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河无梁【完结】>第79章 【第78章】小舟犹倚短篙,山溪渡似交情(3)

  那天,雨铺天盖地地下,遮天蔽日地下……隆隆的雷声响彻天际。肆无忌惮的哗哗啦啦中,劈出几道闪电,照在闻山白刚刚顺手关上的窗户上,亮得煞白。

  大概,那是她用回忆给闪电镀上的冷色。

  还记得那时候,在她转身时,陆芊已经从梯子上跳下来,掠过门边,以一个轻盈的动作带上了门锁。

  还从柜子边拿起一只不知什么时候就在那里落灰的铃鼓,脚下划出几个侧点地的圆弧,来到了空地中间。

  闻山白看出了她的目的,只是低头轻笑。

  陆芊举起铃鼓,手臂伸展开来时,闻山白也就自然顺势后退半步,将空间让出,落座到了会客沙发上。

  不一会儿,一阵清脆的滚奏,就从陆芊纤细的指尖下响起。她自由自在地转起圈,铃鼓的声音就沿着她筋骨,从指尖传达到手腕,从手腕传达到手肘,带动了肩,也和她整个躯体融为一体,灵动轻盈。

  那是她自创的舞,简简单单的。

  那时的她,自由自在,仿佛不在狭□□仄的办公室里,而是身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

  只因为她知道,唯一的观众,不管她跳什么,都会融进整片草原,成为一匹白马,用最清澈的眼神为她捧场。

  而出了这扇门,离了这场雨,少了这个人,她都绝没有机会再跳。

  所以,在闻山白思考她刚提出的问题时,她像抓住平生的不可多得,在屋子中央跳起了即兴的舞。

  和着雨声的豪爽节奏,放松而又忘我。

  闻山白心底自然是惊叹不已,但眼下毕竟不是2010年,从回望的角度来看,她只是沉默着,害怕打破梦境。

  可是,陆芊还是和当时一样,热情地向她发出了邀请:“白白~唱一曲吧~”

  在永不疲惫的旋转舞步中,她依旧说着:“白白~唱一曲吧~”

  也就不知怎的,陆芊眼中的炙热,渐渐从两人的对视中传达过来,在闻山白的眼里,也点亮了什么。

  “(蒙古语)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敕勒歌》的词,但却与广为流传的轻车慢马感不同,这版节奏欢快许多。好像是在音乐学院路过时,听来的改编版。

  并没有什么理由,就是最简单的心照不宣,舞乐和谐。一首歌,一场舞,大概就是她们当时能在整座燕京城中,借着暴雨所能框住的方寸天地。

  门窗之内宇宙浩瀚,门窗之外一无所有。她们不是在时代缝隙里艰难立命的人,而只是无边天际下偶然并辔的马。

  哪怕雨停之后,日落之后,出了门,衣冠端正,步履沉稳,面容平和,即使并肩行走,连手都不会相牵。

  但这时,目之所见,耳之所闻,已经什么都属于她们了。

  ……

  数百年前,孤悬海外的荒岛上,好像也是这么热闹。

  王妃击军鼓而作歌。王挑起架上一杆长枪,在随船而来的追随者们面前,演练着。

  天色灰暗,篝火渐起,人声喧沸。

  天南海北的不同舞蹈影子,被灼热火光打在礁石悬崖上。人们手挽着手,三五成群,无酒而自醉,尽情地跳着,像是在提前庆祝一座即将建成,还会永远屹立不倒的乌托邦。

  夜色一点一点地深下去,人一点一点地醉下去,热闹的声音融化在淡淡的海风里,渐渐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能力。

  在最后一个人被扶进帐篷入睡后,王妃才从火光中走出,走进无边的黑夜里。

  这天早上,军师告诉她和王,三年后,火山就会爆发。

  她的思绪为此愁苦了一整天,直到现在也没有散去,哪怕她已经找到答案。

  码头边的修船工们早已歇下,只剩王一个人,手里拿着锤子,敲打着一块铁梨木板,叮叮咚咚。

  他没有抬头看王妃,但也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夫人已经拿定主意了吗?”

  王脸上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海水,凝成了细碎的盐粒,伸手拂去,却怎么都拂不干净。

  王妃站在礁石上,临风轻叹:“别无它法……”

  王点点头,用一种很轻但又很坚定的声音说:“那就照你说的去做……”

  “……”王妃沉默着,回望了他一眼。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二人之间的交流变得如此简洁,那句原本该有的“可是”,王妃最终也没有需要说出口。

  “这些人每一个都是跟着你我出生入死的。”良久,王补充了一句,“所以,只能这样。”

  王妃吹着海风,怅然问了一句:“王上,你的祖辈,也做过这样的抉择吗?”

  “或许有,但只有□□没有。”

  “……为何?”

  “□□一生,都偏执地厌恶为官之人,也偏执地照顾家族子孙,没有将这二者当做自己治下的普通百姓。所以,他的选择向来很纯粹。”

  “……眼里有阶层之分,就已经对人有了亲疏、取舍,所以无需抉择?”

  “是啊……”

  ……

  一场短暂盛大的夏雨停了。

  陆芊坐回到梯子上,闻山白也想完了所有细节,终于开始了她对电车难题的回答。

  她的声音很平淡:

  “站在王与王妃的角度。第一步,应当告诉所有人火山即将爆发的真相,充分调动起大家的求生欲,并宣称,只要足够努力,就能造出带所有人离开的远航船。

  “第二步,等船修完一部分后,让除王与王妃以外的决策人士、经验老到的水手、有较好科学素养的有识之士,乘坐第一批船离开,去寻找新的陆地。

  “等船再造好一部分时,通过比武,或是其它任何公平的选拔方法,将个人能力出众、年龄较轻的部分跟随者送走。

  “第三步,如果还能继续造船,那最后这批船,就只能通过抽签再选择一部分人,往外送。当然,肯定是在没造到宣称数量的船时,火山就已爆发了。

  “那么此时,所有人上浮木、小船,先逃到海上去,再视情况,选择要不要回到岛上。不过可惜的是,在这个等待的漫长阶段,残存的人士不是饿死,就是被海上风暴夺走性命。到那时,再说一句‘大家尽力了’,也没人会有太多怨言。

  “虽然听起来方案相对完善,但有很多变数。比如,王与王妃贪生怕死,混在前两批船中逃走,人心溃散,陷入内斗。又比如,计划泄漏,王与王妃一早就被叛军击杀。可能性很多很多……要是可行的话,对决策层的责任感要求,太高了。

  “不过,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解法。”

  陆芊注意到,和闻山白表达出的语气不同,说出这些时,她的神情并不轻松。

  不知是出于安慰,还是单纯陈述事实,陆芊说:“白白,你要是在那个时候,一定是前两批就能走的。”

  闻山白摇了摇头,她并没有想到自己,而只是问道:“真实的情况是什么样的?”

  “和你的方案差不许多,据说是王妃的决定。但她比你更直接一点……”陆芊笑起来。

  闻山白又猜准了她的想法:“……社会达尔文主义?”

  “是啊,执行方案时,放任手下嘴碎的人乱说话,不加阻拦。比如没能乘船走的人是废物,或者不够努力,迟早会死的,认命吧。”

  “真的?”

  “哈哈……倒也没有那么过分,只是潜移默化,在人群中形成这样的想法罢了。”

  “但……我不理解……”

  “什么?”

  “在普通的明朝百姓中,这样说或许有用,但这群人,无论是受教育程度还是好勇斗狠的能力,都远在平均水平之上,真的会坦然接受吗?”

  “这就是那俩家伙只剩头骨的原因了。”

  “还是有叛军?”

  “没错,不过王和王妃倒没有在计划完成前临阵脱逃,而是一直和剩下的人待在一起。

  “叛军头领是原本有能力在前两批走的人,但那人,从一开始就看出工程进度不可能达标。不过,因为个人经历,他比较相信王和王妃的人格,很容易就被‘稳定军心’的说法说服。只是一直故意躲着几层选拔机制,想看看最后,人们是不是都能逃离。

  “问题出在王妃的一点私心。

  “最后一批船出发前,王妃给王下了类似安眠药的东西,想瞒着众人将王也一同送走。上船时,被这位后来的叛军头领撞见。

  “怀疑的种子早已萌发,这下更是信任崩塌,百口莫辩。来不及辩解之间,二人已被斩首示众。

  “毕竟造出远航船的大部分船工,还留在岛上呢。凭什么没参与造船的人走了,而他们却不能走?”

  “那……头颅是怎么又被带回故土安葬的呢?”

  “是第一批船。那位推算出火山喷发时间的军师,是那批船的领袖。军师知道一切真相,也清楚王与王妃不会弃人于不顾,便领着那批船,一直在海岛不远处逡巡,没有远离,为的是有朝一日,至少能将这二人带走。

  “不过,军师发觉事变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最后,只能在乱军之中抢出二人首级,开船远逃。”

  “竟是这样……”

  “不幸万幸吧,令军师没想到的是,回大明故土的海路上,这些船又遇上了第二批、第三批出发的船队,竟最终又合成一处。

  “无论过程是什么样的,王与王妃有没有用谎言欺骗大家,这些人是切切实实地活了下来,而王与王妃也已经为这个计划身死殒命。至少对于逃出来的人来说,这二人没做错什么。

  “所以直到最后,这群身上多多少少犯了点事的大明流民,还是聚在一起,将二人首级送归,哪怕知道回去之后,一身案底,日子可能不会好过。

  “好事是,这些活着回去的人,做完这件事后,大部分又成功逃回海上,再然后,在一些偏僻小国重新安身了。”

  闻山白笑了笑,叹道:“最后最后的这个结局,该是你写的了吧?留白与人文关怀都有了,真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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