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些年的魔族一直很弱，没有组织，四处游荡，因此剿灭他们十分轻而易举。这种情况持续到我一百八十岁那年，在一片万里无垠的荒漠。那场战役，仙门百家仍然由我统领，而祖祖辈辈生而闲散的魔族，竟然也推举出了一位首领，那人身上的魔气并不如何强大，在我看来，完全不够看。但用魔的本事却出乎意料地厉害。”
“即使他们所有人加起来与我一人对峙，他们都不是对手，所以他们很自然地败了。但那是我这么多年打过的最酣畅淋漓的一场仗，我也因此认识了那个魔族，后来的魔尊，鎏尘。”
镜非台没有杀鎏尘。
并不是因为他欣赏鎏尘想与他交好，而是因为鎏尘戳中了他的软肋：“小仙师，我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片大漠里，又没杀人又没放火，你们仙门百家找到别人家门口来打架，是不是无理取闹？”
镜非台杀了所有的魔族，却因为鎏尘的这句话，放过了他：“你装死。”
鎏尘那时也是少年模样，脸上的邪气已经初显，听镜非台叫他装死，笑了：“大恩不言谢。”
立马倒在了地上。
镜非台搞不懂他，当他带着仙门百家撤退时，还看见鎏尘不知死活地在他身后冲他招手。
从那时起，祸根便埋下了。
后来的镜非台，次次出征，次次遇见鎏尘。
那魔头的势力从沙漠朝四面八方扩散，四面八方都是他的祖祖辈辈，短短一年，镜非台便遇见了他不下十次，每次都用同样的借口让镜非台放他一命。
镜非台再蠢，也咂摸出味儿来了，警告他：“你再为非作歹，我下次定杀你。”
鎏尘瘫倒在地，笑盈盈地看着镜非台：“小仙师把我带回去，绑在身边，我即便是想为非作歹，也没这个机会了。”
镜非台怒极，踢他一脚：“谁要绑你？”
却在其他宗门弟子赶来时，挡住了鎏尘的身影，支吾道：“这边的魔族都被我杀光了，走吧走吧。”
那一次，镜非台没有绑鎏尘回去，鎏尘却主动跟他回去了。
那魔人不知何时化成的一团魔气，钻进了他的衣襟，镜非台在魔族地界时因身上全是魔气，一直未察觉，直到出了魔族地界，有其他弟子问他身上是不是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他才反应过来。
但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把鎏尘供出来，而是掩去了自己身上的魔气，替鎏尘打了掩护。
那之后，便真的把这个魔族带回了仙门，日日还要养着他。
鎏尘是魔族，在仙门内敛去了魔气，便是凡人一个。
镜非台秉持着不可欺凌弱小的原则，在鎏尘可怜兮兮地朝他要饭要水要床榻时，无可奈何。
虽然很想赶这人走，但赶不走，一赶鎏尘便有很多大道理，什么“你救了我就要对我负责。”
“我被你救了我就要对你以身相许。”
“你要是放了我我就继续为非作歹。”
镜非台没什么朋友，仙门弟子也多是沉默寡言之辈，第一次知道一个人可以有这么多歪理，他说不过就不说，于是闭嘴，不理鎏尘。
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人竟然真的和他朝夕相处了十来年。
等镜非台意识到不对时，距离镜非台飞升，只剩半年。
凭借镜非台的修为，即使他对鎏尘动了恻隐之心，即使他爱上了鎏尘，也不至于飞升失败。
因为，他实在是太应该飞升了，他的师尊曾说，若是镜非台都飞升不了，这大千世界恐怕就没有还能飞升成神的人了。
但，镜非台修的是无情道。
而鎏尘，在镜非台飞升的前一日，破了镜非台的无情身。
不仅破了镜非台的无情身，还在宗门内大肆宣扬自己与镜非台的过去，近乎于昭告了天下，镜非台为何飞升失败。
皆是因为对一个魔族动了情。
鎏尘永远无法理解飞升为何是一个修仙者的执念，他不能接受镜非台离开他，于是他选择了这种拙劣的方式。
他低估了镜非台的自尊，也高估了镜非台对他的爱。
镜非台飞升失败的第二天，没有杀鎏尘，他放过了鎏尘。
而是杀了仙门百家。
他杀光了所有知晓此事的人，与其说他们是被镜非台所杀，不如说是被鎏尘所杀。
在仙门百家死后，镜非台组建了六玄宗。
镜非台曾经听自己的师尊说过：“魔族，为情所支配也，属祸，可视为牲畜，见而杀之。”
镜非台当年没看清过这一点，此后若干年，终生抱憾，再也没有飞升的机会。
沈砚枝听完，只问：“你为什么不杀了他？一千多年前你没杀他，一百多年前的仙魔大战，你也没杀他，不然为何他现在还能重现于世？”
镜非台道：“那你呢？砚枝，你为什么要让我救你？你怕死吗？说到底，你还是为了墨惊堂。”
沈砚枝不语。
镜非台笑道：“你还记得你问过我，你是谁生的吗？”
“记得，你说是你生的。”沈砚枝道。
镜非台偏头看他：“你觉得我在骗你？”
沈砚枝有些乏力，坐着坐着便要朝地上滑，镜非台搂住他：“只要你替我杀了鎏尘，我便会救你。你是我的孩子，我自然能救你。”
沈砚枝无力地靠在镜非台身上，眼底恍惚亮起一丝光：“我，怎么杀？”
他现在的情况，还能喘气就已经是极限了。
镜非台道：“现在重生的鎏尘，只是一丝凝聚起来的神魂，没有肉体。他的肉体，在仙魔大战结束后，我便带回来了。”
“在哪？”
“你的大弟子，留尘。”
沈砚枝瞳孔一震，似是被这句话刺激得不轻，唇角溢出一点血色：“你是要我，杀了留尘？”
镜非台反问道：“他不该死吗？”
沈砚枝心底成了一团乱麻：“可是……留尘是阿墨的师兄。”
“那是因为我抽走了他的记忆，若是等魔尊鎏尘的神魂和肉体齐聚，到时候再杀就迟了。”镜非台眸色微沉，仿佛有意在遮掩些什么：“况且，凭你现在和墨惊堂的关系，只要你和他说清楚留尘是魔族，他难道会为了师兄，和你作对吗？”
镜非台道：“砚枝，别忘了，你是他的师尊，你现在更是他的道侣。他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外人，和你反目成仇。”
镜非台说的，正是沈砚枝所忧虑的。
他对自己，毫无自信。
但他和阿墨现在的关系已经不同以往了，他或许……
正思衬间，沈砚枝突然感到胸口一阵紧缩，剧痛下，赫然吐出一口血。
那血溅在大殿上，少许滴在了沈砚枝心口，他茫然抬眸，这是璇玑发来的信号！
阿墨那里肯定出了什么事！
沈砚枝一阵心慌意乱，正感到力不从心时，只觉一股醇厚至极的灵力源源不断地灌进自己干涸的体内，他根本承受不住镜非台输送来的灵力，只觉五脏六腑都搅碎了，骇人的血迹从他唇角涌出，隐入一身红衣，消失不见。
镜非台的声音仿佛空灵遥远：“我能救你，但前提是，你还想活下去。”
沈砚枝不解镜非台为什么要给自己输送如此多的灵力，这灵力已经多到，近乎让沈砚枝恢复自己的巅峰时期。
他大汗淋漓地抬起没有血色的面颊，还没问出一句话，便见镜非台倒了下去：“交给你了。”
“七玄，鎏尘，还有墨惊堂，都在你手里了。砚枝，不要让我失望。”
沈砚枝现在就像一具被充满了气的纸人，随时都可能爆炸，但他还不能。
即使周身都是令人抓狂的痛楚，但灵力充斥了他的一呼一吸，他现在，很弱，一碰就碎的躯体，却强行承受了浩荡的灵力。
所以，他也很强。
镜非台已经半晕过去，沈砚枝强行平复了横冲直撞的灵力，冲出了殿门。
刚到天玄宗门口，匆匆回来的怜青拦住了他，这一眼，怜青双眼猛张：“你哪里来的灵力？卧槽！你他妈简直在发光。”
沈砚枝现在体内灵力不稳，稍微一开口便吐了怜青一脸血。
怜青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看见了殿内的镜非台，他的震惊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抓着沈砚枝的肩膀一通猛晃：“沈砚枝，你他妈在干什么？你是不是想死无全尸啊？”
沈砚枝现在的情况，稍有不慎，便是爆体而亡。
镜非台为什么要给他这么多的灵力，这不是想他死是什么？
沈砚枝用红袖擦去了嘴角的血迹，并没和怜青多费口舌，瞬息便消失在了怜青眼前。
这人他妈的，又用瞬移！
怜青忙想追过去，却视线一闪，越过宽阔的大殿，看见了殿内的镜非台，却见镜非台已经扶着地面坐了起来，冲怜青露出了一个笑。
凭借怜青对镜非台的了解，镜非台一露出这种笑，代表又有人被他骗了。
而这次被骗的对象……怜青想起沈砚枝急切的模样，他有一种极其极其不详的预感，沈砚枝，一定会出事。
绝对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