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河无梁【完结】>第54章 【第53章】昨日之日门中,隔却蓬山万重

  脚步声是从走廊尽头传过来的。

  鞋底材质比较软,没太大动静,但对方却刻意走得一步一顿,压着什么节奏似的。

  那时,李毌机正拿着一根鸡毛掸子,扫着一个新书柜上沾黏的泡沫碎。

  在察觉到脚步声的同时,他就近乎本能地听出这声音里的麻烦味道来。于是算好时间,在对方走到门口之前,将掸子顺势掉进了迅雷不及掩耳之时拉开的抽屉里。

  然后合锁上扣,后退两步,扫一眼柜门上的镜子,确认没有不修边幅,才走到窗台边站着。

  就在他站定转身之时,随着那脚步声的停顿,预期中的话音也传到了耳朵里。

  才听个开头,他就知道,今天那位的欠揍值依旧拉得很满。

  因为她竟刻意模仿着自己平时说话的语气,看似散漫实则不屑地说道:

  “通常情况下,作为一个出生在社会结构相对完善之地的普通人,对于社会治理结构的理解,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将自己与管理层看成两种不同的公民,并认为整个管理层属于同一个集体,其中所有人共同进退,拥有一样的意志,或好或坏。而自己生活的好坏取决于管理层的意志……

  “第二阶段,随着阅历的增多,自然而然地看到管理层不同人员不同的性格,他们也有恶与善的区分,但会下意识地相信更上层的管理者通常更聪明也更良善,为恶的只是底层管理者。于是作为被管理者,只能一边忍受着基层管理者的恶,一边听天由命地期待上层管理者对基层管理者进行惩处和替换……

  “至于第三阶段,等在炎凉冷暖里摸爬滚打过后,就能意识到自己与管理者并无分别。不仅如此,还能大致明辨管理团队内部的权力结构,清楚不同权力中心相互之间的关系和作用,并从它们的博弈中找出最适合自己生存的方式……

  “阁下是‘数学家’?在下第一次听说这个职位时,还以为李先生只是一位寻常的金融大鳄,利用诡谲的经济理论在股权期货市场获得海量收益。但一旦将李先生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加入思考,就意识到自己当初想得简单了点……

  “金钱运转是一种算计,权力关系何尝不是一种更高明的算计。在下不清楚河梁是否拥有自己独特的语言体系,但至少阁下这种运筹帷幄的职位,被翻译成汉语的‘数学家’,也算……”

  说到这里,她又停了一下,推开了门。

  这时候,李毌机早已站定,抱着双臂,从心理上做好全部语言点上的防御准备。而在门被推开后,见到了闻山白那张讨厌的脸时,他还是忍不住抽搐了一下眼角。

  因为对方甚至还模仿了自己初见她时那种居高临下的笑容,说着刚刚没说完的三个字:“信达雅。”

  一点鄙夷是从鼻子里喷出的气音表达完的,而后李毌机就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就算作为河梁友人,你知道的东西也嫌多了。说这样的话,可一点不像求人办事的意思。”

  而闻山白只是点点头,转而摆出了自己对敌的惯用无辜脸:“啊,李先生误会,在下只是想说有你这样的人在,蓝姐就不会出事啊……”

  要不是第一次见识这货的说话套路,还真会上当。

  即使知道她这般欠揍,李毌机还是没忍住撤回了一下咄咄逼人的目光。

  就在这时,闻山白猝不及防地就转到了正题上来:“再说在下并非有求于人,而是带个数学题过来,问问阁下要不要解解看的?”

  李毌机心累地叹了口气,在心底默默对着空气握了下拳,但还是以看穿一切的冷漠脸回敬道:“有什么好算的?……三四年内,燕京房价飞涨,就算你没还完房贷,现在将它出手也能翻倍赚回来。但你找谁接盘不好,非要找我当这个买主,还如此冠冕堂皇曲意解释一遍?”

  “咳……”

  到这一步,闻山白终于破了功,低头一咳,笑道:“果然气质在骨不在皮,在逼王面前在下还是略输一筹……”

  而李毌机还是那样站着,直到一阵尴尬的风吹动了他身后的窗帘。

  “咳……”闻山白又咳了一声,举手投降,“……我说人话就是了。”

  李毌机显然还没买账:“那你倒说说看,我凭什么接手你的二手房呢?”

  这句话闻山白听得很清楚,语气是克制了点,但“二手房”三个字却故意用了重音。

  这种专属于有钱人的鄙夷,要是能换成自己说多好呢,可恶。

  她无奈地摸着头,笑道:“这怎么说,就算是全球最顶尖的富豪,让其一会儿功夫里白赚燕京一套房,也不会直接拒绝的吧?”

  李毌机听到这里,才正眼过来一下。

  “至于理由嘛,实在没有,只能说……这是送你的。咳,当然,没还完的那部分不算,你自己周转一下……我可真没钱了。”

  李毌机将抱起的双臂放下,搭在窗台上,奇怪道:“你是不是对自己的财政状况过于乐观?这笔钱放寻常人手里,可是一辈子的花销。何况,燕京是什么地方?它的价格可远没有到涨停的位置。”

  他说的这些闻山白不是不知道,但她仍装作眼前一亮的样子,扯皮道:“啊,暂时不会涨停?那这也算让你接手的一个理由……”

  李毌机知道自己跟闻山白结的就是话语上的梁子,聊天时就是不能多说一个字,否则一定会被调侃,见势头不对,赶忙打断道:“少废话。”

  “……哦。”闻山白尴尬地笑了笑,才没有继续跑火车。

  她朝整个办公室打量了一下,见唯一的座位是张红木老板椅,觉得坐过去也不合适,只好和李毌机一南一北,走到了窗户正对面的墙边站着,还学他的姿势想找地方搭手,却没找到。

  李毌机看着她的样子只顾着皱眉,不知道从哪里吐槽。

  但闻山白还是找了个比较正经的姿势站好了,接着道:“要论正经理由的话,就是因为它原本就不属于我一个人。老李,既然你通过某种方式接手了陆芊的其它财产,这间房子应该也拿得走,你可是‘数学家’,没有问题吧?”

  李依旧没多说一个字:“接着说。”

  闻山白则正了正色:“嗯,我不清楚你们那边的经济结构,但是……无论给河梁也好,还是给你个人也好,要是哪天,‘时间之海’计划中的……陆芊?或许以后的那个人不会再叫这个名字了吧……不管怎样,就是那个承接她的记忆与基因组的人,能回来看看吗……”

  “能。”

  见李毌机几乎没有犹豫但又很冷淡地说出这个字后,闻山白也愣了一下。但这个回答,和她预想中的又是相同的。

  “……那就是了。”

  她思考着点了点头,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堆房产证之类的证件,走到办公桌边,郑重放了下来。

  李毌机知道她想做什么,但还是站在那里没动,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就这么相信河梁?”

  闻山白则将那堆证件在桌上一一铺好:“是陆芊信你们,我和你们又不熟。不过想想也知道,立这种千百年大计的组织,或许在力量上未必强大,但对于组织本身的存续时间一定非同寻常地自信吧?”

  听她这么说,似乎没有多余条件,李毌机稍微松了口气,只是保留了一点商人的本能,又随口问了句:“让她回来看看?这就是你的要求?”

  “对。”

  “当初我也见过陆大小姐几面,如果没理解错的话,这应当是她出于歉意,留给你的才是。”

  闻山白摇了摇头。

  “……我健健康康,也不算痴傻无明,实在无需这样的馈赠。”

  “……”

  “再说,陆芊根本不欠我什么,反而帮过我很多,即便都是小事,可怎么算也是我欠她更多。我就是个普通人,能力有限,都没能救得了她的‘今生’,哪怕给她‘来世’留点东西呢……江湖多风雨,走投无路时有个栖身处也是好的……”

  “之前在湘北,阿极告诉你燕关雪前辈的过去了?你倒和她做一样的事?”

  “有时候,我确实希望自己是她,或者至少是她的后续,这样和陆芊也好,和你们河梁也好,都能有点实在的联系。可我又偏偏不是,能怎么办呢?……

  “只能无所谓啦~这地方的房子百年千年后还会如此值钱吗?未知数那么多,或许就是当下的价格吓人了点吧。不可收拾的少子化,地震,恐袭,原子弹,三战,半人马座α入侵……什么事不能终结掉这个泡沫。”

  “你还真不给这个世界想点好的。”

  闻山白见他还没动弹,走上前来,双手撑着桌面:“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现在是唯一活着的产权人,我说了算,你要不要吧?”

  李毌机这才从窗边走过来,在老板椅上坐下,看起证件:“既然你如此说,我也不会给你一分钱的,无家可归时找你蓝姐讨点嗟来之食或许还有吧。”

  闻山白突然笑了笑,又是趁气氛缓和,猝不及防地切进了新话题:“对了,老李,你的真名是什么?听起来好奇怪,难道是河梁有独立的语言体系?而这种语言里有代表‘忙碌’之类意思的词汇,被你强行翻译过来了?……还有,蓝姐平时怎么称呼你的?”

  李毌机拔下钢笔笔帽,漫不经心道:“你以为任蓝都不知道的事,你有权知道?”

  见没套到一丁半点有用信息,闻山白没有立刻放弃,而是接着套路道:“蓝姐可是很优秀的企业家,对于保守秘密比你我都在行。倒不是说名字的事,而是有些其他事,她未必不知道……不然你以为她干嘛去暗河,又干嘛替你掺和陆芊别墅大火的事?”

  “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只要你……”李毌机飞速地在纸上写着什么,字迹依然清隽,但脸上似乎有了点急于送客的表情,“没事离她远点。”

  闻山白定睛一看,前面几行还是在厘清房产相关的手续,最后一行却写着: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

  如果目光可以具象化的话,闻山白觉得那天李毌机一定是用踹的将自己“礼送”出门的。

  但没太在意。

  并非不知道怎样跟李毌机说话不会惹嫌,实在是对于河梁过于好奇。而她又知道,在别人生气的时候更能套出些什么。

  可惜,除了对于“数学家”的猜想被证实以外,其它都没有成功。

  但李毌机的态度也没错,自己是该少惹些麻烦。

  回辟雍大学职工宿舍的路上,闻山白将原本就是二手车的座驾也交托给了一位买主,然后从体育用品店出来,滑着一块不算熟练的滑板,沿着那条几近干涸的人工河河堤前进着。

  如果将文明的演变比作四季,而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通常被人们称为春天,那么,眼下的世界就已经处在这轮夏季的末尾。

  仍然充满生机。

  晚霞泼天而下,行人八仙过海。用汽车、自行车、电动车、平衡车、电动独轮、滑板织成了生生不息的河流。

  一串泡泡从孩子手里被微风吹出,然后久久徘徊在街道上,没有破灭。

  短短几天里,拥有的东西,从物件到思维,都变得更加简洁。于是日子也就此变得简单起来。

  回到辟雍大学职工宿舍时,又是将黑未黑的夜晚。记得第一次见到任蓝时,也是那样的景色。

  连同走廊尽头的窗户,也是当初的模样,谁都没老。

  直到将目光从那里移开,才想起搬家搬过来的一堆东西,还没从箱子里拆出来。

  几张显得有些多余的全遮光窗帘,被暂时扔在床上。唯一收拾利落的书桌上,摆着旧日爱用的松木阅读架,还有……从湘北回来后,用环氧树脂封起来的一枝白色梅花。

  今天的最后一点阳光从窗边落下来,将那个透明长方形连同梅花的影子都印在桌子的木纹之间,藏在角落,一点也不显眼。

  也就像那些看似炽烈非常,实则平淡悠远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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