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河无梁【完结】>第88章 【余音】时间之海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闻山白一大早就醒了,悄悄将阿极仅有的那面梳妆镜搬到了床头。

  阿极醒来时,被闻山白口头下了“定身咒”,乖乖坐好,没动,由着闻山白替她一圈一圈地拆下了手上、脸上的纱布。

  “当当!”

  于是阿极一睁眼,就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除了几点不明显的斑痕,的确已经恢复如初了。

  好久没照镜子,恍然有些不认识,仿佛自己从来不是这么鲜活的生命一样。竟然会呼吸,有细微的表情,连睫毛都在微风吹拂下,轻轻抖动着。

  “十分俊秀。”闻山白说。

  阿极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低头笑着。

  这时,门外有人敲门。

  闻山白开门一看,发现是机器人。

  “它好准时啊……”闻山白习惯了它的到来,熟练地从托盘上取下了两人份的早饭,又在机器人例行的问询下,按了屏幕上的笑脸,表示满意它的配送。

  两人坐到餐桌边,吃起早饭。

  闻山白想起什么,突然问道:“余姑娘说,你还欠了李毌机好大一笔钱呢……三百万能源币,是多少啊……”

  阿极笑着摇摇头,解释道:“那是预支的医疗费,现在我好了,自然也不用那么多……”

  “这样啊……”

  闻山白拿起贴在早餐包装上的纸条,发现文字还认不太全,但上面的数字是7.8,应该指的是价格。她又看了看桌上的餐品,默默在心底计算着什么。

  阿极见她感兴趣,便伸手示意。

  闻山白将纸条放到她手里,撑起脑袋看她。

  于是阿极一个字一个字读着,也一个字一个字地翻译过来给她听,读完,还考验般问道:“认识了吗?”

  “嗯。”闻山白点点头,“河梁的文字真是简洁,和外界的语言相比,学起来要快上许多……”

  阿极将纸条交还给她,却道:“可惜功能性太强,写不了文学作品。”

  “所以,每个河梁人,都懂起码一两门外界的语言?”

  “嗯,算其中一个原因。”

  吃完早饭,将餐具交给准时返回回收的机器人后,阿极带着闻山白,出了住宅区,走上河梁环城主干道的行人区。

  天高云淡,微风拂面。

  柏油路上,闻山白再次看见了新奇的机器人,正转着圈扫洒着路面。

  “它好酷。”闻山白感叹道。

  阿极像导游一样,一边走,一边介绍着:“这是今年新换的机型,我也没见过几次。听说,它能将路面打扫到可以席地而坐。”

  “……好厉害。”闻山白跟着往前走,却仍然不舍地朝后看了几眼。

  阿极便稍微放慢了点脚步,等着她,有点奇怪道:“这些东西,在C国燕京城、沪海城应该也有吧?”

  “嗯,有是有,不过没河梁这么普及,得特地去中央商业区才能看到。”

  闻山白解释着,像乡下人进城般,摸了摸路边的电线杆,又看了看刚刚路过的全玻璃环城自动公交,甚至包括每个过路人的穿戴。

  触目所及,都是很新的东西。

  “还有什么感兴趣的?”阿极问道。

  闻山白想了想:“……广告。”

  “……嗯?”阿极没能理解。

  闻山白补充道:“嗯……可能是我没在河梁城转过,不清楚全貌。走了这么一阵,竟然都没看到一个广告。所有东西,看上去都是材料本身的样子,不仅没广告,就算logo啊,标识啊,全都没有……”

  阿极仔细想了想,解释道:“是经济模式的原因,没能形成商业广告的文化环境,单调了些。”

  “这样很难得的……”闻山白道,“以前坐地铁时,就经常想,要是地铁里里外外都没有广告,包括公益广告,那它看上去一定会很科幻很漂亮……哈哈,会不会,这也是一种身在福中不知福?河梁人好像大多喜欢烟火气的东西,而外界更多时候会追求极简主义。”

  “嗯,是有这样的现象。”

  阿极牵着闻山白的手,随她的目光移动着自己的目光。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这么做,只是下意识。脑海里随之翻涌出一点百年前的记忆,那时候,燕关雪也是这样牵着清,在许许多多的地方走过、看过。

  于是,抓得更紧了一些。

  闻山白一路问了许许多多,阿极也慢慢讲了许许多多,两人都觉得,以前的自己没这么多话,生怕对方听腻了。

  各自说出想法后,便又默契地相视一笑。

  其实,闻山白住在河梁的这些日子里,已经问了很多很多的事。

  从清记事的年月,到阿极的29岁,她想知道每一年,每一天,这些岁月里,眼前人都经历了什么。

  得益于清从前爱看话本的习惯,阿极也是一个很好的故事讲述者,每一件旧事,闻山白都听得津津有味,听后也记得清清楚楚。

  阿极同样对闻山白的过往经历很感兴趣,于是闻山白也尝试着,尽量用轻松有趣的方式,去回忆过去。

  不知不觉,两人都像站在生命中的某个重要节点上,收拾着从前,也期待着未来。

  她们一路走,一路聊,直到将近中午,才走到“时间之海”研究中心大楼下。

  阿极抬头看着楼前的金属挂牌,突然问道:“你怎么看燕关雪的?”

  “嗯?”闻山白停下脚步,也朝那块牌子看去。

  她感到有点奇妙,如今说起这个名字时,她想到的仿佛不是另一个人,而是自己的过去。

  “我前世?挺帅的……可惜责任感太重。”

  “前世?”阿极对这个回答有些惊讶。

  闻山白想了想,也觉得有些突兀,但她仍然尽力说明着自己的思路:“嗯,当初备份她时,研究人员们就把我当作她的‘来世’了吧?而且,她人挺不错,有这样一个‘前世’,介意无从说起,反而是一种幸运。”

  “原来如此……”

  “那你怎么看待‘清’的呢?你之前说,也是‘前世’?”闻山白同样好奇。

  阿极点点头,说道:“嗯,但具体说来,她既是我的前世,也是我的老师,还是我自己的一部分。”

  闻山白仔细听着,然后在脑海里一个一个地,理解这三重身份的含义,随之感叹道:“‘时间之海’,很奇妙啊……”

  感应门自动打开,阿极和闻山白走进了大楼。

  这里人员往来比别的研究中心都频繁,她们来时,发现肃衣竟然也在,还被一群人围在中间。

  他看上去好了许多,但仍被按在电动轮椅上。他也看见了这边两人,朝这里挥了挥手。

  辟雍大学的科研交流团吗?里面还有别的几个闻山白熟悉的面孔。

  等打完招呼,阿极领着闻山白进了电梯。

  闻山白注意到,电梯的楼层数只有7层,但这栋楼从外面看,分明还高不少。

  就见阿极用自己的身份卡,在电梯上刷了一下,从按钮区处,弹出了一个隐藏按钮。

  “嘘。”阿极笑着比了一个保密的动作,才按下了那个键。

  闻山白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一副“我懂我懂”的样子。

  等电梯往上升了几层,再次打开时,景象就完全变了。这里的环境跟一楼比,相对较暗,人也没看见几个,而且都穿着工作服。

  只见这时,从一间办公室里,走出来一位年近半百的研究人员,似乎是看到了访客记录,才出来迎接的。

  她远远地,就看见了从电梯里出来的两人,像遇到稀客般,热情招呼道:“来来来,这里这里。”一边说着,一边回头对办公室里的同事道:“(河梁语)我说什么来着,阿极可真的好了。”

  闻山白惊喜地发现,这后半句她竟然也听得懂。当然,同样是这些日子里阿极教的。

  等到两人走到这边,又有人从办公室里走出来,那是一位头发斑白的老者,似乎也是这里的工作人员。

  他一走出来,目光就落在了闻山白身上,看了好一阵。

  “(河梁语)竟然还是回来了。”他自言自语般说着。

  闻山白也愣了一下,但看老者的眼神,她觉得有些熟悉,好像在云台观时,林老道长就是这么看自己的。

  这时,刚刚那位招呼她们过来的研究者,伸出手来,对着闻山白笑道:“小闻是吧,你好你好。我是这里的研究者,风音。”

  “风音老师好。”闻山白回神,也笑着伸出了手。

  于是研究者风音又介绍起了旁边那位老者:“这位是我的老师,坎离。”

  “坎离老师好。”闻山白伸出手去,而老者在风音的翻译下,才也回过神,伸出了手。

  等暂别了这二位,阿极带着闻山白继续往实验室深处走时,闻山白才小声问了句:“那位坎离老师,为什么那样说?”

  阿极刚刚也注意到这一节,于是解释道:“关于现当代河梁的一些旧事,你已经都知道了。那时,‘时间之海’计划就被搁置过近三十年。期间,燕关雪的样本失窃,你在外界出生,被闻天寒前辈收养……

  “那时人们都很悲观,认为河梁又进入到了‘冷冻世纪’,应以生存为上,不该继续那些长远的研究,便将错就错,继续搁置,留你在外界生活。

  “而那位坎离前辈……因为他的老师,是‘时间之海’计划的奠基者,一直对这些放不下。等到河梁城从战乱中恢复过来后,他重启了这个计划。对于燕关雪……他或多或少有些惦念吧。”

  “原来是这样……”

  正说着,阿极在一组大型密封容器前停了下来。

  闻山白的目光也落在那里,在她眼中,那是几个圆筒状的全钢铁密闭罐子,直径约两米,高约一米,被安置在实验室中轴线上。

  “这里面是另一个‘我’。”阿极指着其中一个罐子说道。

  闻山白惊诧地朝那个罐子看去,又满面疑云地看向阿极。

  阿极解释道:“是用液氦保存的一个大脑而已。”

  闻山白茫然地点点头,蹲下来,双手抚摸着罐子外缘,而后又看着阿极:“你是说,一个拥有和你一样记忆、思维的大脑?”

  “准确来说……也不是,它只拥有我今年四月以前的记忆……只有我出意外,它才会被启用。”

  “它不会被启用的……”闻山白嘟囔着。

  阿极点点头,又指了指旁边另一个罐子:“这是另一个‘燕关雪’,或者也可以说是另一个‘你’,因为它是完全空白的。”

  “……”闻山白又去摸了摸那个罐子。

  “也不会被启用的。”阿极说。

  闻山白点点头。

  这并不是什么FLAG,而是她们做好的,关于努力活着且保护彼此一生的准备。

  “那……还有一个呢?”闻山白看着第三个罐子。

  阿极的语气变得更轻了些:“陆芊。她本人的大脑。”

  “……”

  闻山白伸出手去,神情有些惶然,发现根本没有去摸那个罐子的勇气。

  “她的情况……是什么样子的?”她感觉到自己的声音也变轻了。

  谁知,回答这个问题的并不是阿极,而是刚交接完手头工作,从实验室另一头走来陪她们参观的风音。

  “她和你们都不一样。如果说上一代‘时间之海’计划,只能实现,大脑对大脑,生物体对生物体的信息传输,现在这个阶段,我们已经可以实现初步的脑机互传了。”

  闻山白站起来,认真听风音解释着,然后问了句:“也就是说,她的记忆与思维……可以被上传到电脑端了?”

  “哟,科学素养不错嘛,一听就懂。”风音有点惊喜,但看着眼前两位年轻人的神色,她才发觉这话题并不轻松。

  “这是她本人的意思。不过,我们也不会放弃生物体互传的实验。只是,等项目到复原她的生物体时,最快也要好几十年啊。”

  “……”

  闻山白看着那几个钢铁罐子,再一次感受到“时间之海”这个词的沧海桑田。几十年?到那时,世界又是什么样的光景?

  这时,看着眼前仅有的三个罐子,闻山白才发觉不对:“佚呢?她不在这里吗?”

  “哦,她啊……”

  风音在口袋里摸索着什么,然后掏出一张临时身份卡,交给闻山白,说道:“在最里面,一会儿你们一起去看吧。她的样本最为特殊,所以……嗯,你看到就知道了。”

  闻山白看向阿极,阿极点了点头,她才接过了那张卡。

  “在这之前,要不要先来看看我们脑机互传项目的进度?”

  风音说着,走到旁边一台电脑前,解锁了桌面后,打开了一个软件——看上去似乎是个聊天框。

  风音解释道:“还很初级啊,最多只能说是个模拟小陆的AI聊天机器人,我们一直在测试这些程序。既然小闻你来了,要不要问她几个问题试试?”

  见风音将电脑椅让出来给她,闻山白又犹豫了好一阵,才坐过去。

  “输入法给你换成汉语拼音了。”风音补充道。

  于是闻山白想了想,在界面上敲出了一行字:你为什么选择加入‘时间之海’计划?

  很快,程序就给出了答案:因为算力。未来的算力可能可以支持我对于乌托邦的计算。虽然可能无法支撑穷举式计算,但可以尝试模拟式计算。

  风音点头道:“这个问题我们也测试过。”

  紧接着,闻山白又敲了一行字:你后悔来过这个世界吗?

  这回,三人在电脑前等了好几分钟,程序才运转完毕,弹出了三个字:不后悔。

  “哎?这问题有意思啊。”风音接手了键盘,追问般打了又一句:为什么?

  这一回,程序跑了很久很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闻山白像感知到什么,突然紧紧抓住阿极的手,说道:“我们先去看看佚吧。”

  阿极没明白,可风音也挥挥手,说:“去吧去吧,估计要好久呢。字数越少的问题,这位AI反而跑得越久。”

  于是阿极才带闻山白,朝实验室最深处走去。

  那是一处完全封闭的暗室,门一打开,闻山白就感受到了刺骨的凉意。

  阿极习惯地拿起挂在门边的工作服,给闻山白披上,自己也穿上了一件,才没那么冷了。

  阿极牵着闻山白的手,另一只手则用手机屏幕打出一点微光,按开了第二重门。

  两人在第二重门处接受了自动消毒,才被系统放行。

  第二重门后,里面更黑了。

  在阿极打出的微弱光线下,闻山白看见了房间里两个巨大的玻璃容器,容器里面,灌满了清澈液体,依稀还有些电流运转的声音。

  随着阿极将手里的光源往上抬,闻山白才依稀看清玻璃容器里的两副身躯。

  她们……如果可以说是“她们”的话,穿着一模一样的古代装束,一新一旧,被分别用束带固定在玻璃容器当中……以一种常见于佛像的姿势,俯视着,甚至微笑着,面对着来访者,只不过……眼睛是闭上的。

  “这位是一千多年前的前辈,名为‘雨佚’。”阿极指着左边的躯体,又指向右边的,“而她……就是佚。”

  “她们……好美啊……”闻山白小声惊叹着,不知为何,从眼角滑落了两滴泪。

  阿极摇摇头,似乎觉得有些冷,向前抱住了闻山白。

  而这时,仍守着电脑的风音,也等到了她的答案。

  屏幕中央显示出了三个词:

  太奶奶,雨天,闻山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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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啊。

  阿极一直留在河梁,偶尔也会出差,继续做着她史官的工作。可闻山白,除了最亲近的朋友家人,几乎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有人猜她也留在河梁,做了史官。有人猜她回到了辟雍大学,继续教书。甚至还有人觉得她更适合当个私家侦探,说不定在哪个城市开了家事务所,继续着自己的冒险。

  可其实,这些猜测都不对。

  知道真相的人都替她保守了这点快乐的秘密。

  作为外人,唯一清楚的是,闻山白和阿极常常待在一起。她们从不炫耀自己的幸福,也从不展露生命里的苦楚。她们就那样,在别人以为的平平淡淡中,过完了跌宕起伏、精彩不断的余生。

  有一年,有C国的游客去往了钱塘省的山里。

  走过竹林,踏过木桥,来到山顶天池边的走道上,于一场浓雾微雨中,看见了两个人。

  一位穿着长款风衣,另一位穿着短款工装。

  穿风衣的,打着伞,将两人不偏不倚地罩在伞下。穿工装外套的,于伞下轻松地说着什么见闻。

  两人微笑着从游客身边走过,很快,又消失在大雾之中。

  游客记不得她们具体的长相,只记得那时的情景,仿佛是遇见了谪仙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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