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惊堂觉得麻烦,但没说什么,只是看着沈砚枝,耐着性子道:“师尊,你再用一次瞬移术,我们去找师兄吧。”

  沈砚枝愣了愣:“我不知道他们在哪。”

  墨惊堂心里腾起点火,尽量稳住脾气和急躁,道:“那你把我们传到这里来干嘛?”

  在他问这句话的同时,沈砚枝浑身都在发虚,他单手摸着一块石头靠坐了上去,墨惊堂的这句话他没看见,于是减少了一点心头的闷疼。

  墨惊堂见他避而不答,制止了沈砚枝休息的动作,粗鲁地把人拽了起来:“不知道那就先回客栈,师兄他们或许是先回去了。”

  说不上原因,但墨惊堂总有一种预感,留尘和秦木艮待在一起,准没好事。

  沈砚枝身上疲乏得厉害,像他这样不知死活地耗费灵力,不修养个三天三夜,很可能过不了多久双目也会失明,但他见墨惊堂着急,遂生生提起一口气:“那我先传阿墨回客栈。”

  墨惊堂眼中闪过不解:“你呢?”

  沈砚枝脊背佝偻,向来挺拔如松的人破天荒地露出了难以掩盖的疲态,朝墨惊堂扯出了一抹笑:“不用管我,先去找师兄吧。”

  墨惊堂一走,沈砚枝便再也遏制不住地呛咳出声。

  他扶着一旁的树干,身形剧颤,手心满是血迹和脏腑碎片。

  他盯着一片刺目血红的掌心,强行捂住嘴,试图抑制这越发汹涌的反噬。

  可惜怜青不在身边,沈砚枝自己也不是很懂,这种兆头究竟象征着什么。

  眼球表面莫名其妙泛起了一阵水雾,他慢慢地挪到小溪边上,蹲了下去,把手仔仔细细地在里面涮洗,遥望着血迹被水流冲走,沈砚枝突然笑了。

  这不就是他最想要的结果吗?

  阿墨只把他当作师尊,这样他就可以无所眷念地离开这人世,阿墨不会为他难过的。

  最多三天,不,一天,一天应该就够了。

  一天就足够他把这个不重要的师尊忘掉。

  山林内鸹鸣不止,寒凉的夜风刮过漆黑茂密的枝叶,拍在身上,遍体生寒,溪水冷得如冰锥刺骨,沈砚枝洗好手就该走了。

  但他刚一直起身,不慎脚下一滑,摔进了那溪水,溅起一片水花。

  水凉得彻骨,他前额的伤口在一块巨石的边缘磕了重重一下,清透的水面骤然晕开一大片血色,沈砚枝霎时失了知觉,身体不受控制地下沉,只有璇玑落在了岸边。

  ——

  “此剑赠你。”

  面前的仙人一身白衣胜雪,半边容颜遮在面具之下,露出的凤眸很漂亮,但也很冷。

  这是沈砚枝第一次见镜非台,他的直观感受。

  他那时尚不知何为害怕,身量只到镜非台的腰际,看着镜非台递到他面前的璇玑,心里闪过些异样情绪,一时没有伸手去拿。

  镜非台撩起衣角,弯腰蹲在他面前:“不喜欢?”

  沈砚枝无喜无悲地平视他:“何为不喜欢?”

  沈砚枝记得很清楚,镜非台听见他的这个回答,笑了。

  那古井无波的凤眸溢出显而易见的情绪,仿佛那扇冰冷的面具都在跟着愉悦,沈砚枝不想看他笑,别过身子,仔仔细细地环视起四周的景象,问他:“我是谁?这是哪?你又是谁?”

  镜非台很敷衍,让沈砚枝抱着璇玑,而他单手抱起了沈砚枝,语气欢快:“你没有名字,也没有身份,你想叫什么以后就叫什么。”

  沈砚枝那时明明什么记忆也没有,但他毫不犹豫地便说:“沈砚枝。”

  镜非台听见这个回答,似乎觉得在意料之中,没说什么,只道:“这是你出生的地方,一座坟墓。”

  四周昏暗不明,只有幽幽萤火,沈砚枝看见了一棵干枯腐朽的树,也看见了一个又黑又长的盒子,那盒子的位置很高,下面累着几千级台阶。

  而他和镜非台就站在几千级台阶之上,那黑盒子里一片漆黑,沈砚枝什么也看不清。

  他想问镜非台何为坟墓,但还未出声,镜非台便抱着他踏下了第一级台阶:“别人都是在坟墓里死,而你是从坟墓里生。”

  沈砚枝怀里捧着冰凉的璇玑,仰脸透过那面具的缝隙看镜非台:“我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你,所以是你生的吗?”

  镜非台扑哧一笑:“倒也没错,算是我生的。所以你还要问我是谁吗?”

  在那座潮湿阴冷的坟墓里,镜非台诓着沈砚枝叫了他一声爹。

  此后两百年,沈砚枝发现,他和镜非台确实极像,不论是对魔族的恨意,还是外人对他们的评价。

  沈砚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魔族那么厌恶,他第一次见到魔族,是在万冥枯海,魔族的老巢。

  镜非台只是带他去历练,但沈砚枝见到魔族的第一眼,便仿佛与这个种族有着世世代代的仇恨,恨不得扒其筋抽其血,将所有魔族挫骨扬灰。

  他觉得这滔天的恨意来得师出无门,直到他看见镜非台和他如出一辙的眼光,他才恍惚间明白了,他和镜非台,或许真的有牵扯不清的渊源。

  怪不得所有人都说他们像。

  他们的确很像,就连冷血和疯癫,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但沈砚枝知道,镜非台对魔族的恨意,比他更为强烈,强烈到沈砚枝曾经因为他伪装魔族要杀他,他能高兴得彻夜难眠。

  那是他对沈砚枝的试探。

  试探沈砚枝能否下手,对一个朝夕相处几十年的老朋友。

  只因他是魔族。

  事情自然是遂了他的愿。

  后来,玄历五百年,仙魔大战,沈砚枝剿灭魔族,但中了鎏尘的情蛊。

  出于对沈砚枝的无条件信任,又或者,是对自己的信任,镜非台让沈砚枝留下了墨惊堂。

  那个八岁的魔族跪在地上,身后是一大片的魔族死尸,堆叠成山,他的父母或许就在其中。

  但他不难过,也不害怕,他紧紧抓着沈砚枝的衣袖:“仙尊,你是来救我的,对吗?”

  沈砚枝觉得好笑,这个看起来无害的魔族,浑身的魔气最重,出生时便吸食了方圆上百里的魔族精血,是魔族煞星。

  这种怪物,最该死在他的璇玑剑下。

  他没有情欲的眸子扫过墨惊堂时,跪在地上的小孩感到了浓重的杀意,他似乎想往后撤,但没有。

  璇玑的森寒剑意搭上他脖颈时,他浑身抖得不成样子,伸手去抓那仙尊的剑刃。

  沈砚枝的剑停住了。

  这停住并非他动了恻隐之心,而是镜非台出手制止,镜非台几乎用尽了全力,才挡住了沈砚枝猛烈的杀意。

  但墨惊堂并不知道两人的暗中较劲,从璇玑在他面前停住时,他面前的仙人,就成了他眼中唯一的色彩。

  此后再也不能将视线移开。

  但他不知道,沈砚枝想杀他,镜非台也不不想救他。

  镜非台之所以制止沈砚枝,不过是从鎏尘处得知了情蛊的事情,他救墨惊堂,实为救沈砚枝。

  镜非台当即将情蛊之事,以及其中利害告知了沈砚枝,但沈砚枝无动于衷,仍然想取墨惊堂性命,甚至觉得甚为难堪。

  他竟然需要一个魔族来救?

  而且还要因此,把这个魔族放在身边养十年?

  对那时的沈砚枝来说,他不如和这小魔头一同去世,来得干净。

  但镜非台执意不肯,从那时起,沈砚枝便看不透镜非台的心思了。

  虽然镜非台打着让沈砚枝自救的旗号,但沈砚枝很清楚,他的命,镜非台其实并不在乎。

  就像镜非台的命,他也不在乎一样。

  他们两人唯一的羁绊或许就是对魔族的仇恨,如今魔族已除,沈砚枝实在是不清楚,镜非台为何要撒这么一个拙劣的谎言,让他留下墨惊堂。

  他问过,但镜非台只是反问他:“清玄,可愿配合我下一盘棋?”

  沈砚枝不想和他下什么棋,他已经快被墨惊堂折磨疯了。

  镜非台天天闭关不出,沈砚枝总觉得他在躲,具体躲谁,沈砚枝蒙在鼓里,但镜非台一闭关便是十载,直到墨惊堂十八岁这年。

  他出关了。

  沈砚枝隐隐约约觉得,镜非台的确在下棋,但不是在和他沈砚枝下。

  这十年为棋限,七玄为棋盘,他沈砚枝,是棋子。

  而这枚棋子到底还有没有用?镜非台出关,便是来验收的。

  这验收的结果,让他极其不悦。

  于是,镜非台瞒着沈砚枝,找上了墨惊堂。

  沈砚枝从来不教给墨惊堂任何法术,便是因为,魔族修行仙术,必定会走火入魔。

  但镜非台偷偷教给了墨惊堂。

  于是,在那年的宗门试炼中,墨惊堂强烈要求,要和沈砚枝,步行歌一同进秘境。

  秘境归秘玄宗管,其内迷障凶兽甚多,墨惊堂从未修仙,根本毫无招架之力,因此沈砚枝一开始是拒绝的。

  但那时墨惊堂恰好因折扇一事伤病未愈,沈砚枝每日见他都愧悔交加,恨不得把这条命赔出去谢罪,最后实在是熬不住墨惊堂可怜又懂事的软磨硬泡。

  他同意了。

  他既心软又心狠,不仅同意了让墨惊堂进秘境,还决定让墨惊堂就此彻底死心,永永远远地离开七玄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