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韫和段书锦要去边疆的消息瞒得很严,除了景仁外,朝野上下都不知道,就连太师府的仆从也只认为段书锦要出远门散心。
谁知翌日两人打算走时,竟发现寂空守在府前。
萧韫对寂空没什么好脸色,自顾自走开,腾出地方给段书锦和寂空叙旧。
“段施主,此物固魂,萧将军一旦带上,便不会在上你身时,被排斥出身外。”寂空捧着一串颗颗似血的红珠串递给段书锦。
“愿段施主和萧将军此行收复疆土,让万国向燕朝俯首称臣。”
“多谢。”段书锦接过这份万分珍贵的珠串,随后他想起什么,忽地开口问:“他有一天会消散吗?”
世上大多数人都没有撞鬼,那就说明鬼魂不能长久留存于世。萧韫同为鬼身,他难免担心他有一天会消失。
“执念不灭,鬼身不死。他先前存世的执念是报仇,如今的执念是你。”
“多谢。”段书锦又道了一声谢,这才登上马车。
天顺三十五年,段书锦和萧韫率兵押送乌尔木、乌甘孜到夷族边境处。
半月后,夷族达那不顾求和之名,亲自斩杀乌尔木、乌甘孜于阵前,反诬陷燕朝杀他爱子与爱臣,带兵继续亲征,攻打燕朝。
萧韫为燕朝新将,燕朝大军理应不服他们,以致军心不稳,屡战屡败。
而夷族士气高昂,兵马强健,最擅骑射之道。
夷族达那本以为,他打退萧韫这只兵,只攻燕朝都城是迟早的事。
结果事实大出他所料。
夷族不仅没有大获全胜,反而节节败退,将前几月打下的燕朝的城池又吐了回去,甚至还输了夷族好些领土。
打仗并非是一朝一夕的事,燕朝和夷族的征战足足持续了一年。
这一年里,夷族苦苦鏖战挣扎,而燕朝军队却在段书锦和萧韫的带领下,一路剿灭山匪,招收有心卫国的壮丁,一路扩展兵力,赢得民心。
一年后。
燕夷两军对垒。
“达那,如今我夷族勇士气势颓靡,此战恐怕会输,不如我先掩护你撤退,等回到部落后再做打算。”夷族大臣神色担忧,小声同夷族达那说话。
“再敢说这话,我便杀了你振军心。”夷族达那狂傲自负,哪怕先前都输了那么多战,也只认为燕朝奸诈,次次用奸计胜了他们。
如今燕夷可是战场对垒,燕朝休养生息数十年,恐怕早成了废物,不过是在强撑。而夷族日日策马驰骋草原,与猛兽相斗,与邻国相斗,岂是燕朝可比的。
他一把推开大臣,率先骑马冲到阵前。
骑马立在军前的萧韫见状,也策马带人杀了出去。
“杀!”
燕朝将士吼声震天,没一人后退,反而与夷族杀红了眼。
战场一片乱象,夷族军马被杀得节节后退的事实终于打破了夷族达那的狂妄,他一把抓过先前说要掩护他撤退的臣子,用他的性命挡了刺过来的剑后,缓缓撤退,想要悄无声息逃出战场。
谁知嘹亮的口哨声在这时响起,他头顶上方顿时飞来几只雪鹰,不停盘旋鸣叫。
忽地,所有雪鹰俯冲而下,尖利的爪子抓向他。他慌乱举剑劈砍,但这些猛禽极通人性,仿佛被人特意训练过似的,纷纷躲开了剑,一爪抓向他的眼睛。
“啊!”
夷族达那捂着流血的眼睛,凄厉惨叫,他已顾不上反击,举剑杀了一位夷族将士,骑上马就要逃。
杀敌的萧韫吹哨叫停了雪鹰,镇定俯身拿过马背上的箭,拉弓搭弦,猛地杀了出去。
箭矢穿透凛冽寒风,以万钧雷霆之势射进夷族达那脖颈。方才还策马狂奔的人,血溅空中,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坠马死在地上。
……
半月后,燕朝国都上京。
“半月了,段侯和林老将军皆已大胜,传回捷报,准备不日回朝,怎么段大人还没动静。”
“段大人屡战屡胜,用兵如神,最后一战也定会大胜。说不定这会儿捷报就在路上了,你着什么急。”
“段大人实乃我燕朝武将典范,我看啊,此战必然大捷。”
“什么武将,段大人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分明是我文官之首。”
臣子无意争辩的话,顿时引起热议,方才还算安静的朝堂,如今居然为段书锦究竟是文臣还是武臣闹得沸沸扬扬。
正争吵之际,殿门忽然被人撞开,送捷报的驿使一头冲进殿中,神色满眼激动:“捷报!捷报!段将军胜了,段将军一箭射杀夷族达那,打到了夷族部落。”
“好!好好好!”景仁腾地从龙椅上站起,连连称好,脸上尽是红润之色,“书锦不愧为我朝文武兼习之人。文武相融,纵横天下。赏,朕要大赏!”
连下数道赏赐的圣旨后,景仁忽地想起别的事,忙问:“书锦可有说何时回朝?”
驿使摇头,如实禀告:“段大人未说要回朝的事。”
“岂有此理!”景仁忽地变了脸色,险些忘了遮掩萧韫的身份,痛骂他不要脸,把段书锦拐去关外后就没想着送回来。
不过此次倒是景仁冤枉萧韫了,没有回朝打算的人是段书锦,萧韫自然得依他。
……
此时,夷族部落里,一个肤色被晒得有些黑黝,但在一众人里依旧很显眼的俊秀男子,正在一群夷族百姓的围观下,摆弄地上的木质筒车。
他穿着红色夷族服饰,额间是墨绿的玉石配饰,衣袖下探出那的双手骨节分明,修长灵活,十分好看,没过一会儿,就将没成型的筒车组到一块。
“这便是燕朝的筒车了,可借风力提水。”段书锦抹了抹头上的汗,开口介绍。
一旁的夷族百姓自然是发出啧啧惊叹声。
如今燕夷两国已订盟约,新的夷族达那继位,向燕朝俯首称臣,表示忠心。
景仁则大开商市,促进两国通商,鼓励通婚,甚至派下臣子,远到夷族传播燕朝各业精湛的技术。
段书锦在边疆闲得无事,索性担起这个重任来。
“小段将军何时回燕国?”夷族老妇人见段书锦这般能干讨人喜欢,自然生出不舍之意。
“至少一年半载内是走不了。”段书锦笑着搭话,眼眸弯成月牙,面容显得越发清隽动人。
“夷族好玩的东西不少,段小将军定要留下来好好体验一番。”老妇人笑意越发深,忍不住追问,“小将军可有婚配?可曾成家立业?我们夷族女子这般美艳,小将军不如挑一个看得上眼的娶了吧。”
“是啊是啊,小将军就挑个喜欢的姑娘过日子吧!”
段书锦被这话吓得口齿都不清晰了,连忙开口拒绝:“我已有心上人,就多谢大家好意了。”
余光瞥见萧韫正往这边走来,段书锦匆匆和这些夷族百姓告辞,便迫不及待迎了上去,牵住萧韫的手走远。
两人来到部落外一处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段书锦摘下草丛里一株漂亮的紫色花朵,笑着叫萧韫低头。
萧韫含笑了他一眼,还以为他要将花插在他头发上,便乖乖埋了头。
谁知在他埋头的瞬间,段书锦竟也埋了头,和他的头相撞。
萧韫一手抬起段书锦的脸,一手在他刚刚被撞到的地方轻揉,无奈又宠溺地问他:“又胡闹什么?”
“夫妻对拜啊。萧大哥你看不出来吗?”段书锦故意歪了头,狡黠地眨眼。
“快快快,还有两拜。一拜皇天,二拜后土。”段书锦忽而高声催促起来。
明知这个成亲仪式是假的,算不得真,萧韫却偏偏随了段书锦的心意,收敛轻佻的神色,同段书锦一起,认真面朝天地拜了两拜。
互许百年。
后记
这篇故事来源于我一个一直未动笔写的耽美短篇,一个因为幼时被关进棺材而留下心理阴影的世家庶子,在及冠后再次被关进棺材,遇见了已死的前朝名将。
将军救他出泥潭,带他离开吃人的府邸,从此驻守边疆,立下赫赫战功。
当时正是微信公众号发展蓬勃的时候,各家号主大力收稿,虽然只有少少的二三十块,拿到稿费的时候依旧会觉得很开心。
只是我写稿的速度追不上美好事物消逝的速度,我还没写出这篇稿子,很多号主就停止了收稿。
这个灵感搁浅了很久,直到今年四月左右,我突发奇想想写一个耽美故事,就把它翻了出来,投了长佩顺利过签。
我当时大纲标的字数只有十五万,编辑说太少了点,我却不以为意,认为一个万字左右的短篇故事扩到十五万绝对够了,没想到笔下的人物太过有想法,硬生生让我在没有水文的情况下写到了足足二十九万。
书的成绩并不好,中间还因禁榜风波一度想放弃,最后到底坚持写了下来。
感谢所有陪我走到结局的读者,也感谢同行半路最终离开的读者。
感谢每一条评论,感谢每一颗海星,感谢每一章订阅。
最后我还要说,感恩这个故事,感恩相遇,希望下本书里见!
仙气吊命
2023.11.1
撩拨
刚过九月,寒风朔雪已笼罩整座幽山。
如此冷的天气下,若水河前驻扎的军营仍灯光华亮,穿着沉重铁甲的将士来来回回巡逻,没有卸下丝毫防心。
主账内,萧韫本手握竹竿,来回查看沙丘制成的战地堪舆图,谨慎敲定袭击北夷的行军路线,却忽然听见账外有人报——
“将军,捉到了一个奸细。”
大战在即,任何一丝军情都不能透露,自然要防范好夷人的探子。
萧韫恨透了这些人,当即便沉了脸色,冷声道:“带进来。”
账帘被撩开,灌进风雪。萧韫抬眸望去,明显怔愣了一瞬。
被他手下将士牢牢押住的人,身上仅穿着一件单衣,脚下更是未着鞋袜。他唇瓣失了血色,衣摆下白嫩的脚趾冻得青紫。
一眼过去,当真叫人觉得狼狈。
又多盯了一会儿,萧韫不由得在心中由衷赞了句这人生得好看,朗眉星目,白玉面容。
若是夷人打着美人计的念头,便已成功了一半,另一半则败在这人不聪明。
哪个聪明人会在雪夜不穿鞋袜,着单衣出门,平白叫人生疑。
萧韫在看段书锦时,段书锦也在看他,脸上神色复杂。
他昨夜跟着萧韫胡闹了一宿,终于找到借口甩脱人去泡热泉,谁知他才走两步,就腰一抽痛,在水雾弥漫的房内跌了一跤,栽进热池。
等他回过神来时,人已经走在雪地中了。
身体被冻得发麻,段书锦脑袋也浑浑噩噩,理不清眼前的情况,只觉得自己迟早要被冻晕过去。
就当他摇摇欲坠时,忽然看见茫茫雪中两人奔来。他们穿着黑亮的铁甲,胸前的盔甲上刻着一只栩栩如生,异样神勇的飞鸢。
飞鸢。神鸢军!
他躺在萧韫膝上时,听他提起过他为鬼将,率神鸢军与夷人厮杀的事,没想到有一日他竟亲眼得见。
这是梦?什么梦这么奇幻。
段书锦笑着摆头,站在原地没动,任由这两名将士把他押回军营,而后便见到了待在主账的萧韫。
望着眼前三百年前的萧韫,看他熟悉动人,却稍显稚嫩的眉目,段书锦竟一瞬间眼眸发烫。
原来你为人时,是这般意气风发,恣意耀目。
这个梦真是做得太真太好了。
段书锦如此想着,下一刻却听见身旁的将士道:“将军,此人嘴硬,一路上不言不语,不肯招供。我看还是直接上刑审算了。”
“如此雪天,不如拉他到雪地,一盆盆浇冷水,直到他肯招出夷人计划位置。”另一人附和。
萧韫收回在段书锦身上停留过久的视线,神色重新变得冷硬。他在竹竿在手中拍了拍,轻轻颔首,似对两位将士的提议十分满意。
段书锦宛如被人当头一棒,已呆愣在原地。
同人在床上厮混一夜,到头来却换得这个结局。浪子当真可恨!
段书锦气极,咬牙切齿唤萧韫的名字:“萧!韫!”
他便喊便瞪人,仿佛萧韫做了十恶不赦的事。
萧韫先是心头一震,有些被人唬住,随后他不信邪地皱眉,当即要吩咐人端冷水上来。谁知,对方看着他的眸子竟逐渐湿润。
“你们都退下去,本将亲自审。”萧韫还没反应过来时,一句话便脱口而出,话出口后他自己也惊诧。
可是话出口便没有反悔的道理,两个将士听他的话退了出去,主账内转眼间只剩下萧韫和段书锦。
“夷人让你来打探什么?”萧韫掩饰了自己身上所有的异样,故作锐利的眸光直视段书锦,从心上给人压力。
可惜段书锦早已见过萧韫所有样子,是以的,得意的,癫狂的,狼狈的……因此他根本就不怕萧韫,只是对两人如今的相处有些无措地抿唇。
萧韫见他不言,只当他嘴硬。他沉默地看了段书锦一瞬,带着粗茧的手掌便伸了过去,欲要掐住人脖颈。
手伸到一半,段书锦忽然打了个寒颤,冻得发抖。萧韫眸色一深,掐人的动作改为从身上摘下暖和的狐裘披风,系到了段书锦身上。
萧韫一顿,转息便接受了自己这举动,心道他这是怀柔计。
这样想以后,萧韫只觉周身都舒坦了,仿佛一切本来该如此。他甚至盯了段书锦染上脏污的脚两眼,转头把帐内的虎皮垫子扯了过来,丢到段书锦脚下。
“你坐。”萧韫温和开口,神色宛若和煦春风。
段书锦从善如流地坐下来,打定主意看这个还不认识他,却下意识对他好的萧韫还能做些什么。
“看你的样子,就不像夷人的探子。”萧韫盯着段书锦,如此评价,而后套话道:“说吧,怎么雪夜穿成这样出门?你是附近的人家,被家人赶出来了?”
萧韫嘴上问着,心中却在轻嗤。
见鬼的附近人家。幽山山势陡峭,极寒之地,常年飘雪,林中猛兽颇多,附近还萦绕着一条若水大河,水势滔滔,如何能住人。
萧韫给段书锦设了圈套,段书锦却不入套,而是直言:“将军可能不信,一息前我还在洛京,一息后我就出现在了此地。”
上京百年之前,旧称洛京,段书锦此话也不算撒谎。
说鬼神之事来糊弄他?
萧韫玩味地勾唇,却并不拆穿人,只问:“我恰巧也是洛京人士。不知小公子是洛京哪户门户?”
“家父段成玉,获封宣平侯,赐府洛京。”段书锦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叫萧韫听得一清二楚。
他语气平静镇定,说得煞有其事,其实他比谁都清楚段家三代山野莽夫,靠打猎为生。唯独到了段成玉这里,从军效国,立下赫赫军功,硬生生给自己挣来了候位。
换而言之,现在的洛京,根本没有姓段的勋贵人家。
他这么明目张胆说谎话,只是想看萧韫是什么反应而已。
萧韫从段书锦说话开始,就知道他说的是谎话。
他爹还在时,他与一帮朋友打马游街,把洛京的世家摸了个遍。他竟不知,洛京何时多了户姓段的世家。
眼前这人,看着单纯无害,竟是个撒谎都不动声色的狠角色,想来他的本事也不止看起来的这般无用。
两人都心知肚明的谎话,却没有一个人拆穿。
萧韫做出一幅信了段书锦的样子,笑意晏晏地看他,问:“小公子信甚名谁,家中情况如何?”
他是真的好奇,除了世家的锦绣丛,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家才养出段书锦这样天仙般的人物。
“名段阑,字书锦。母亲过早亡故,父亲因心劫很少踏足我的院子,家中下人看眼色行事,所以幼年艰苦。后来父亲续弦,他洞房花烛夜,人生得意时,我却被人踢断了手骨,关在棺材中。”
“后来继弟降生,我也曾真心待他,他长大后却屡屡刁难于我。好在继母和善明事理,屡次护我,后来更是待我如亲儿。所以我前半生经历还算美满。”
段书锦说起这些早已过去的事时,唇畔还噙着笑,显然并不把这些苦厄放在心上。
萧韫却是听得皱起眉,眼眸中划过一丝他自己也没察觉的心疼。
他原以为,眼前的人不是在锦绣丛长大,至少也是生在对他极尽宠爱的家中,却原来他是生在空谷的幽兰,自生自长,也生得这般耀目。
“过去受尽苦楚,未来你必事事顺心。”萧韫斟酌着,别扭说出这句宽慰人的话。
段书锦却像真的被安慰到了,一下子笑开,整个眉目都生动起来,多了艳色。
他不由得打趣地发问:“萧将军,我说的这些话,你是真的都信吗?”
萧韫还以为段书锦看出了什么端倪,身形不由得一僵。但他见段书锦眼中并没有咄咄逼人的意味,又很快反应过来,笑道:“自然都是信的。你说什么我都信。”
听了这句话,段书锦玩心大起,眼神变得戏谑无比,心道这可怪不得我了,萧大哥。
“那我说我是你未来的夫君,你也全然相信吗?”
萧韫被这句话惊到了,腾地从主座上站起,不可置信地盯着这个口出狂言的登徒子。
他好心好意给段书锦一个辩驳的机会,他却至始至终都在撒谎,如今还把玩笑开到他头上了,真是得寸进尺,不知好歹。
想着这些,萧韫如同浑身竖了尖刺一样,神色冰冷得骇人。然而他的耳朵尖却是通红的,一路蔓延到修长的脖颈,似乎是恼的,又是羞的。
“本将懒得和你说话,你好之为之吧。”萧韫怒而甩袖,脚步慌乱地转了一圈,才找到出主账的路,背影慌乱地逃走了。
他本想骂段书锦一句登徒子,却发现两人身板一比,他才像那个非礼人的浪子。
段书锦没想到他有一天也能叫萧韫吃瘪,也能看到萧韫面红耳赤的一面。
明明三百年后,常常被撩拨的人是他,如今竟成了萧韫,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段书锦笑得不能自已,一下子趴倒在案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醉鬼
笑了一会儿,段书锦忽然支起身,盯着陈设陌生的帐内,后知后觉惆怅起来。
被他这么一闹,萧韫今日绝不会再踏足主账一步。而他初到此处,除了萧韫可以傍身,别的什么都没有。
他今晚睡在何处?夜间会不会被冻得睡不着?
好在段书锦的担忧是多余的,很快就有身形矮胖,看起来就憨厚的将士前来给他送衣服鞋子和一个灌满热水的汤婆子。
“段公子,等你换好衣服鞋袜,便同我去分给你的营帐休息吧。”说这话时,得了嘱咐的飞霜埋着头,没敢盯着段书锦看,但又耐不住心中好奇,偷摸着看了一两眼。
他才办完事回到军营,就听说主将逮了个夷人奸细,美得如同天上嫡仙,妄图蛊惑人心。
但他们主将杀伐果决,心如铁石,冷硬无情,怎会被区区奸细迷住,想必定是抓住奸细就把人斩了。
飞霜这个念头刚落,就见他口中杀伐果决的萧韫,因他长相憨厚亲自来找他,把给人送东西这种小事交到他手上。
他本是因为不服气来的,想看看夷人奸细究竟长成什么样,才能把主将都暂时骗住了,却在看见段书锦之后,叛了心。
小公子长得好看,也不像能骗人的,怎么会是夷人的奸细,主将果真明断。
段书锦听不到飞霜心中的絮絮叨叨,只接过了他手中的一干东西,而后默然无语。
能在军营中找出合适的鞋子衣裳,送来汤婆子,还单独给他分了一个小账,可见吩咐这些事的萧韫是费了心思的。
段书锦一边胸腔柔软,笑骂一声呆子,这个时候才认识他就知道对他好了?又忍不住叹息,这日子是越过越回去了,明明是一体多年的夫夫,他如今连个暖床的人都没有了。
汤婆子,哪能比得上人。
跟着飞霜来到小账的段书锦环顾四周,眉心不高兴地蹙了蹙。
正如料想那样,段书锦这夜是被冻醒的,他的脚心冰冰凉凉,怀中抱着的汤婆子早就冷了,被窝更是像塞了冰块,令人无法安睡。
和泄进账中的月光对望片刻,段书锦猛然打定主意,要把这个朝代这个时期的萧韫拐上床,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么容易拿捏的萧大哥了。
打定主意后,段书锦第二日便去堵人,可是一连几日连萧韫半个人影都没看到。
段书锦起初并不知道什么,直到他终于发现他每次出去堵人时,身后都会跟着两道鬼鬼祟祟的人影。
人影一道高瘦,一道矮胖。矮胖的是那日给他送东西的飞霜,瘦高的是沉鱼,乃是萧韫麾下赫赫威名的常胜将军。
好一个里应外合,联合抗敌。
段书锦淡淡瞥了一眼已经藏得几乎看不出人影的飞霜和沉鱼一眼,转头回了自己小账,心道他还拿捏不住一个萧韫吗。
那之后,段书锦玩起了欲擒故纵的把戏,日日待在自己账中,绝不出去寻萧韫。
萧韫最初不以为意,发现这事时,语气不明说了句——“算他有自知自明。”
三日后,他在看完军中情报后,又装作不经意道:“他这么久没出账,可曾生病?”
这样又过了五日,到了月终,营中将士吵着从若水河捞了许多鱼,要在晚上烤着吃。
萧韫本不该这么纵容他们,却在思及许久没露面的段书锦时松了口,而后提醒飞霜沉鱼:“既然段书锦不是夷人奸细,我们神鸢营也不能没了待客之道,免得落人口舌。”
飞霜沉鱼对视一眼,心下了然地请段书锦出小账喝酒吃鱼肉。
夜里的神鸢营篝火丛丛,若水里鲜嫩的肥鱼成串架在火上,将士们已经揭了坛盖,喝着来自洛京的桃花酒,渐渐红了眼。
行军五年,五年不曾归家,心中定是思念故乡的。
像是应景一样,营中响起了聆聆箫声,彻入这寒夜,久久不散。
段书锦闻声看去,便见单独坐在一堆火堆前的萧韫。他随意坐在石头上,单腿支着,摇曳的火光映照在他惹眼的脸上,箫声很顺畅地从他手中的玉箫倾斜而出,叫人失了神。
萧韫又如何不念他的家他的乡呢。
十五岁时父亲战死,故而十五岁就领旨出征,在军中磨砺一年,便率神鸢军大捷,一战成名,而后百战百胜,所过之处夷人溃散而逃,却也因身上杀伐气太重,被世人冠称“鬼将军”。
“萧将军,喝酒?”段书锦本该继续欲擒故纵的,却到底心疼这时笨笨傻傻,还像根榆木的萧呆子,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萧韫蓦地停了箫,他本不想应的,却在瞥见段书锦眉梢近似挑衅的一挑时,把玉箫塞回怀中,鬼使神差道:“正有此意。就是不知你酒量如何?”
“千杯不醉。”段书锦掏起一坛酒,丢给萧韫。
萧韫挑眉:“巧了,本将也是,那就来比比酒量?”
段书锦没说话,飞速揭了坛盖,仰头喝了一大口,用行动做了回答。
遖颩喥徦
萧韫也不甘示弱,灌酒灌得猛烈。
段书锦说他千杯不醉时,十分豪气,以至于萧韫都不曾疑他便信了,直到怀中扑进一个人,萧韫才发觉上当受骗。
“冷,抱。”段书锦脸色绯红,眼神迷离不清,他一手去拉扯萧韫胸前的衣袍,一手虚虚拎着酒坛,一看就是醉了。
“你醉了,我派人送你回账中。飞霜,你过来!”被温香软玉送怀,萧韫额角突突直跳,手足无措地半抬高手,下意识叫人。
就在他叫人时,段书锦的手忽然松了,酒坛的酒正好淋在萧韫胸膛到腰腹的位置,而后酒坛便坠地,发出清亮的脆响,引来营中所有人的注意。
“段、书、锦!”这一泼一摔太过巧合,萧韫气得脸都沉了下来,可是段书锦又是真的醉了,他如何同一个醉鬼计较?
萧韫只好生生咽下这口闷气。就这酒量,还吹嘘什么千杯不醉。
“主将?”听到呼唤的飞霜走到萧韫跟前。
他一见还在萧韫怀中乱动,伸手撕扯他衣服,甚至手已经隐隐摸进萧韫胸膛去的段书锦,就下意识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问道:“主将是让我送段公子回小账?”
可看两人这样子,也用不上他啊。
沾了酒的衣裳紧紧贴在身上,寒风一吹十分不舒服,萧韫为此烦得皱紧眉心。
而后他又垂眸看了怀中因为醉酒,万分不安分的段书锦一眼,冷声道:“算了,怕他烦你,我亲自送他回去。”
说罢,萧韫不顾营中众人目光,抱着段书锦回了小账。
他本是想把人送回营帐就走,好去换一身干净的衣裳,可是人进了账后,竟走不了了。
段书锦手脚并用,腿环他的腰,手勾他的脖子,把脑袋埋在他脖颈,含含糊糊喊冷,然后又去扒衣裳。
醉酒的人总是胆子大得很,段书锦不仅扒萧韫衣裳,还抽出空去解自己的衣襟。
萧韫眸子皱缩,眸色瞬间变暗,一把把人压倒在床上,按住他手腕,冷声逼问:“既然冷,那脱什么衣裳,好好穿在身上不是才保暖。”
醉鬼听不懂人话,萧韫也没打算和醉酒的段书锦讲道理,可段书锦醉酒了也聪明得很,当即不喊冷了,而是喊热,反正就是要脱衣裳。
眼见眼前出现一片雪色,萧韫烧得耳朵尖都红了,连忙伸手给人把衣襟合上:“不许脱,成何体统!”
可这一举动放开了段书锦的双手,他就又开始作妖。
“你的。脱你的。”段书锦一边闭眼喃喃,一边伸手乱摸萧韫的胸膛,让人呼吸都急促起来。
萧韫脸色涨红,气息不稳地攥住人双手,正欲冷声逼问。段书锦眼角却陡然冒出了泪花,委委屈屈叫疼,简直看得人心软。
眼见这个醉鬼无法无天,不得到满足,动静就越闹越大,几乎快把营中将士吸引过来,萧韫不得不压低声音,有些气急地问:“段书锦,你到底想做什么?”
“冷……睡觉……抱着人睡觉……”段书锦小声低喃,好看的脸如今潮红一片,长睫迷离地轻眨,及腰墨发从脸后倾斜而下,勾人得像个蛊人心的鬼魅。
他温软的身体紧紧贴着萧韫,摸进萧韫胸膛的手有些冰凉,似乎真是他口中的怕冷。
“睡觉是吧,好。我陪你。”萧韫怒得连连点头,一把扯了身上的外衣,抱着段书锦就滚上了床,把人揽在怀中,一掀被子牢牢盖住两人。
等躺到了床上,萧韫才心生悔意。他往日里哪能干出这种任醉鬼胡闹的事,醉鬼胡闹就算了,他怎也跟着闹?
想来是洛京的桃花酒醉人,酒意上头,他也醉了。
闻着鼻尖不属于他的清香,感受着怀中另一个人的身体,萧韫心都乱了,跳得极快。
他想下床逃走,段书锦却扒着人不放。他本可以强硬挣脱,又怕段书锦再次叫疼,最后只好这么稀里糊涂躺下了。
睡着陌生的床,怀中还有个人,萧韫本以为他会一夜无眠,谁知竟是很快合眼睡了过去。
他入睡得太快,自然也不知道在他睡后,某个醉得不轻的醉鬼安静仰头看他,手指从他鼻尖滑到唇瓣,眼中尽是得意。
交心
萧韫刚睁眼,就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怀中温软,鼻尖满是馨香,一具身躯紧紧压在身上。萧韫错愕地睁大了眼,猛地埋首,段书锦如玉的面容就直直撞入眼帘。
望见这张脸的片刻,昨夜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萧韫又气又懊恼。
怕再丢脸一次,萧韫推开段书锦,从被子里退出的举动十分轻。
等他坐到床沿,便开始风卷残云地穿衣穿鞋,脚步匆匆就要走,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
段书锦早在被萧韫推出怀抱的时候就醒了,他憋着笑看萧韫火烧屁股似的整理衣装,等到人真的要走了,他才姿态慵懒从锦被探出身,旁若无事道:“大将军慌什么,只是同床共枕了一夜,看在未来我们夫夫数载的份上,我又不会和你计较。”
这个人又说这么轻佻孟浪的话。
萧韫被挑逗得起了火气,转身怒视段书锦:“你说我们是夫夫,我们就是夫夫?本将不好男风,也从来不喜欢男人。”
说完萧韫撩开帘子,想要大步走出去,赶紧逃离小账,却和他麾下的飞霜、沉鱼两位大将对上视线。
飞霜不懂掩饰,目光接连在萧韫和账中的段书锦之间流转,一张脸憋得通红,完全呆愣在原地。
沉鱼倒是聪明,隐晦地看了看萧韫还未拉紧的衣襟,便已有所悟地垂下眸。
不用细想,萧韫便猜到两位下属误会了什么,而这误会都是拜段书锦所赐。
想到这,萧韫脸色更黑,语气发冷地问:“什么事?”
仿佛两人说不出重要事情来,就要被他发配流放。
“回……回将军,若河开始结冰了。”飞霜回神,结结巴巴禀告。
仅这一句话,萧韫任何别的心思都没有了,一心放在若河上。
若河宽十丈,河域广阔,水势湍急,暗礁巨石极多,若强行横渡,只怕损失惨重。
但偏偏渡过若河再行军三日,就是夷人部落,这是最快最近的一条路,最能打夷人一个措手不及,因此萧韫才带神鸢军驻扎在若河附近。
冬日是河水迅猛增涨的日子,但今年的冬格外不一样。它更冷更烈,一路行军过来,萧韫见过不少冻死的牲畜,所以他冥冥之中猜测横渡若河会有转机,能减少死伤,如今这机会果真被他等到了。
萧韫同飞霜、沉鱼二人急匆匆赶往若河河畔。站在河畔边,水声滔滔,迎面的水汽扑湿衣摆,然而三人却无暇顾及,只面露喜色地盯着河面的浮冰看。
甚至萧韫还蹲身捡了块碎石,握在手中掂了掂,而后以迅雷之势掷向浮冰。
碎石稳稳扎入冰中,而浮冰未碎。
“不出十日,若河冰冻,届时我们就可踏冰而上,直抵夷人部族。”萧韫眺望远处,声音沉稳而坚定,仿佛已经看到挥剑北上的一幕。
“可是将军……”沉鱼面露忧色,“这十日内,天会越来越冷,朝廷军给却迟迟不到,没有御寒的衣物和充足的食物,我们真的能大胜夷人吗?”
“神鸢军无往不利,从来如此。”
萧韫此话铿锵有力,没有一丝犹豫,无形中稳住两位大将的心。
自这天后,萧韫的身影就在军营中消失了。
段书锦几次寻他不到,还以为他又躲他不敢见他,直到撞见飞霜和沉鱼两人一脸忧色,段书锦才发觉不对。
在得知萧韫生前经历,而为他平反的那一年里,段书锦无数次翻阅燕朝的野史正史,从史官笔下,世人口中,拼凑出萧韫的大半生。
剩下的没拼凑出来的部分,他会在只有两人的账中,缠着萧韫追问。
鬼将军萧韫一生都打胜仗,仅败了一次,这一次便是若水之战。
趁着寒冬,横渡若河,直抵夷人部落,确实是一个良策。这个良策不仅萧韫知,夷人首领达那也知。
在萧韫率神鸢军,打算渡若河的时候,若河对面的夷人也在时刻注意若河的情况。
所以用兵神算的萧韫一面让飞霜、沉鱼两位大将驻守若河,待时机成熟,便率兵渡过若河,做出全力杀敌的假象。
另一面萧韫则率兵五千,以猛禽雪鹰探路,从万丈密林中穿过,背击夷人,来个两面夹击。
雪鹰为哨,便是神鸢军名字的得来。
因夷人多居平地、草原,神鸢军北伐一行并未带训练好的雪鹰,因此两面夹击的计谋,还需萧韫亲自捉一只雪鹰回来。
萧韫离开营地,就是为了此事。
弄明白了萧韫去了何处,段书锦反倒不安起来,因为萧韫这次离营坠崖,在崖底被困了三天三夜。
即便之后的萧韫说起这件事时轻描淡写,只用了寥寥几语,段书锦依旧焦躁不安,心疼不已。
来不及和人细说原因,段书锦只匆匆留信一封,带好萧韫命人给他送到账中的干粮,便踏上寻人之旅。
*
水泽万物,有大水的地方,必定有险山,若河自然也是这样。
若河地带的山名为无名,山高险阻,林中猛兽出没,无人敢随意逗留。
萧韫却无视这些危险,背着一兜无头箭和弓,手提砍刀,沿途做下标记,直接闯进林中。
雪鹰既然是猛禽,生性自然也傲气,绝不会在山脚这些地方低飞,所以萧韫飞快登了山。
早就猎好的鹿被萧韫剥了皮,扔在山尖上。剥皮的鹿浑身血淋淋的,山间的风一吹,血腥味足以送到很远。
起初并无雪鹰关注,只来了几只食肉的鸟,好在萧韫有足够的耐心来埋伏猎物。
等了不知多久,终于天际传来一声声透亮的鸣叫,接着数只身形巨大的黑影出现在空中。它们盘旋,鸣叫,终于一齐试探地俯冲下来。
等在林中的萧韫唇角一勾,抽出身后的无头箭,拉弓搭弦射向天空。
箭哨鸣响,以锐不可当之势,穿过烈烈寒风,恐吓走了大部分雪鹰。
剩下的零星几只雪鹰还惦记着新鲜的鹿肉,一次次飞下来,却被萧韫一次次射箭赶走,最终只留下一只最傲最烈的。
选定目标后,萧韫便不再浪费弓箭,而是朝着这只留下来的雪鹰射去。
萧韫的箭,世人都称百步穿杨,箭无虚射,却偏偏在这只桀骜的鹰上吃了几个苦头。
后来萧韫射是射中了,却也叫雪鹰动怒,借着坠落的劲头往萧韫扑来,把本就矗立在山巅的萧韫逼得坠下山崖。
萧韫本是及时捉住了崖边歪树的枝干,奈何手中的雪鹰一直扑腾,还用尖喙啄人,萧韫便因枝干断裂落崖。
畜牲折腾起来,也是要命的。
坠落崖底的萧韫神色阴沉,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一点。
雪鹰这一扑,让他的右手被荆棘刮得血肉模糊,再加上不断在石头上撞击,他的右手已然扭到,用不上劲了。
萧韫倒不是在意这点伤,而是担心右手没劲,遇上猛兽时无法制服。可若不及时回到军营,只怕军心不稳,还会延误军机。
犹豫再三后,萧韫给自己定下一个时间——三天。
只休养三天,到时无论右手有没有休养好,他都要回到军营。
萧韫想事情时,手中的雪鹰还在大力挣扎,用劲堪称凶悍。
一想到他如今的狼狈都是一只鹰导致的,萧韫便再没了好脸色,猛地把雪鹰扔在地上,用脚踩住,而后单手撕下一片衣裳,折成布条,把雪鹰的爪子牢牢捆住。
“你若是安分,就留你为神鸢军效力。若是不安分,烤了当吃食也不错。”萧韫把捆好的雪鹰提在手中看了看,冷声威胁。
说罢萧韫抬眸看了看四周,见夜色将近,便下意识皱眉。
夜间最是不安全,没有洞穴和火只怕被野兽撕成碎片。可砍刀在坠崖的时候丢失了,仅有左手可用的萧韫如今也只能靠捡地上的柴火求生。
好在天暗下来前,他运气颇好地找到一处猛兽弃居的洞穴,便做了掩饰,住了进去。
手受伤后,办事诸多不变,等到萧韫收拾出一块干净的地方用来休息,再架起一堆火堆后,已浑身都是热汗。
洞穴好找,火好生,难的是拼着单手获取三天的食物。
正当萧韫一筹莫展时,忽然听见洞穴外的风依稀带来几句人声,似乎是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而后那声音越发清晰嘹亮,声声入耳,每一声都在叫萧韫。
平静许久的心湖忽然在这一刻掀起风浪,一种似惊喜又似高兴的情绪促使萧韫把费心捉来的雪鹰扔到一边,迈开腿大步往外走。
“别叫了。我在这。”回到坠崖的地方,萧韫仰着头,同上方崖岸上焦急难安的段书锦对视。
进山对萧韫而言是一件易事,对体弱的段书锦而言却是困难不小。
他绸缎般的墨发被荆棘钩散,沾上枯枝败叶。白净的脸染上尘埃,如同去灰里滚了一圈。萧韫好不容易给他找来的合身的衣裳,如今已经破破烂烂,上面全是脏污。甚至段书锦的鞋袜上也全是泥点。
萧韫无法去想段书锦在来的路上跌了多少跤,心中又有多少进深山的恐惧,只知道他最终还是拖着瘦弱的身体,义无反顾来寻他了。
望着段书锦在看到他那一刻而亮起的眸子,萧韫忽觉喉咙干涩,心中不是滋味,不知说些什么。
他在这一刻,产生了动摇,竟有些相信段书锦说他是他将来的夫君,这种荒唐可笑、没有根据的话了。
若不是爱他,把心交托给他,本该在军营的段书锦怎么会不顾危险,出现在此处。
“萧大哥。我终于找到你了。”段书锦声音激动,可他看了看三丈高的陡峭悬崖,忽然迟疑起来,“我怎么下来找你?”
天已经有黑的迹象,正是野兽出没的时候,萧韫冷不下脸,说出让段书锦回营,不用担心他的话。
犹豫片刻,萧韫给段书锦指了一条可以下崖底的路。
“慢点,身体后仰,贴着崖,然后脚踩着那棵树……”萧韫声音柔和,竭尽心力给段书锦指路。
饶是他说得如此仔细细心,段书锦还是出了差错,脚下一滑,直接滚了下来。
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萧韫瞳孔下意识皱缩,慌忙跑过去,赶在人坠地前,用左手把人揽进怀中。
抱住人的那刻,萧韫鼻尖动了动,闻见了不属于自己身上的血腥味。他猛地捉起段书锦的双手,就见他十个指头被锐石擦得血肉模糊,十分惊心。
“都说了让你小心,你急什么?”萧韫蹙眉,用训将士的语气训人,可声音最后到底柔了下来,轻轻朝着段书锦受伤的手指吹气,“疼不疼?”
“不疼。”段书锦笑意粲然,眼神晶亮。比这重千万倍的伤,他都受过了,自然不会觉得疼。
变黑的天色不许两人叙旧,段书锦乖乖跟在萧韫身后,同他回到洞穴。
窄小的洞穴里挤着两个人和一只猛禽,再怎么有心避开,身体还是会相触。
感受到腿侧贴着的大腿和段书锦若有若无往他这边偏的身体,萧韫抿紧唇,整个人都僵硬住,不知如何是好。
段书锦没有察觉到萧韫的异样,把一直紧紧护着的包袱递给他,低声解释:“干粮。你看够不够我们两个人吃。”
萧韫接过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些食物绝不够他们二人吃三天,可他不忍看段书锦因此黯淡的眼神,不动声色骗人道:“够吃。”
可萧韫不知,在后世他早已与段书锦朝夕相处数载,他的每一个眼神,段书锦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此刻,段书锦自然也知道他是在说谎。
“原来不够啊,可这已经是我所能找到的所有食物了。”段书锦轻叹,神色颇为懊恼。
怪他太过心急,自己跑来找萧韫,没帮上忙就算了,还会成为萧韫的拖累。
他应该告诉飞霜和沉鱼,或者军营中任何一个人。无论是谁,总比他来要好。
一向对情绪不敏锐的萧韫,此刻忽然开了窍,察觉到段书锦身上快要满溢出来的悔意,他抿了抿唇,忽地笨拙出声安慰:“没事。山崖上我猎了一头鹿,等明日天明我去弄下来。”
说完这话,萧韫不动声色动了动扭到的右手手腕,思量起单手爬上悬崖的可行性。
只是还没等这个想法实施,希望便落了空。
到了深夜时,火堆的光芒和热度逐渐减小,寒冷逐渐侵袭两人。
段书锦冻得瑟瑟发抖之际,忽然听见洞穴外的声声狼鸣和棕熊的吼叫。
他错愕地抬眼,见萧韫也是一脸严肃,就知道他没有听错。这深山中的确藏匿着野兽,还恰好在洞穴附近出没。
“是我猎的那头鹿引来的。”萧韫压低声音,附在段书锦耳边低语。
他一时疏忽大意,被雪鹰折腾得坠崖,没来得及处理那头血淋淋的死鹿,造成了如今的危险。
野兽的出没的地方意味着不安全,哪怕是白天也一样,萧韫已经料想到往后的三天里,他们会陷入怎样又冷又饿的局面。
这一夜,两人都没有睡意,彼此靠着沉默地坐了一夜。
翌日一早,段书锦和萧韫一起出洞穴,在附近的地方捡柴火,看到了洞穴周围还算新鲜的粪便,这说明棕熊已经光顾过此处。
因此这天夜里,段书锦和萧韫更不敢放松警惕,可一日未睡的疲乏终究袭上心头。
在段书锦快要睡着之际,萧韫忽然问:“我后来当真成了你夫君?”
听到这话,段书锦的瞌睡顿时跑了个干净,他倏地抬眸,不可置信萧韫到现在还在怀疑此事,故而瞪视他:“自然是真的。苍天在上,厚土为证,做不得假。”
“你先动的情?你求娶的我?”萧韫追问。
不曾想自己这些日子的放肆,倒让萧韫误以为他才是主动的那个,段书锦忿忿不平为自己正名:“你先动的情。你求娶的我。”
说罢,段书锦似是觉得这些不够有说服力,继续补充道:“成亲后为了讨我欢欣,你可是事事都对我讲的。”
他说起这些,眉飞色舞,眉眼都蓦地变得生动起来,如玉面容添花着锦。
萧韫爱看这样的段书锦,想看他一直这样下去,便顺势追问:“比如?”
“比如你幼年不服你爹管教,放狗要咬你爹,结果被你爹撵了三条街巷。”
“咳。”没想到段书锦会知道这件糗事,萧韫猛地呛住,别过头不敢看人,整个耳朵都是红红的。
“我还知道你自诩京中小霸王,深夜提刀拜访那些不服你的世家公子。”
……
“我什么都跟你说,就不曾骗过你?”眼见老底要被揭完,萧韫赶紧出声打断,却不料戳中人痛处。
段书锦的笑因这句话淡下去,眸子失了光彩,变得黯淡,他整个人都如同失去生机的枯草一样。
“骗过。那一次我差点就不要你了。”段书锦语气淡淡,话音却透着认真。
萧韫整个人都不安起来,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住,发出尖锐的刺痛。
“我也差点又成一个人了。”
最后一句话是致命之击,萧韫的理智顷刻间崩断。明明不是现在的他做的事,他却生出一股深深的自责,下意识伸手搂住段书锦,把他拉进怀中。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萧韫望着段书锦不住喃喃,甚至差点发毒誓表明决心。
洞穴中,火焰摇曳,渐明渐暗,火光映照下的段书锦动人万分,萧韫不由得看得入了迷,喉咙微动。
而段书锦恰在此时看了过来,与他对视。
片刻后,他猛地亲了上来,先是在萧韫的唇瓣上轻啄,又舔又咬,而后撬开他齿关,勾着舌头共舞。
萧韫先是被点了穴一样,一动不动,只有粗重的呼吸能看出他的情动。
后来他不知怎么开了窍,反客为主,欺身把段书锦压在洞穴壁上。
他的吻太凶太猛,两人嘴里很快有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段书锦承受不住想要退开,却被萧韫拦腰按回来。
“不够,心肝。”萧韫声音低哑,眼神暗得不成样子。
他用指腹抹过段书锦充血变得红肿的唇瓣,再度俯身亲上去,完全不给人喘息逃离的机会。
将军好男风
段书锦从来没有这样想逃离过,他被亲得喘不过气,嘴唇又麻又疼,可萧韫还不肯放过他。
气急的段书锦用牙齿咬了萧韫一口,趁他顿住之际,再抬脚踹他,而后往旁边一滚。
成功逃离虎口的段书锦靠着石壁喘息,还不忘用余光防备地盯着萧韫,怕他再像疯狗一样亲他。
他后悔了。不该用萧韫唯一骗过他的事来下猛药,骗得如今还算稚嫩的萧韫对他心生愧疚,从而起了弥补的心思,下意识相信了他说的所有话。
他习惯了和萧韫相处浓烈炽热,而不是他一头热,追着萧韫一人跑。
这个朝代的萧韫如今是勾到手了,他也吃到了苦头,谁让他没有早点想到,无论身处哪个朝代,无论年纪如何,萧韫的本性都不会变。
怪这个朝代的萧韫端得太好,他还真以为他坐怀不乱,脸皮薄,谁知是个藏得深的。
段书锦越想越气,不由得挪动屁股,坐得离萧韫更远了一些。
视线一直黏在段书锦身上的萧韫见此,添加柴火的动作不由得一顿,而后假模假样劝道:“你那边火小,不暖和,坐过来一点。”
“我这挺好的。”段书锦才不信萧韫的邪,伸出手自得地在火上烤了烤,明明这边也挺暖和。
呵。过河拆桥,亲完后就不认人?
萧韫一下把手中准备添进火堆的柴火丢了,还坏心眼地暗暗用脚勾出几根柴火,把它碾灭。
这样火堆虽然还在,一时不会感觉到冷,但迟早会冷的,他等的就是段书锦冷的那一刻。
一切都在萧韫预料中。独自坐在一边的段书锦没一会儿就感觉到冷,伸手不断摩擦发冷的臂膀,却硬撑着一口气,不往萧韫那边靠去。
“柴火不够了。可以一起取个暖吗?”眸中笑意一闪而逝,萧韫适时开口。
段书锦早就在等这句话了,因此萧韫话刚落,他就已经挪回他身侧,和他贴得紧紧的。
甚至在觉得不够暖和后,段书锦干脆坐进萧韫怀中,头埋在他胸膛,满意地找了个位置,闭上眼休息。
这一切举动段书锦都做得自然且理所应当,可苦了刚刚亲过人尝到甜头的萧韫,费心忍耐心中的意动。
第三天时,萧韫扭到的右手终于好了一些,能勉强用上劲了。
他轻轻把怀中还在睡觉的段书锦放到地上,解下外衫给他盖上,轻手轻脚出了洞穴,前去探查情况。
段书锦带来的干粮早在昨日早晨时便吃完了,他们剩下的时间都是吃的干粮果腹。野果又苦又涩,仅能用来充饥,味道并不好。段书锦虽然从来没抱怨,但萧韫看在眼里,心中不是滋味。
他恨他手在这时扭到,用不上劲,怕对上野兽毫无办法,不能走太远找食物给段书锦充饥。
好在如今他手好一些了,他们可以想办法回营去。
萧韫在洞穴周围探寻了一圈,发现情况并不客观,那些不知道属于什么野兽的粪便越来越多且离洞穴越来越近,想来是把附近当成它的领地了,也许迟早有一天它会找到洞穴去。
不再过多逗留,萧韫翻身上树摘了几个野果,赶回洞穴。
听到动静,段书锦刚好睁眼,迷糊地看过来。在发现萧韫怀中青翠的野果后,他彻底醒了,不满地抱怨道:“你出去找吃的,怎么不叫我?”
“这是我应当做的。”萧韫眉眼柔和下来,意有所指。
他和段书锦将来既然会成为夫夫,他自然应当多照顾他一些。
听出萧韫的言下之意,段书锦羞恼地瞪他:“你……油嘴滑舌。”
任段书锦如何想也想不明白,为啥如今的萧韫和后世的萧韫越来越像了。
吃过野果,段书锦便跟在萧韫身后,离开了洞穴,谋算起离开崖底的事。
站在悬崖底下,望着十丈多高的陡峭悬崖,段书锦顿时觉得惊心。
这么高的悬崖,四周又没有别的路,难道他们要生生从崖底爬上去吗?
他自然是不怀疑萧韫有登上悬崖的本领,他是在担心他拖萧韫后腿。
萧韫一眼看出段书锦心中的忧虑,却并不去戳穿他,也不出声安慰,只是从崖岸上生生扯下一根结实的藤蔓,便身手矫健地爬上峭壁。
即使右手使不上多大的劲,仅有左手能用,萧韫的身影依旧飞速,轻松得像是在平底漫游。
将藤蔓套在结实的树干上,萧韫这才猛地撑树滑下来,三五步落在段书锦身侧。
“你抓着藤蔓先走,我在后面护着你。”
见萧韫从始至终都没有不耐烦,嫌弃他是个累赘,反而事事将他考虑在内,段书锦心中的不安顿时消散。
他重重点头,不再推脱,转身抓着藤蔓登崖。
段书锦早年生存艰辛,后来却是在众多人的娇养下长大的,也算是金尊玉贵,十指不染春水。
因此爬陡峭的悬崖于他而言,算是一件难事。
他的手掌被藤蔓锐石磨得生疼,脚底时而打滑,若不是萧韫在后面托着他,他恐怕早就重新坠落崖底。
爬了近一刻钟,出了一身汗,段书锦终于爬到了头。他顺着崖岸攀上去,坐好后准备拉萧韫上来,却在看见前面有什么后,脸上血色尽失。
“萧……萧韫。”段书锦怕得声音都是在抖,身体更是控制不住地往后缩,坐到了山崖边上。
听出他声音不对,萧韫心中焦急,也顾不得受伤的右手了,双手在石壁上撑了一下,借着一棵歪脖树翻上了悬崖。
他身形一站稳,便抬眸去看让段书锦害怕的东西。
只见前方林中,他三日前被打来的鹿被啃得只剩骨架和骨架上附着的一点血肉,可即使是这点蝇头小利,还有三只闻着味来的鬣狗围着骨架打转,埋头去啃上面零丁的鹿肉。
大概是隆冬雪积压太多,食物不好寻,饿得狠的鬣狗听到动静看过来的眼珠都泛着绿光。
它们尖利的爪子在雪地里刨了刨,往后一蹬,便借力凶恶地扑了过来。
“到旁边躲好!”萧韫神色冷凝下来,猛地伸手把段书锦推到旁边,自己则迎头冲上去。
一脚把不长眼想往段书锦那边跑的鬣狗踢翻后,萧韫不顾还隐隐泛痛的右手,双手各抓一只,飞速往前奔进林中,把鬣狗狠狠砸在地上。
趁鬣狗晕头之际,萧韫始终冷静的眸子转向四周,搜寻一圈后找到了他当初弄丢的砍刀。
他弯身去捡刀,鬣狗却再度反应过来,凶恶龇牙咆哮,朝着萧韫脖颈咬去。
“萧韫!”藏在大石后一直关注他动向的段书锦见此,眼眸骤缩,吓得站起身,大叫他的名字。
萧韫显然早有防备,光是听着耳边的风声,就抬拳往侧面砸去,准确无误打在鬣狗颔骨上。
鬣狗性劣,好报复,即使忍痛,也要扭头一口咬在萧韫右手上。
本就还没恢复的手,如今雪上加霜,被咬得血肉模糊,险些见骨。
可萧韫竟是一声不哼,只是眉头皱了一下,便面不改色地把手中捡来的砍刀插进鬣狗脖子。
血喷溅了一身,萧韫顾不得擦,便抽刀转身,和另外两只还活着的鬣狗搏斗。
他专心解决这两个祸患,因此没注意到藏在石头后的段书锦拖着两条抖如筛糠的腿,脸色惨白地抱起旁边一块石头,悄无声息靠了过来。
趁着鬣狗被萧韫砸翻在地,他忍着心中的恶寒与害怕,抱起石头猛然砸了下去。
怕一击不够致命,段书锦连砸数下,直到鬣狗颅骨被砸碎,杂色的皮毛渗出血来,他才脱力地丢开石头,一下子软得瘫坐在地上。
拔出砍刀,撩起衣袍擦血的萧韫,在转头看到段书锦所做的事后,眉梢瞬间挑了一下,轻声调笑:“忧而为夫砸石?”
段书锦哀怨地抬头瞪了萧韫一眼,不敢置信刚刚才经历了一场生死之险,他还能平复下心绪开玩笑。
可就是这一眼,让段书锦再次看到了地上红红白白混成一滩的血迹、脑浆,胸口恶心感再次涌了上来,他不由得偏过头,张嘴干呕。
看段书锦眼带泪花,脸色惨白如纸,头发丝被冷汗牢牢黏在脸颊的难受模样,萧韫揪心得下意识蹲了下来,牢牢捉住他手腕,急切地询问:“有没有事?”
“回……回军营。”心知不能在外再耽搁下去,段书锦强忍难受,撑着萧韫站起来,催促他回营。
没想到刚走两步,他就身体脱力地往后一倒,刚好倒进萧韫怀中。
段书锦没去看萧韫现在是什么时候,只下意识信赖且委屈地小声倾诉:“腿软了,没力气了。”
耳边传来一声闷笑,下一刻萧韫便跨步向前,在他身前蹲下,大大方方露出宽厚的后背。
“我背你回营。”
段书锦一瞬间心动,却又有些扭捏顾忌,因而低声道:“你在军营前就把我放下,不能让你麾下的兵士看见。”
萧韫眸色瞬间晦涩,心中嗤道,亲都亲了,还怕别人我们关系?
但他嘴上什么也没说,只满口答应:“好。”
段书锦便再无顾忌地趴上他的背,还嫌弃迎面刮来的寒风太烈,头埋进萧韫温热的脖颈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闭上眼睛。
他倒是舒服,被萧韫用强硬手段抓来的雪鹰却被藤蔓绑得老老实实,随意地悬在萧韫腰间,任寒风大雪扑面,透着股可怜劲。
萧韫的步伐十分平稳,让背上的段书锦成功酝酿出睡意,一路上都没睁过眼。
很快,军营驻扎地便出现在眼前。踏进军营前,想到段书锦的特意嘱咐,萧韫只是脚步微顿了一下,也不叫醒人,便堂而皇之走了进去。
这个时辰正是营中将士在营帐外操练的时候,因此萧韫背着一个男人进军营的一幕,被神鸢营所有将士看到。
他们一向信奉萧韫,交付所有信任,服从他下的所有军令,所以对萧韫好男风一事,他们并不妄加指责,只是惊讶地瞪大了眼,忘记下一枪该刺哪,心中仅有一个念头——主将,野。
看上了人便连夜将人哄走,在野外厮混三天才回来,累得段小公子都趴在他背上睡觉了。
任营中将士视线如何灼目,萧韫始终都面不改色,背着段书锦朝他小账走。
直到背上的段书锦忽然嘟囔了一句:“萧大哥,我们到哪了?”
他脸上才出现慌乱之色。
这声问话没有回音,段书锦狐疑地抬头,环顾四周后,下一刻整张脸颊便通红一片,连滚带爬缩下了萧韫的背,如同一道风一样,头也不回扎进了小账。
身后的萧韫则勾唇一笑,罕见地没有训斥顾着围观而忘记操练的营中将士。
赔罪
“主将,你手上的伤该包扎一下了。”等萧韫忙完手头所有的军务后,随行的军医终于敢开口打扰他。
闻言萧韫随意瞥一眼尚红肿,伤势有些狰狞的手指,语气淡淡道:“不用包扎,你且退下吧。过几日这伤就好了。”
军医明显心有不服,却又不敢置喙萧韫的吩咐,只好略显丧气地退下。
在飞霜和沉鱼两位大将来请他为萧韫疗伤时他就知道是这个结果。
萧韫是肉体之身,打仗又最是残酷无情,因此他免不了受伤。可肉体之身的人总认为自己大罗金刚,神佛临世,一力扛起百姓的指望,将士的期许。
如果受的伤不是到了不借助外物不会好的地步,他绝不会叫来医师,显露任何软弱。
可那些在萧韫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伤,在他们这些人看来,也足够心惊,足够令他们忧心。
毫不夸张地说,萧韫便是神鸢营的撑天柱,若是他塌了,令夷人闻风丧胆的神鸢营一定一夕溃散。
营中所有人都诚心希望,萧韫平安无事。
“等等。”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这次在军医走出一半后,萧韫忽然出声叫住他。
“主将是改变主意了?”军医欣喜出声,眸子欣慰且期待地看着萧韫。
“不是。”萧韫大步起身,没过多久就走到了军医前面,淡声吩咐,“你同我去看一个人。”
萧韫也不知是那日直接背着段书锦回营而没有把他叫醒的行为惹恼了人,还是段书锦觉得两人的关系被将士们撞破而心生羞恼,有意避嫌,总之这两日段书锦一次也没来找过他,就算他有心去找人,也往往是无果而终。
今天多亏了飞霜和沉鱼两个爱操心的将领找来军医,不然他去找段书锦都师出无名。
怕这次段书锦又找借口避开他,萧韫去小账的路上走得飞快,害身后的军医跟得气喘吁吁。
不出萧韫所料,待在小账的段书锦不知道从哪听到了他要来的风声,掀开帘子准备跑出去躲一会儿。
萧韫远远就看见了他探出营帐的半个身体和那颗正左顾右盼的脑袋。
“段书锦!”有些气到的萧韫干脆出声叫他,想着打消段书锦躲出去的念头,谁知听到他清亮的嗓音,段书锦竟自欺欺人躲了回去,伸手把帘子拉得老老实实,就当萧韫从来没来过。
这下萧韫确定是他惹恼段书锦了,不然他也不会避他避成这个样子。
“小锦,为……萧大哥错了。”萧韫顿时一点脾气也没有了,挺直身板站在小账前,乖乖认错。
他本想放肆地道一声“为夫错了”,又怕段书锦不肯认这个称呼,更加气到他,所以才含蓄自称段书锦曾经情急之下叫过的称呼。
小账内没人吭声,萧韫把姿态放得更低了些,甚至把外人拉来说话:“我带了军医来给你看手,你可以不见我,总不能不见他。”
“军医就在外面,那我先走了。”说到最后,萧韫万分落寞来了这么一句。
对萧韫本就无限退让,心志不坚的段书锦在听到这话后,瞬间忍不住了,猛地把帘子撩开让两人进来。
军医活了一辈子,从未见过萧韫温声和人说话,更别说看见他放下身段去哄一个人。
但听说过这些日子有关萧韫和段书锦的传闻后,军医便立刻了然,喟叹像主将这样说一不二的人,竟然也会惧内。
军医的职责便是治病疗伤,因此他也不过多八卦,进了小账就瞧起段书锦被锐石刮伤的十个指头。
段书锦的伤其实比萧韫的要轻,对自己伤势不屑一顾的萧韫却对此万分上心,一直盯着段书锦的手指瞧,视线从未移开过。
段书锦自然知道萧韫关心他,那些灼热的目光让他整个胸腔都暖暖的,可是萧韫当初千不该万不该戏弄他。
他笃定萧韫背他进军营时没有叫醒他,不是忘了,而是故意那样做的。
当初他百般宣扬他是萧韫的夫,萧韫不仅不信,还数次避嫌,如今倒是学会偷奸耍滑暗暗宣示主权了?
段书锦越想越恼,气得转过身背对萧韫。
惹人的萧韫不反思就算了,心中唯一一个念头竟是觉得段书锦可爱。
“此药一天三换。”恰好这时,军医瞧完了段书锦的伤,从医箱里掏出一个白瓷瓶,要给段书锦上药。
“我来吧。”萧韫忽然出声,不由分说抢过军医手中的瓷瓶。
“不要,我要医师来,你手劲重。”段书锦羞恼地拒绝。
夫夫俩吵架,军医自然没有待下去的理由。他是萧韫手下的人,自然偏向萧韫,更听他的话,因此他全当没听见段书锦的话一样,转身退了出去。
见萧韫手底下的人也跟着他欺负自己,段书锦气更大了,想再次背身不去看他,却被萧韫双手揽住腰,一下子扭了回来。
“恼什么?改日给你赔罪行不行?”萧韫笑着看向段书锦,而后低声喃喃,“为夫手劲重?试试就知道重不重了。”
萧韫手劲自然是不重的,他单膝跪在段书锦身前,伸手把他的手牵到膝盖上放着,而后埋头细心地上药。
习武之人理应手笨,他却把药抹到段书锦每一个伤处,还怕他疼,低头朝伤处吹气。
温温热热的气息拂在指头上,痒意随之而来,段书锦下意识蜷缩了一下手指,感觉心都被火燎了一下。
“早些歇息,为夫改日来找你赔罪。”萧韫擦完药就把药搁在一旁的案台上,然后怜惜而轻柔地碰了碰段书锦的脸颊,再撩开帘子大踏步走出去。
段书锦被这一句话和突然的触碰撩了心弦,他胸腔里那颗心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忍不住去想萧韫说的“赔罪”是什么。
他这一等,等到了三天后。
这日连续下了许久的朔雪终于停了,天气放暖,是个不错的好天气。
但萧韫还是怕段书锦路上会冷,一大早就找来披风、暖手炉、毯子这些东西,这才把段书锦从被子中捞出来。
“做什么?”段书锦睡眼惺忪,他本要挣扎,在看清是萧韫后却主动倒进他怀中,声音含糊地发问。
“向你赔罪来了。想不想进城逛逛?”萧韫虽是询问,心中却料定了段书锦想去。
若河附近景色虽奇俊,但总有看厌的一日。离若河最近的城池是娄关,城中热闹,带着边疆特有的风情,从上京来的段书锦定会喜欢。
果不其然,在萧韫说完那句话后,段书锦便唰地睁开了眼,急切地伸手揪住他袖袍:“何时走?”
“现在。”萧韫勾唇,覆身在段书锦唇瓣上,克制地亲了一口。然后他把人揽得坐起来,从案台上早就端进来的铜盆中净帕,细细给人擦脸。
做完这些后,萧韫伸手拢住段书锦的脚踝,让他把脚放在自己膝盖,弯身就去捞鞋袜,想要给段书锦穿上。
“我……我自己来。”段书锦羞得耳朵通红,白嫩的脚趾下意识蜷缩,伸手去推萧韫。
萧韫把鞋袜拿远,笑着问:“难道将来你我成亲后,我没为你做过这些?”
自然是做过的。
他们俩厮混之后,他总觉得身体像是散架了,借口犯懒不动,所以洗漱一事向来都是萧韫亲为。
从段书锦的沉默中,萧韫知道了答案。他轻笑了一声,替段书锦穿鞋袜这件事做得更加顺手。
穿戴好后,萧韫牵住段书锦的手,并肩出了营帐。
一想到军营那么多人会看到他们亲密同行的样子,段书锦就羞赧得把头埋下,手也下意识想抽回来。
可萧韫按住他的手不让他缩回,段书锦便也歇了心思,心中宽慰自己:都多年夫夫了,他怕什么。
如预想那般,两人的出行明里暗里引得不少将士关注,但很快他就被萧韫带上了马,随着马扬蹄奔走,那些令人羞恼的视线也被远远抛在后面。
从若河到娄关,需要足足两个时辰,一路上两人安静无言,萧韫专注策马,段书锦则安静倒在他怀中休息。
策马驰进娄关时,已近用午膳的时候。萧韫找了个地方把马套牢,大大方方牵着段书锦在城中闲逛,而后在一个做疙瘩面的摊子前停下。
段书锦在三百多年后的燕朝,也被萧韫带去吃过疙瘩面,只是当时只来得及吃一口,就被萧韫沉着脸拽走了。
那时萧韫冷声说,摊主做的疙瘩面不正宗,有机会带他去吃真的疙瘩面,如今这愿望倒在一个久久不醒的梦里实现了。
摊主端出来的疙瘩面果然好吃,又烫又辣,却叫人舍不得放下碗,一碗下去,整个人都热起来,在严冬来一碗再好不过。
冬日下的娄关也依旧热闹,城中来来往往都是行人,商贩则穿梭其中。
见段书锦满眼都是兴趣,萧韫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递给他,松开他的手让他放心去玩,他自己则紧紧跟在后面,护着人的安危。
萧韫和段书锦都是惹人瞩目的长相,见两人穿戴不俗,气质华贵,不少人心中起了觊觎的心思。
可萧韫就跟一头恶狼一样护在段书锦身边,让那些有贼心贼胆,也不敢做什么。
只是护宝的恶狼也会被人惦记,萧韫一个不察,便被人近了身,怀中被硬塞了一个东西。
他低头一看,是本制作尚算精良的春宫册子,第一页就画着男女缠绵的图像,叫血气方刚的人看一眼就面红耳赤。
而萧韫仅是眉宇皱了一下,便转身追上塞册子的人,抓住他手腕低声道:“我不要这个。有没有男人和男人的?”
售春宫册子的小贩闻言错愕地瞪大了眼,想不到萧韫一个堂堂正正九尺男儿,竟会喜欢同样硬邦邦的男人。
不过他本来就是看萧韫穿着华贵,多是勋贵之后,而勋贵之后好色,给他塞春宫册子打开销路而已。
卖男女的册子是卖,卖男人和男人的册子也是卖。
想通后,小贩鬼鬼祟祟在包袱里掏了掏,把一本藏得很深的男男欢好的册子递到萧韫手中。
“多谢。”萧韫红了耳朵尖,快速把册子塞好,丢下钱就去追段书锦。
“你刚刚跑哪去了?这么久不见人影。”段书锦拿着刚买的小木雕,狐疑地望着萧韫。
萧韫眸色变暗,呼吸粗重了一瞬,随后若无其事道:“没事。”
风月
怀中揣了本有风月宝典之称的春宫册子,就如同捧了捧热火,叫萧韫胸口发烫,频频走神。
段书锦好几次察觉到他的异样转过头来看,却没发现他到底是哪里不同,索性就不放在心上,继续赏这娄关的边疆风情。
大抵是看到了什么稀奇的小玩意,段书锦转头朝萧韫招了招手,还不等他跟上来,自己就先往摊位跑。
“施主。”原本通畅的路被人挡住,挡路的人身穿百衲衣,外披袈裟,脖带一串很长的紫檀佛珠。
看得出这位僧人年龄已经很大了,眼皮渐阖,往下耷拉,脸上更是已经有了斑点。但即使是这样,他瞧起来依旧慈眉善目,周身泛着一股静水长流的温润气度。
可不知道为什么,段书锦看见这个僧人的第一反应竟是觉得心慌,转身就想逃,却刚好撞进追来的萧韫怀中。
“怎么了?”萧韫察觉到段书锦浑身都在发抖,赶紧伸手揽住他,拍着人后背安抚,“没事,没事。不管是什么事,你都不要怕。”
萧韫一边哄着人,一边用冷冽得能杀人的目光看向身前的僧人,似在审视他究竟做了什么让段书锦这么害怕。
“你位施主,你怕不是此间人士吧。”僧人像是看不见段书锦的惊惧,萧韫的防备,依旧看着段书锦开了口。
不是此间人士?
萧韫心脏瞬间一紧,像是被一只大手攥住,喘不过气来。他陷入沉思,刚要深想这件事,怀中的段书锦就像被人戳了痛脚一样,从他怀中挣扎出去,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失声大吼:“你不要听他的。”
见萧韫明显是听见那话的样子,段书锦顿时改口,眼神也显露几分祈求:“你不要信他的,好不好?”
看到段书锦这些反应,萧韫自然知道僧人说的那句话是真的。
但一个是萍水相逢的僧人,一个是交付心意的夫,他自然是听段书锦的,信段书锦的,既然段书锦不让他信这些事,他就不信。
想通后,萧韫反握住段书锦的手,无声中给他回应,答应道:“好。我不听不信。”
说罢萧韫揽着怀中的段书锦转身,要离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僧人远远的。
“非此间之人,留恋此间世,会有大祸!”身后的僧人忽然拔高声音。
萧韫可以听段书锦的话,不去信僧人的神神叨叨,可是他怕段书锦出事。
萧韫生生止住脚步,放开了段书锦的手,转身回到僧人跟前,语气恭敬虔诚地请教:“大师说的大祸是什么?”
“他若继续留在这,要么伤心欲绝大病一场,要么魂魄消散此间。”
萧韫的唇抿紧了,眸色几经痛苦挣扎,最终还是问:“要如何保他平安?”
“阿弥陀佛。若施主需要,贫僧可送他回去。”僧人双手合十,捻着佛珠,看起来万分慈悲。
“谁要听你在这胡说八道。”段书锦倒转回来,忍着心中的恐慌害怕,狠狠瞪了僧人一眼,拉着萧韫就走。
萧韫一边跟着段书锦的步子走,一边回头看,见僧人正抬眸看着他,无声对他说话:施主,若你回心转意,就来娄关寻我。
记下这句话,萧韫垂眸,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头,顺着段书锦的力道,被他拉进一家客栈之中。
“掌柜,天号房一间。”段书锦把萧韫给的钱袋扔到桌上,动作都透着股泄愤的意味。
无视客栈内惊诧的打量视线,段书锦接过掌柜递来的木牌,才回头对萧韫解释:“今天玩得不尽兴,不开心,我要明日再回去。”
其实哪里只是玩得不尽兴,而是被吓得心神震颤。段书锦迫切地想让萧韫忘了遇见僧人的事,忘了那些神神叨叨的话,便想在娄关再玩一日,通过欢愉迷惑人心智,把不顺意的事抛诸脑后。
说完也不管萧韫同不同意,段书锦拉着他的手就往客栈楼上走,步伐称得上急切。
萧韫知他心中害怕,他也同样害怕恐慌,就顺从心意,什么都纵着段书锦。
只是两人走得太快太急了,萧韫怀中没藏好的春宫册子就这么掉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
这声响听在两人耳中都十分清晰,萧韫眸中罕见滑过一丝慌乱,他身形一瞬间滞住,正打算把册子捡起来藏好。
段书锦却如一条灵活的泥鳅,从他身侧穿过,先一步捡起了春宫图册。
“小锦,别看。”萧韫声音急切,细听之下还带着一丝哑,像是秘密被窥见的慌乱,又像是渴望被揭穿的隐隐祈求。
闻言,段书锦抬眸看了他一眼。正当萧韫认为他会听话时,段书锦却埋头翻开了册子。
春宫册子不愧为风月宝典,才翻开第一页,靡靡之色已经扑面而来。段书锦望着上面身影交叠的两个男人,还没细细领会,就已经羞得面红耳赤,随时快要炸开。
可他强忍住周身烫人的热意,屏住羞涩,一页一页把册子往后翻。
册子上的图太过放浪形骸,那些姿势逐渐从正常到了令人惊异的地步。段书锦耳垂红艳欲滴,被吓得不受控制后退两步,差点把春宫图册丢出去。
偏偏又强忍着发烫的脸颊,目光不舍得挪移半寸,恍惚中,段书锦感觉倒在床榻上,被肆意摆弄的人成了他自己,他身上的萧韫声音低哑,眸带欲色,头发散在腰后,连胸膛都步上晶莹细密的汗珠。
不敢再想,段书锦红着一张脸,连砸带扔地把春宫册子丢到萧韫怀中。
萧韫耳朵尖通红,明明也是害羞的,可是看到段书锦比他还羞涩的时候,他却奇异镇定下来,把册子揣回怀中,还有心思笑话对方:“都说了让你别看。”
“有什么不能看!”段书锦炸毛地怒斥,拉住萧韫的手三两步跑到他们的房间前。
萧韫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段书锦就猛地扑过来,踮脚亲在他唇上,研磨两下后,便又啃又咬。
萧韫被他扑得没有站住,往后撞开房门,踉跄倒在木板上。
段书锦倒是没有倒,还能慢条斯理关上门,回头居高临下看着萧韫。
他的如玉脸颊还带着霞色的红,耳垂更是红得令人瞎想,偏偏手却放在胸前,大胆解开了披风。
披风霎时落地,段书锦人却已行至萧韫跟前。
萧韫还没从倒地的微眩中回过神来,就看见了段书锦不同以往的,万分蛊人的一幕。他被勾得屏住呼吸,眸色却逐渐变暗,如同一块墨玉,完全暴露了他的心思。
“小锦……你做什么?”萧韫喉咙缓动,目光一直落在段书锦身上,声音低哑地吐出这句话。
“办你。”
段书锦跪立在他身前,伸手把衣衫解了个半开,露出修长的脖颈,白皙的胸膛。那雪一样的肤色,叫人看一眼都觉得心痒。
是个男人都受不了这刻意的举动,更何况萧韫这种血气方刚的武将。他呼吸粗重地伸手握住段书锦的细腰,一个翻身从地上起身,抱着人大踏步往床榻走去,动作不可谓不急。
段书锦被扔在床榻上,微眩还没散去,身上紧跟着覆上一具身躯,高大且火热,烫得他眼皮子直颤,不敢睁眼看人。
都到了这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萧韫却突然悬崖勒马,喘息两下平复下来,伸手拽紧了他的衣衫,别眼不去看他。
“今天算了。我还没学会,怕伤到你。”
“我来。”
段书锦气得咬牙,就差把“萧韫你是不是不行”几个大字写在头上。
他从萧韫怀中挣扎出来,猛地把人扑到在床上,弯下身去亲人。
细密的吻从眉心滑到鼻尖再是下颔,最后是脖颈。段书锦泄愤地在萧韫喉骨上轻咬一口,又怕他真的疼,心疼地贴在此处舔吻,留下一片湿意。
萧韫难耐地躬了躬身,眼睛已经一片赤红,手不由自主攥紧了段书锦纤细的腰。被一阵阵的欢愉麻木,他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衣衫已被尽数脱下,散在床榻各处。
段书锦如今会的所有本事,其实都是从将来的萧韫那学的,他学不到精髓,足够笨拙,却也够把如今尚如一张白纸的萧韫勾得神魂颠倒。
酥麻和快感完全笼住了萧韫,他觉得身心舒畅的同时,又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够,于是不得章法地单手按住段书锦后颈,在他头顶落下细密的吻。
“段书锦。”
“小锦。”
“宝贝。”
“心肝儿。”
萧韫开了窍似的,一声比一声亲密的称呼,不断说出口。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段书锦头上满是细汗,掌心磨得通红且疼时,想要的东西终于落到他手心。
他借着这东西往身后送,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才缓慢坐下。
这个过程艰涩得段书锦倒抽凉气,一颗颗汗珠顺着他面颊往下滚,他脸色已潮红一片,湿润的长睫不停轻颤。
他力气不够,很快就停下来,半张着唇喘气。情迷意乱中他虚虚睁开眼一看,就见萧韫从头舒畅到脚,一副飘飘欲仙的样子,当即气得咬牙。
从前是萧韫自己来,拥有更多快感的人也是萧韫。如今是他来,怎么舒服到的还是萧韫,他为何这般吃力不讨好?
“你自己来。”段书锦带着哭腔,伸脚踹萧韫,却被他反手捏住脚踝,捏在手中好生把玩一阵。
很快段书锦就为自己的决定后悔了。在他的调教下,萧韫早已开了一半的窍,如狼似虎地把他扑到身下,团进怀里,莽力地动着,也只知莽力的动着。
泪珠顺着眼角成串落下,段书锦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十指下意识在他背上抓挠。
“萧韫!”
“你出去。”
……
萧韫当然觉得他哭起来好看,带着哭腔叫人的声音也好听,可是他老是叫他停下太过不听话,他不想听。
于是他用大掌捂住了他的嘴,附在他耳边诱哄威胁:“小锦,隔墙有耳,我们别被人听见。”
回应他的,是段书锦紧紧绷起的身体,他一双细白的腿打颤,险些快要落下去。
萧韫伸手把他揽起来,怜惜地擦去他额上的细汗,攻城掠池的动作却更凶狠了。
“萧……萧韫,我不会离开你的。永远不会。”不知道过了多久,被浪潮裹挟的段书锦终于想起正事,抓住萧韫的手,一字一句强调。
萧韫知道他在说那个僧人的事,先是一顿,而后埋首去亲他:“嗯。我知道。”
混蛋
一场靡靡情事近天亮时才终。
望着段书锦身上的痕迹,萧韫自知自己闹得太狠了,便起身下床,亲自给浴桶加满了水,再抱着沉沉睡过去的段书锦来到浴桶边清洗。
这个过程中,段书锦至始至终没醒过来。
因为这次放纵的胡闹,原本一天的娄关之行,被萧韫拍板改成了三天。
听到这个决定时,段书锦正窝在萧韫腿上浅眠,闻言他动了动脑袋,眼睛睁开一条细缝,含糊不清道:“不会耽误军务吗?”
“你现在能骑马?”萧韫伸手捋顺他鬓边的发丝,再捉住他的手指把玩,唇边噙着一丝戏谑的笑。
段书锦本来被气得完全睁开了眼,可等他动了动身体,察觉到后腰传来的酸痛时,顿时卸了劲,重新窝回萧韫腿上,如实道:“不能。”
可萧韫毕竟是神鸢军的主将,军营万千将士指望着他,痛击夷人一事更是离不开他。
因此段书锦犹豫一番,还是打算爬起来,忍着不舒服陪萧韫回营,大不了回营后他睡个三天三夜。
瞧见段书锦不安分想要爬起来的样子,萧韫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把他按回腿上:
“你睡你的。多留两日妨碍不到什么,我来娄关本就是迷惑夷人留在城中的探子,让夷人误以为我因想出踏冰而上的良策而心生放松,从而误导他们我一定会带兵北上。”
说起这个,段书锦可就没有半点困和不舒服的样子,他似小鹿般澄澈又带着狐狸狡黠的眸子微眯,伸手勾住萧韫的脖子,压得他被迫弯下腰。
“所以你带我来娄关不是特意向我赔罪,而是顺便?”段书锦压低声音逼问,板着的脸色看起来像真的生气了。
“小锦……我……不是这样的。”萧韫当了真,笨拙地开口解释,却无法澄明他的心意,最后只能颓丧道,“我改日再赔你一个赔罪礼。”
这声刚落,耳畔就传来极尽畅亮的笑声,他怀中的人更是笑得浑身颤抖,险些从他腿上滚到地上去。
段书锦起初也想忍耐,好让这谎言更逼真,存在得更久一些。可萧韫着实太稚拙,同三百多年后的他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叫人觉得好笑的同时,还狠不下心去骗他。
“胆子大了,开始骗夫君了,嗯?”萧韫含着笑看人,眼眸中却藏了一丝危险。
段书锦顿时警铃大作,想从他腿上溜下去,可还没来得及,就被萧韫一双大手按住,紧接着他就被翻了一个面。
啪啪。
大掌落在屁股上,不轻不重打了两巴掌,却发出清脆的声响。
“萧!韫!”
段书锦羞得面红耳赤,抬手就去挠他,两人顿时闹作一团。
……
三日后,萧韫骑马带着段书锦回营。
两人结伴同行,三天两夜才归,若是按神鸢营将士们往日的性子,必定要围观一番,暗地里讨论一番。
可是如今战事吃紧,神鸢营刚刚接到其他战线传来的消息,夷人骑军生猛,势如破竹,燕朝军队几乎抵挡不住。
若是神鸢军再不出兵直捣夷人部族,生擒夷人达那,只怕燕朝会失去一座座城池。
好在若河河面已完全凝结成冰,飞霜和沉鱼亲自上去踏了踏,确认了冰面的牢固性。神鸢军随时可以踏冰北上,痛杀夷人。
军中氛围一时紧张起来,萧韫忙得脚不沾地,段书锦一连三天没有见到他。
这天夜里,他躺在床上好不容易酝酿出一点睡意时,小账帘子忽然被从外面掀开,投进大片如水的月光。
段书锦立刻睁眼,将手探进枕头下摸到萧韫给的匕首,警惕地看着来人。
“是我。”满脸疲色的萧韫在看见段书锦的瞬间,如同被拂走所有不堪情绪一样,唇畔露出一个纯粹的笑意来。
他二话不说走到床榻前坐下,十分自然地伸出手把段书锦抱住,头搁在他颈窝上,小心蹭了蹭。
段书锦没见过萧韫这般依赖的样子,所以更能猜出他心中那根弦绷得有多紧,肩上的担子有多重。他顿时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任萧韫靠着他放松。
“想你。”靠了许久,萧韫懒散地眯了眯狭长的眼眸,十分坦然说出这近似诉情的话。
段书锦脸颊红了一瞬,耳垂瞬间变烫,鸦羽似的长睫更是抖个不停。
许久他终于决定顺从自己的心意,磕绊道:“也想你。”
“战场上刀剑无眼,伤人无情。我想把你留在若河驻扎地,留在这。”
闻言段书锦顿时挣扎起来,脸上写满抗拒之色,心中更是忿忿不平。
三百多年后,萧韫被封镇方侯,重建神鸢军,得昭明帝亲令,率兵直抗蛮人。
那时蛮人盘踞西北一带,黄沙漫天,风霜无情。他不也随军三年,陪着萧韫一步步扎身西北,直至燕朝大破蛮人,建立邦国。
后世他都能做得如此之好,现在他自然也能行。
“听我说完。”萧韫收紧箍在段书锦腰上的手,把人往怀里揉了揉,“神鸢军七日后出兵,届时兵分两路,围攻夷人,所以若河驻扎地注定不会留下太多将士。”
“你是我的软肋,珍贵又易碎,留下那么点人看你,我不放心。还不如把你放在眼皮子底下,至少不会惶惶终日。”
萧韫声音看似沉稳镇定,细听之下其实藏着几分颤意。
等了几息,萧韫还没听见段书锦答应的声音,他忽而慌张起来,眉宇紧紧蹙着,手指下意识抽搐,埋头在段书锦侧颈又亲又咬。
说是咬,其实力道并不重,与亲无异。只会带来细密的痒意,一路痒到心里。
“行军虽然辛苦,但你跟着我,我肯定什么都紧着你,不会让你吃很多苦的。”萧韫加大筹码,声音却逐渐低了下去,似乎是认定段书锦不会跟着他离开了,于是眼眸越发黯淡。
段书锦受不了他这患得患失的样子,他不过走了个神,萧韫就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
他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就忽然使劲把萧韫推到床上,自己翻身压上去,用手抬起他下巴,大声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要去行军打战,我自然跟着你。”
萧韫脸上唰地涨红,眼眸写满了得意之色,却偏偏还要嘴硬一句:“可我们还没有拜堂成亲呢。”
“那你就赶紧率手下的将士痛击夷人,抢聘礼回来娶我。”段书锦不满地揉捏萧韫的脸,声音放得越发大。
“段……段公子,我们有事找将军。”
段书锦的话刚落下,飞霜的声音就在小账外响起。听他这磕磕绊绊的话音,就知道他把段书锦的混账话听了个彻底。
段书锦这次是真的懵的,坐在萧韫腰上反应不过来,还是萧韫忍着笑,伸手把他抱到床榻的一侧放下。
“收拾好东西,我们三日后出发。”萧韫大手摩挲段书锦柔嫩的脸颊,眸中闪过一丝不舍,可他还是站起身,掀开帘子大步走出去。
段书锦本以为今日丢脸就丢到这了,谁知刚放下的帘子下一刻又被人撩开,飞霜和沉鱼的脑袋齐齐探了进来。
“段公子,我会给你和主将准备大婚继续的。”飞霜憨厚的脸上露出真心实意的笑。
“末……末将也是。”就连不善言辞,一向不爱和人搭话的沉鱼也破天荒做出承诺。
胸腔中暖意流动,段书锦一时怔愣在原地。
三日后,段书锦天不亮就爬起来收拾东西,不等萧韫进账来催他,他就主动出了小账去找萧韫。
段书锦找到人时,萧韫正在集结他要带走的五千精兵。
余光瞥见到来的他,萧韫只是唇角勾了一下,并没有过来抱人,而是继续训兵。
训兵结束后,萧韫翻身上马,骑马到段书锦身侧,把手掌递了下来。
望着这只宽厚有力的手掌,段书锦没有丝毫犹豫把手递了上去,被萧韫一把拉上马。
习武之人骑马总是格外干净利落。萧韫压低身体,高高扬鞭,身下雪白的宝马便扬蹄奔了出去。
凛冽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风声都压不住的,是五千精兵的阵阵马蹄声。
他们神色坚毅,一往无前,带着誓死杀敌的决心和勇气。
因为是突袭夷人,想打夷人措手不及,萧韫必定要在时机上下功夫。所以这次足足前行了五天,他才下令让将士们就地休息。
段书锦的大腿内侧其实在第三天的时候就磨破了,之后的这两天里他能感受到腿内侧越来越疼,裤管也总是湿湿黏黏,似乎是多次流血造成的。
趁着这次休整,段书锦借口尿急,避开萧韫和五千精兵,躲在一处草丛后。
他随意坐在满是尘灰的地上,忍痛把和大腿内侧黏在一起的裤子撕开,看见了磨得刺目的两处伤痕。
伤处因反复破裂,变得有些血肉模糊,段书锦竟是神色都不变一下,从袖子里摸出藏好的金疮药,眼也不眨地往下倒。
凡是药性好的金疮药都有烈性,沾到伤处就疼,段书锦却咬着牙生生挨过了。
正当他嫌一点药好得不够快,要倒更多的药时,一只大手忽然伸出来,把他手腕攥住。
“受伤了为什么不说?”萧韫的身影出现在段书锦身后,他紧紧盯着段书锦大腿上的伤,眸光晦暗浮沉,叫人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我……我怕你担心,更怕耽误行军进度。”段书锦被突然出现的萧韫吓住,语气发急地搭话。
“心肝儿。你不说我才会担心。”萧韫轻叹了一口气,随后撕下两块干净的衣服内衬,蹲下身细细给段书锦包扎。
段书锦拿捏不准他有没有生气,只好闭上嘴,怕多说多错。
好在萧韫好像真的没有生气,待他和从前一般无二,甚至还抱他回到营地。
见此,段书锦打消了大部分疑虑。至于剩下的小部分疑虑,则让他大晚上不顾五千精兵打量的视线,和萧韫贴到了一处。
“先喝点酒暖身。”萧韫自然而然伸手搂住他,用身上的披风紧紧把人裹住,随后递来酒壶给段书锦喝酒。
段书锦听话地喝了两口,就推开酒壶窝进萧韫怀中,舒服地找了个位置,眼眸亮晶晶地盯着人看。
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萧韫无奈一笑:“睡吧。明天行军叫你。”
得到承诺,段书锦正欲闭上眼,眼皮却先一步不受控制地耷拉下去,沉重得怎么也睁不开。
“萧韫,你混蛋……”反应过来受骗的段书锦开口骂人,声音因睡意而渐渐隐没。
大捷
萧韫。
“萧韫!”
段书锦猛地从梦中惊醒,大叫出声。
刚醒来的他神智尚未清醒,以为萧韫在酒中下蒙汗药,丢下他一个人带着五千精兵跑了的事只是一个梦,可是很快他就发现不对劲。
明亮的天光照在他眼皮上,灼亮得叫人睁不开眼,看天色已差不多是巳时。
段书锦眼睫猛颤,手下意识抓住了身上属于萧韫的披风,左右环顾起来。
周围只有四个人在,个个都穿着灰扑扑的常服,手中抱着佩剑。
他们虽然看起来不起眼,但段书锦记得他们的样子,分明就是萧韫带出来的五千精兵中的一员。
萧韫留下四个人保护他的安危,却不肯带他去战场。
既然有后来这一出,他还不如不说当初那些话。
段书锦堵得心难受,眼睛都气得红了一些,泛着隐隐水光。
四个精卫知道他心中难受,个个埋头当作没看见,等他情绪平复了才开口道:“段公子,主将让我们护送你回若河驻扎地。”
段书锦沉默无声,精卫们拿捏不准他的意思,就一直等着他开口。谁知段书锦竟是趁他们不注意,牵过缰绳翻身上马,打算按着萧韫之前跟他说过的简略行军路线追上去。
“段公子!你不能如此胡闹!”
“段公子你快下来,你若追去,主将会扒了我等的皮的。”
……
四个精卫顿时慌了三个,拦人的拦人,追马的追马。
段书锦被他们三个闹出来的动静迷惑了,因此没注意到剩下的那个精卫早已两三步飞蹬上树,手中一块锐石瞄准了马腿,倏地打了出去。
被锐石击中,马受惊地高高扬蹄,不肯往前走。这时精卫再吹口哨,受驯的马就只会在原地踏步了,另外三个精卫赶紧奔到马跟前,死死牵住了缰绳。
“段公子,你就服输吧。主将早就知道你要追去,特地嘱咐让我们看紧你。”翻身上树的精卫唰地跳下树,云淡风轻拍了拍手才走到段书锦跟前。
段书锦脸色发白,抓紧了手中的缰绳,就是不肯下来。
“段公子,你觉得你一个从未习武的人,比得过我们四个身经百战的将士吗?”为首精卫叹了口气,开始和段书锦讲道理。
闻言段书锦松开了缰绳,摸向自己右手断骨的地方。
如果没有那场报复,没有断骨重接,那他会不会一直习武下去,到今日时甚至有能力摆脱这四个精卫呢?
可是没有如果。
段书锦惨然一笑,不再作任何挣扎,自己从马上爬了下来。
“段公子,这是干粮、野果和酒,你吃点东西果腹,我们就回若河吧。”精卫把东西递到段书锦面前。
段书锦麻木地接过,食不知味地吃着,等吃得差不多了,就站起来道:“我吃完了。我们回若河。”
精卫惊诧于他的听话,但终究没说什么,各自翻身上马,把段书锦围在中间,慢慢往若河驻扎地骑。
来时只花了三天的路,回去却要四天。走时满脸都是笑意的人,如今也只剩颓丧,像是一只被拔了毛的锦鸡。
留守在若河驻扎地的人,识趣地没有多问,依旧热情和善地对待段书锦,拉着他要给他讲神鸢营以往的趣事。
“我头不舒服。就先回小账休息了。改日再说给我听吧。”段书锦挤出一个单薄的笑意,还不等人说话,推说头疼的他就径直往小账走。
知晓段书锦需要时间平复心情,所以留守的人没一个追上去看。
送段书锦回来的四个精卫在驻扎地停了一会儿,就调转马,直奔战场。
四人最初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心思都放在奔赴战场上,直到快要到夷人部族后方时,一个在四周放哨的精卫,在地上捡到了丢弃的果核,看到了附近没抹干净的马蹄印。
他不动声色,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回去和另外三个精卫商量。
四人一对视,一商量,便知道跟来的人是谁。
当即他们就翻身上马,策马狂奔。他们走后许久,乔装打扮过的段书锦才顺着马蹄印,一路追了上去。
可他不知道这只是军中惯用的绕敌计策,四个精卫看似一直在往前骑,实则悄悄偏转方向,绕路到段书锦身后。
等段书锦反应过来不对劲的时候,四个精卫已经把他堵截在路上。
“段公子,你何苦呢。哪怕你跟着我们真的到了战场,主将也会让我们把你护送回若河的。”为首的精卫并没有不耐烦,眼中带着理解和怜惜。
他们这些人参军前,也一样舍不得离家背乡,放不下家长,可他们终究只能舍下这些,义无反顾入军,只望有朝一日夷人俯首称臣,不再来犯,燕朝从此再无纷争。
“我不会拖你们后腿的。到军营后更不会添乱。”段书锦信誓旦旦保证。
“段公子,这不是你是不是拖累的问题。而是主将心疼你啊。”为首精卫见段书锦还想不过来,忍不住出声提点。
“行军三日,你的腿就能被磨伤。那连续行军十几日呢,你的腿不想要了吗?”
“就算你挺过这些,到了战场后,也会被安置在后方。后方负责军给,随时有夷人偷袭,时常要奔走逃命,并不比战场安全多少。段公子,你有想过几百次逃命的艰难,你有想过自己可能会丧命吗?主将怎么忍心看你受这些苦。”
“若是你留在若河驻扎地,情况就大大不同。这样一来,主将虽会忍受分离几个月的相思之苦,但至少他清楚你在若河是安全的。”
段书锦被说得怔愣,一双眼睛不敢去看四个精卫,只埋头咬紧了唇,默默忍受心中翻涌的无法明说的情绪。
见段书锦长久沉默,为首的精卫便知道他是想通了,再也不会想着追去战场,就开怀一笑,故作轻松道:“段公子,末将再送你一程吧。”
……
段书锦又一次被送回了若河驻扎地,他到时,看见留守驻扎地的人找他都找疯了。可即使这样忧心,竟没有一个人舍得苛责他,只高兴他终于回来了。
神鸢军与夷人的战事整整持续了三个月。起初战事吃紧,即使有诸多像萧韫这样的天生将才屡出奇策,夷人军队始终像百足之虫,每次被打退后又很快卷土重来。
那时整个若河河畔都是红的,数不清的受伤将士被从前方抬回来,安置在驻扎地内。
驻扎地内留守的人和段书锦整天忙着熬药,照顾病人,到处都飘着药味。
段书锦在为那些伤残的将士担忧之时,也忍不住忧心偷袭夷人部族的萧韫,思念如若河滔滔不绝的流水,绵长难消。
第三个月时,萧韫偷袭夷人部族的计策成功,一举拦下了夷人北下的援军,战事才有了起色。
此后,夷人颓势突显,屡战屡败,被萧韫率领的五千精兵和飞霜、沉鱼率领的剩余神鸢军围困在祁山,不得出。
而此时段书锦和萧韫已经足足三个月没见了。
听到这个消息,段书锦忍不住拉住驻扎地内见多识广的一位将士,兴冲冲问:“战事是不是快要结束了?萧韫就要回来了?”
“主将他们只是困住了夷人,并未将人剿灭。战事结束还早呢。”将士笑了笑段书锦的粘人劲,提着熬好的药走了。
听到这个回答,段书锦自己也觉得好笑。
明明在后世他随军三年,亲眼看见燕朝一统诸国,对战事早已有了几本的判断,谁知现在却失了准头,跑去问别人。
当夜,段书锦再次没了睡意,在大晚上跑出小账,披着披风,坐在若河河畔看月亮。
圆月高悬,月色皎洁,却没有荧星相伴,着实孤寂冷清。
“萧大哥,想你……”段书锦伸手摸月亮,低声喃喃。
此时,祁山山脉。
清冷的月色下,身穿甲胄寒衣,脸带血迹,眉宇染上肃杀之意的萧韫坐在树巅上,手中把玩着一只碧色通透的玉箫。
望月的他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忽地垂眸,扬唇吹起了箫。
箫声如水,浸入夜色中,透着说不出的哀意。
一曲吹完,萧韫翻身下树,打算回营帐商讨剿杀夷人之法,却被突然出现的飞霜和沉鱼拦住去路。
“主将,你这么久不回若河,小心段公子把你休了。”打战后消瘦不少的飞霜笑着开口,一拳砸向萧韫肩膀。
一向办事沉稳的沉鱼跟着帮腔:“主将,回去看看吧,把段公子接过来也行。”
萧韫似笑非笑抬眸看他们,淡声道:“怎么,我回去见心上人,你们替我守营?”
“末将替你守着!”
“末将也是!我们整个神鸢军,都替你守着!”
飞霜和沉鱼同时开口。
他们二人的意思,自然也是所有神鸢军将士的意思。
萧韫愣了两秒,随后一人一拳砸在两人肩膀,爽朗一笑:“谢了。”
皇命
祁山到若河的正常脚程是七天,但萧韫不想隔那么久才能看见段书锦,所以一路快马加鞭,生生把时间缩短了一半。
他是在第三天晚上到达若河驻扎地的。彼时圆月高悬,朔朔白雪顺着月光倾斜而下,寂静的夜中响起声声清亮的马蹄声。
听到动静,驻扎地留守下来守夜的人赶紧出来查看,却觉得马背上高高大大身形异样熟悉,一时没有发出警令。
等到马越骑越近,萧韫那张俊美得惹人注目的脸终于完全显露在守夜人的眼睛下。
“主……”守夜人欣喜万分,下意识想叫出口,却被萧韫抬手制止。
“夜深了,让他们好好休息。这段日子,诸位辛苦了。”萧韫翻身下马,用手拍了拍将士的肩膀,以示宽慰。
做完这些后,萧韫便再也忍不住,匆匆抬步往段书锦的小账走。
明明是那么急切想要见到人,走到小账前,萧韫却生出一股近乡情怯的感觉,迟迟不敢抬手掀开帘子进去。
眸色几经变换后归于沉静,萧韫终于抬手掀开帘子,大步走进去。
床榻上的人熟睡很久了,因为怕冷,段书锦牢牢陷在被子里,只露出半张脸。
他卷翘的长睫垂着,鼻子轻轻翕动,显得十分娴静,竟让萧韫一时想不起三个月前他嚣张放肆的样子。
萧韫走到床榻前坐下,清晰地看见了段书锦眼下的淡淡乌黑,和睡着了脸上也不改的倦容。
不用猜也知道,他不在的这三个月里,段书锦吃了许多的苦。
伸出去的手指细细摸过段书锦脸庞每一处,萧韫垂眸,敛下了眸中的心疼。
无法捱过的思念在胸腔中翻涌,萧韫脱了鞋袜,净了手,就翻身上床躺着,伸手把段书锦揽到怀中。
段书锦的眉头原本是皱着的,长睫轻轻眨动,隐隐有欲醒的迹象。
下一刻他闻到了熟悉而清冽的气味,不安的神魂顿时被安抚,他在睡梦中转了个反向,脸贴向萧韫胸膛,手紧紧抓着他衣襟,再次陷入深眠中。
“好梦。”目睹段书锦所有举动的萧韫轻笑一声,一个吻落在他额头,抱着人阖眼睡过去。
熬药。
段书锦睁眼第一刻就想到了这件事,他并没有发现紧紧箍在他腰上的手,背后紧贴着他的人,一轱辘就想从床上爬起来。
“别动。再睡会儿。”被他吵醒的萧韫用力把人揽了回来,下巴搁在他肩头上,眼眸还紧紧闭着。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闻见鼻尖凛冽的气息,段书锦整个人都僵硬住,他像一块木头一样,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眼眸瞬间湿润了。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段书锦压低声音,竭力抑制住声音里的哑意和哭腔,不让身后的人听出来。
但段书锦算错了萧韫对他的了解程度,他的话刚出口,萧韫就唰地睁开眼,揽着段书锦双肩让他转身。
“昨夜到的。夫君回来了,你还不开心。心肝儿,怎么哭得这么叫人心疼。”萧韫埋下头,和段书锦额头抵着额头,指腹则碾过他泛红的眼圈,眼中尽是疼惜。
段书锦自觉丢脸,干脆闭上了眼睛,哑声问:“夷人不是还没败吗,你怎么回来了?”
回来看你的话到嘴边,又被萧韫生生压了下去,他眸色一暗,不动声色换了句话哄人:“回来接你。”
“夷人大势已定,兵败是必然,战场已不是当初刀剑无眼的样子,你愿意去吗?”
有过上一次受骗的经历,段书锦这次虽心有触动,却不再把这话当真。
他笑了笑,正想把话转开,萧韫却霎时抬手捂住他嘴巴。
“这次不是骗你的。”萧韫看着人眼眸,神色认真。
见段书锦态度始终没有软化,他翻身下床拽来了在路上就开始准备的包袱,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往外面拿。
“鹿皮和狐皮叠的坐垫,毛软而舒适,不会让你再磨破腿。”
“这是祁山附近巫医开的伤药,上药不疼,结痂极快,你就算受伤,我也不会太心疼。”
“还有路上寻的干粮,存放时间久,口味好,你可以不用皱着眉吃它们。”
……
萧韫如数家珍,献宝一样把包袱里每件东西说给段书锦听。
段书锦起初还算冷静,听到后面忍不住红了脸,急切地把萧韫压在床榻上,紧声追问:“你……真是回来接我的?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战场了?”
“真的。”
萧韫勾唇笑着,没忍住诱惑,伸手按住他后颈,接了个绵长的吻。
“休整一天,我们就走。”
说出这话的萧韫决计想不到,第二天他们就走不了了。
等他和段书锦双双休息好,段书锦又恢复了初到军营却敢指使他的嚣张态度,自己坐在床榻上,却吩咐他去收拾东西。
萧韫夫纲不振,也没有重振夫纲的打算,乖乖下了床,听着段书锦的吩咐,任劳任怨收拾东西。
正当他想掀开帘子,把收拾出来的包袱挂到马脖子上去,留守驻扎地的将士匆匆跑来禀告:“主将,洛京来人了!”
洛京,燕朝都城。
萧韫领兵出来时,国君景德象征般发粮五百担,批甲一万,剩下的便以国库亏空为由,推脱日后补齐。
见他目露犹疑,那位面容年轻却气质阴鸷冰冷的国君就拍着他肩膀保证:“爱卿尽管领兵出战,不出一月,朕必定凑齐军粮,送往神鸢营。”
萧韫自然是不信这位帝王的。常说君心难测,他深以为然。
他不知明明是华亮的内堂,为何会叫人喘不过气来,每一息都是折磨。
他也不知明明他们萧家满门忠烈,他父战死沙场,他自知功高盖主,已尽力收敛,小心奉主,却仍在这位帝王眼里看见一丝杀意。
“臣明白。臣七日之后就出征。”
萧韫最终没有出声质问景德,而是恭敬退出大殿,回到府中,着人变卖萧府私财,凑齐军饷,在七日后领兵出征。
此后同夷人交兵三个月,朝廷果真没有派人送来兵粮兵甲,一切全靠当初变卖的私财和四方志同道合的友人的接济。
被刻意遗忘的人在三月后,在燕军即将大胜的时候,突然有了回音。萧韫当然不会认为这是好事。
萧韫缓缓把手中提着的包袱放下,转头嘱咐段书锦:“不要出来,待在账中等我回来。”
说罢,萧韫转过头,神色如同冰霜,一寸寸冷凝下来。他没有丝毫犹豫地掀开帘子出去,步子稳而快,不像是踏在万丈悬崖之上,而是去血刃敌人。
萧韫走到主账外时,留守的将士都到了,在他们中间站着的人,正是远自洛京而来的景德身边最受宠的大太监德全。
洛京的风水养人,德全不过一个少了东西的太监,也敢用嫌弃的目光打量若河驻扎地的一切,掐着尖细的问:“萧将军何时到,本公公舟车劳顿,想赶紧颁完旨休息了。”
见周围的将士不理睬他,德全脸色变了又变,眼神闪过一丝受辱的愤恨,语气更加不客气起来:“萧将军便是这么教人的?咱家好歹也是皇上跟前伺候的,宫中不少娘娘皇子都高看咱家一眼,今儿到了你们神鸢营这么久,竟是连一杯茶水都没得喝。”
“德公公想喝什么?若河河里的冰川水,还是本将刀上的血水?”萧韫冷冷出声,在一众人的注视下,从让出的那条空道,缓步走到德全跟前站定。
萧韫身长九尺,身形挺拔,眼眸狭长似墨玉,身上带着征战沙场的肃杀之气,面无表情看人时,足以叫对方两股战战,想到自己的死期。
德全被威胁得脸色变了又变,却没敢说出一句反驳的话。忽地他瞥见身后侍卫捧着的圣旨,立刻有了倚仗,仰起头颐指气使道:“咱家奉旨而来,萧将军和诸位还不快跪下接旨!”
“本将不跪又如何。”萧韫冷冷呛声,眼中的寒意足以压死人。
出征三个月,朝廷始终没有送来应允的粮草兵甲,身为皇帝的景德更是没有半句问候的话。也许是被这些举动寒了心,也许是战场的死伤凉了眼,萧韫心中终于有了点乱臣贼子的念想。
要他忠君,景德首先得是位明君。
“你……得见圣旨如见皇上,萧将军你拒而不跪,是打算反叛吗!”德全没想到萧韫如此大逆不道,气得身形摇晃,脸色涨红。
“得见圣旨,如见皇上。既然如此,你怎么不跪着念呢?”
萧韫一脚踢在德全膝盖上,把他踢得跪下。
大抵是还注意皇家的威仪,亦或是德全不堪如此受辱,明明膝盖都被萧韫踢响了。一张脸疼得惨白,他还挣扎着要爬起来,口中念念有词:“萧韫,你好大的胆子!咱家捧着圣旨,咱家便位同皇上,你怎么敢让我跪你。”
铮——
萧韫唰地拔剑出鞘,锋利的刀刃直接压在德全脖子上,他压了压力道,冷声逼迫:“你不过是景德送来试探的一条贱狗,命如草芥。要么跪着念旨,要么死,选一个。”
脖子传来皮肉被划伤的刺痛,发白的唇瓣颤抖,德全吓得六神无主,颤抖着双膝,缓缓跪在地上。
护送他来的几个侍卫见他如此,也折了骨头,跟着埋头跪下。
见德全已被吓破狗胆,想必也念不出圣旨,萧韫干脆一把夺过,自己看了起来。
“萧卿亲阅——朕近日深感征战劳民伤财,贻害无穷。今夷人及其他外族,皆臣服燕朝铁骑之下,再扬兵剿杀,实非仁义,朕欲建立邦交,以求民生和乐。卿重任已卸,即日起班师回朝。”
“建立邦交……”
“班师回朝……”
萧韫一字一句重复,指骨已经捏得发白。
建朝起,夷人同其他外族就时常骚扰燕朝边疆,抢人占地,屡造杀孽。为此无数朝将领挥兵北上,命洒关外,抗击贼寇,才有了燕朝短暂的安定。
他萧韫领父命,得天佑,终于有机会彻底除去夷人这个最大的危害,远在洛京的景德却要他止兵?
一口气血涌到胸口,萧韫气得眼睛泛红,一把把圣旨扔在地上,望着京城来的几个不速之客,冷冷下令:“把他们关起来好生招待,没有本将允许,决不可轻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