但屋内熏着香炉,也不好分辨这香气是来自香炉还是来自那满地的血迹。

  金修然叹了口气,他引着沈砚枝朝屋内走,老实交代道:“实不相瞒,仙尊,我想救的其实是个死人。但这神医我也确实信不太过,因此一直不死心,现在既然您来了,能不能拜托您帮我看看他,若是您也说不能救,那我也好死了这条心。”

  墨惊堂实在是很想出手拦住沈砚枝,“不能再向前了啊。”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死都死了一个月了,还要再来碍一次沈砚枝的眼。

  要是沈砚枝看见他那副恶心人的模样,恐怕能直接坏了一整天的好心情吧……

  他张着双臂站在沈砚枝身前,又不敢碰上一丝一毫。

  沈砚枝前进一步,他便后退一步,退到退无可退,墨惊堂死死捂住了尸体脸上的那白色遮羞布。

  不能看啊……

  他吓得够呛,沈砚枝却只是坐在榻边,并指搭上了他的脉搏,沉眉道:“这人怕是已经死了一月有余,救是救不回”

  见沈砚枝只是把脉,墨惊堂长舒了口气,他松开了捂着白布的手,正打算听沈砚枝给自己宣布死刑,好让金修然死心也别再折腾他这具千疮百孔的肉身。

  金修然却不知抽了哪门子风,墨惊堂刚松开手,他就突然发难,一掌掀开了墨惊堂脸上遮盖的白布,道:“行吧,救不活就救不活了,那我也要把这张脸毁了,免得金齐然那丫头天天惦记!”

  墨惊堂的五官展露无疑,白得透明的皮肤,凹陷的面颊,和乌青的眼窝。

  以及从眉心延伸至鼻骨的黑红鞭痕。

  沈砚枝的话被这一幕硬生生截断,目光落在那具死得透彻的尸体上,脸色刷地一白,雷打不动的清润神情有了崩裂之兆。

  墨惊堂已经不敢去看沈砚枝的脸了。

  他退到了沈砚枝和金修然身后,想直接离开这间屋子。

  他果然还是怕的,即使是尸体,都恐惧见沈砚枝一面。

  生怕听见一句:“这种人有什么值得救的,浪费时间。”

  但他没听见沈砚枝的声音,沈砚枝只是无声地坐在原地,双手垂在身侧,被宽大的衣袖掩住。

  掩住了他抖成筛糠的手腕。

  金修然还在一旁说要如何处置墨惊堂的尸体,沈砚枝喉间已经涌起了一阵腥甜,他恍惚地抬手,手指死死攥着衣袍,重新去探那人的脉搏。

  金修然停止了手舞足蹈,惊讶道:“仙尊,难道还有救?”

  沈砚枝耳边嗡鸣,浑身发软,几乎坐不住,他左手握住墨惊堂的手,握得很紧,似乎是想固定住那不堪一折的苍白手臂,但现在最需要固定的。

  不是墨惊堂,而是沈砚枝。

  就连金修然这种脑子少根筋的人都注意到了:“仙尊,你的手……这么抖能把出脉吗?”

  墨惊堂闻声,也看了过去。

  那股暗流又来了。

  沈砚枝突地反应过来什么,他蓦地松开了墨惊堂的手,低头一动不动,就这么静了半晌,久到金修然都以为他要睡过去了,沈砚枝才重新抬头,对金修然道:“没死。”

  他的口气,太有说服力。

  甚至给了人一种错觉,他不是在说服金修然,而是在说服自己。

  金修然问他:“没死,是什么意思?是说能救活吗?”

  沈砚枝定了定神,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他直起身,不再去看床榻上的墨惊堂一眼:“不用救,别去管他,他一直活着。”

  金修然和这屋内的所有人都觉得沈砚枝疯了。

  金修然犹豫道:“那仙尊的意思是,不用管他的尸,啊不对,身体,只需留在这儿,总有一天他会活过来?那这个总有一天,应该是什么时候呢?”

  沈砚枝转身,目光在房内逡巡了一遍,不知看向了何处,道:“等他玩腻的那一天。”

  金修然不解追问,但沈砚枝没再解释。

  沈砚枝离开了修然阁,准备回自己的住处,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暗流这一路都跟着他,每到转角处时便消失数息,立马又出现。

  沈砚枝摸清了规律,在最后一个拐角处,他猛然转身,往前三步,伸手一探,

  果不其然,抓住了。

  墨惊堂僵成了一块铁板。

  金圣阁内全是朱墙碧瓦,墙垣外栽种了极其高挑的异国花楹,此时正值盛放之季,在碧蓝如洗的天空下投出一片花影,花影摇曳间,一黑一白两人立在墙垣之下,地面却只有一人的影子。

  墨惊堂被人握住的瞬间就大脑一片空白,沈砚枝虽然看不见他,但眼神几乎没有误差地和墨惊堂对视。

  那白皙的手紧紧扣着墨惊堂小臂,朝面前一拉,墨惊堂踉跄两步,在即将撞上沈砚枝时,朝后挣了挣。

  他挣开的幅度不大,因此不但没脱身,反而被沈砚枝抱住了。

  沈砚枝搂住了他,将脸埋在了墨惊堂冰冷的肩窝处,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浑身都不由自主地松懈了下来。

  墨惊堂不知所措,只觉得沈砚枝温热的胸腔几乎要将他烫得魂飞魄散,他一动不敢动,好像觉得眼前这一幕太过不可思议,生怕打破这一场镜花水月。

  他稍稍抬手,修长手臂虚虚圈在沈砚枝背后,没敢搭上去,显得几分滑稽。

  沈砚枝恰在此时开口:“阿墨。”

  墨惊堂浑身一颤,心神剧震!

  沈砚枝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慌乱,伸手触碰墨惊堂的五官,像是在确认什么似的,从眉到眼,再到……

  他没再用手,而是微微仰头,亲了上去。

  一触即收,蜻蜓点水。

  却惹得墨惊堂陷入了一场狂暴的旋涡。

  他不敢答话,怕自己再次误会,再次自作多情。

  那种撕心裂肺的感受,只是经历一次,便足以生不如死。

  也足以给他加固厚厚的一层城墙。

  但这城墙着实是花架子,沈砚枝只需要几句话,便可以轻易瓦解。

  见墨惊堂不语,沈砚枝垂眸,面上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讥讽,又强行压下,对墨惊堂道:“在七玄宗时,是师尊不对。我防备心太重,因此不敢相信你这一世是真心待我,也没有看清自己的心,让你平白无故受了这许多委屈。阿墨,你会怪师尊吗?”

  墨惊堂尝试着张口,一声“不会”,沙哑泣血。

  但这沉重的一声,落在沈砚枝耳里,却只显得好笑。

  沈砚枝已经给过墨惊堂机会,一次又一次,那人却无论如何都甩不干净,无论如何都要来招惹。

  他的命墨惊堂恐怕是不稀罕了,至于其他的,沈砚枝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他惦记呢?

  他的爱?

  沈砚枝突然从心底感到明朗,他好像想明白了。

  玩弄感情,让昔日仇敌爱自己爱得死去活来,应该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至少比直接杀死有意思多了。

  既然墨惊堂想玩,那沈砚枝便陪他玩。

  ——

  一人一鬼回了沈砚枝的住处。

  一路上,沈砚枝都紧紧地抓着墨惊堂的手,生怕墨惊堂跑了似的。

  墨惊堂在沈砚枝第十次扭头看他时,道:“师尊放心,阿墨不会离开。”

  他嘴上安慰沈砚枝,但其实手上用力极大,比沈砚枝还大。

  沈砚枝道:“当日在七玄,我分明让怜青将你治好送回万冥枯海,你又为何出现在这儿?还成了这副样子。都怪我,若是我当时不和你置气,也不会变成这样。”

  沈砚枝并没有怀疑怜青,他也没想过墨惊堂是真的死了一次。

  时至今日,他还在想,这是墨惊堂的手段。

  但墨惊堂却被他的解释震住,猛地反应过来,师尊,原来让药玄尊给他医治了吗?

  沈砚枝久久没等到回音,墨惊堂脚下步子停住,仿佛发出了一声低笑。

  那一声笑很轻,轻得仿佛不存在,接踵而至的是墨惊堂略显哽咽的嗓音:“……师尊,我没想到。我以为你,也想让我去死。”

  他这段时日一直困在沈砚枝对他的死活漠不关心的心魔里,几次三番觉得自己死不足惜,若不是仙门大典沈砚枝有危险,他很可能会自毁神魂。

  如今却豁然开朗,觉得自己实在太蠢。

  若是师尊真的对他没有情谊,想要他死,又怎么会在寒潭救他?

  师尊不过是在同自己生气罢了。

  墨惊堂说的话被沈砚枝堵了回去:“我怎么可能想让你去死?阿墨,这种念头,不论何时何地,都不要有。”

  他顿了顿,展开一抹苍白的笑:“即使是被你一剑穿心,掉下万冥枯海时,我也绝没产生过,要让你去死的念头。”

  提及往事,沈砚枝眸中的痛色难遮难掩,墨惊堂能看见那人咬紧的牙关。

  仿佛在忍受巨大的痛楚。

  “对不起。”

  一声迟来的道歉,墨惊堂跪了下去。

  “我知道对不起没有用,师尊,我不奢求原谅。如你所说,我不配做你的徒弟,我……”

  沈砚枝蹲下身,突然摸了摸他的头,语带无奈:“什么不配?那是气话。”

  “没有把你当做耻辱,阿墨永远是师尊的骄傲,不管什么时候。”温润的仙尊握住了墨惊堂的手,有些嗔怪地警告道:“不要突然松开手,师尊以为你不见了,会很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