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河无梁【完结】>第47章 【第46章】那年雾失楼台,翻作青丝暮雪(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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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照常升起的日子里,燕关雪拉着燕字回的手,穿过几树烟柳,循着落满晨曦颜色的河流,踏着满地青草香,往几点人声处走去。

  昨晚听到了三声炮响,听人说,是有哪里的首长下来,检查镇子上的驻军来着,所以不免军演一番。

  前些日子翻书时,燕关雪从里面翻出一个熟悉的词,“和平”,却发现自己好像不太认识它。

  因为就凭自己一个人的经历,追溯到记忆源头,所有都是关于战争的,哪怕抬头远眺未来,也看不到战争的尽头。

  战争会结束吗?结束后会回到旧世界的安宁吗?谁都在想,谁都在问。

  也不止一次。就比如眼下这个地方,两百多年前,那些代表不同集体的战争纷至沓来,从而改朝换代的时候,人们是不是也这样问着?

  对于问题字面本身,燕关雪早有了答案。因为无论如何,战争都是最快消耗人力与物资的方式,所以必然会结束。但是结束后会去往哪里,谁也不知道。

  只是无论去哪儿,永远也不可能回头,永远找不回一样的过去。找不到新世界与新答案的人都会死,要么死于战火,要么死于自己的心。

  走到镇上时,日光已经褪尽黯淡的红,明晃晃地挂在天上。

  黑漆漆的烟囱里,冒着同样黑的烟。

  虽然还在春天,砖瓦窑里,挑着一担一担砖头来回的挑夫们,都已经穿上了短打,深色皮肤上都凝着一层薄汗。

  就算是工头,人也没精打采的,对于这个时代的底层人来说,工作与立命安身无关,是“熬”是“挣”都算好,或许只是“苟”。

  听说这个厂的老板是更旧时代来的乡绅,因而有些立命用的旧道德,虽然有时发不上工资,但从没长久欠过谁,所以他这门面还算有条不紊。

  燕关雪是第二次来,仍旧没看到老板的身影,只是这次与上回不同,见到一个年轻小伙子,有几分面熟,也是她们暂住的村子里的人,姓桂。

  她一面觉得峰回路转,一面又觉得奇怪。

  按理说这时候,青壮的人都在田里忙春耕的事,怎么他还有空来砖瓦窑打零工呢?

  “小桂兄弟!”

  燕关雪隔了好远喊那小伙子,他耳朵倒好,立马就听见了,见似乎有生意,只把肩上的一挑砖送到运货人的推车上,便回过头来。

  “燕阿姐,找我有事儿?”

  见他还擦着汗,几乎喘不匀气,燕关雪忙招呼他在树下坐着,然后才问:“田里的事忙完了?怎么就到这里来?”

  “哪能忙完呢,是我媳妇儿催的……”

  “诶?这怎么说?”

  他憨厚笑着:“也没什么,缺钱呗。”

  “我记得你们家是佃户,但也没欠地主的粮啊……”

  “不是那事儿,你知道,老爷地多,他家又在别的县,就算欠了,也不会立时就来催。哎,说出来不怕你们宽裕人家笑话,还都是成亲那会儿欠下的东西……”

  “当时办得很热闹?”

  “正好相反呢……我家原本就没家底,我说自己多挣点钱再成亲吧,年纪摆在那里,又遭笑话,所以办得仓促。到现在用的都是祖上用过的那套桌椅摆设,这好几年,又坏掉不少,总得换了。别的倒算了,屋漏总得换点新瓦去补吧。

  “嗨,我媳妇儿也是厉害,寻常妇道人家,哪有能一个人挡下地里活计的?要不是她硬推我出来,我怎么敢这会儿不下地呢。所幸就这一两月,我又说不过她,只能多搬点儿,回去也给家里添点好东西,说不定能讨她开心呢。”

  “这怎么好……你们虽年轻,力气也不是这样用的啊……老了腿脚总得疼的……”燕关雪碎碎念着,突然发觉自己声音越来越小,好像意识到这话,已经对很多人说过了……

  那小伙子似乎还没从方才的劳动里缓过气力,接着叹道:“也就我们年轻啊,谁还能做呢……哦,我刚就想问呢,阿姐不是来找我的吧?是要找老板订砖?”

  燕关雪忙回过神,想着正事要紧,应道:“是了是了,他人怎么不在?说起来我们也和你家一样呢,要整饬起来些。租的那屋子也不能住一辈子,正好这些年攒了点本钱,就在河东边买了块小地方,想先建个单间屋,哦,这事办成前别告诉你清阿姐,她肯定要说我铺张……砖瓦是都要,可要多少还没算明白,原本想问问你们老板,总遇不上他人。”

  那小伙子一拍手道:“这不难,燕阿姐要信得过我,这事我熟,我跟老板说就是,说不定还能给你砍掉点零头呢!”

  燕关雪眼中一亮,但还是赶紧道:“这可太谢谢了,就是砍价可不敢再劳烦,按外乡人的价给我算就成。”

  “那怎么成,外乡人的价可说不过去,你可别把我当成吃回扣的人呀……”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

  燕字回拿着根树枝,蹲在不远处的地方看蚂蚁搬家,她还一直觉得大人们讨价还价或者客套的过程太累太烦,不想多听。

  她只记得,出门不久后,燕关雪就拿糖贿赂她,再三强调订砖瓦买地买家具的事,要等全办成后才能告诉清。

  但就算没糖,她也知道的,那种事似乎叫“惊喜”,瞒住了,清娘娘和雪娘娘都开心,所以早就满口答应下来。

  不多时,她见燕关雪带着点挫败回来,似乎并没有成功多给那小桂兄弟点钱。不过她也不懂,只是从地上起来,跟着往老木匠的门面走去。

  燕关雪不禁又想起些旧事。

  和那小桂兄弟的遭遇相似,燕、清这年纪,放村里这种地方,总有人要问为什么不成亲。当初灵机一动,一句“夫家都在外面做生意”给应付下来,顺手挡住了对她们额外收入来源的疑问。

  可之后的发展竟合理又魔幻了起来。

  由于清喜欢看话本,偶尔给邻里孩子们讲些有的没的故事,一来二去,竟然把她俩并不存在的两个“夫家”描绘得栩栩如生。在口口相传下,全村人都听到了相似但并不完全一样的版本,坐实了似的。再没人怀疑有没有所谓夫家,反而有打听生意门路的。

  偶尔也会有人好奇,无论夫家是谁,做生意好些年都不回家,太无情了吧?好在这次杜先生一来,带了些南北货物,说是商行那边送东西来,又成功挡住。

  燕关雪在木匠家敲定了房梁木橼的事后,便留燕字回在那儿选一会儿家具图样,自己则趁机去隔壁炒货熟食店买了点吃的,分作两大包,一包带回家,另一包则在路过那小桂兄弟家门时,以多谢帮忙砍价的理由,硬塞给了他还在做饭的媳妇儿。

  (15)

  夜幕降临,炉火正烫,一只不自量力的老飞蛾不断撞击着窗户,一次又一次,不知疲倦,却连一头栽进窗内那盏烈火的机会也求不来。

  而远处响起了炮声。

  那盏煤油马灯就放在书桌角落,燕关雪坐在那里,叼着一根笔,屏气凝神地数着:“一,二,三……”

  她不想听见第四声炮响,因为一旦有第四声,短期内,炮声就不会停了。

  清闭着眼睛,背靠在房间门处,手里的书卡在一节断章处,没有再翻。

  计数还在继续:“四?……五……六……”

  她也听见了,从第四声开始,就睁开了眼。

  “去地窖住一段日子吧。”燕关雪放下笔,抱起雷打不醒的燕字回,轻轻叹了口气。

  清将书放回书架,也点了点头。

  新家迟迟没有完工,她们还住在老地方。而桌上的报纸从没断过,除去本地的,还有河梁朋友路过时带来的更远方的消息。

  所以,眼下的情况也不难判断。北边来的军队,终于在越江省与当地驻军全面开战了。

  教学也好,农忙也好,市集也好,什么都停了下来。

  听说最早的一枪,是秋收之前就开了的,有些人家,不仅没保住今年收成,连命也没保住。她们不愿为之细想,怕想到遇难者里认识的人。

  清将蜡烛插在地窖墙上的烛台上时,燕关雪看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

  要是还在初见那几年,燕关雪一定不让她动手做这些琐事。因为在燕眼里,清是流浪在兵燹人间的孤单人,无力自保,无处立身,如飘蓬一般,亲力亲为了太多苦难。

  可后来很长日子里,燕关雪又渐渐意识到,那是自己曾以救助者自居地去看她,所产生的偏见。

  明明那个人,从一开始,就没消磨掉性子里的傲气,但凡没做过的事,都要问一句自己能不能学,然后自然而然地学会一切。不仅如此,她身上还带着旧时代强加给她的东西,比如织布做饭,就无一不通。可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她都一视同仁,当作活下去的本事,坦然平静地做着。

  那个人,单从心性来讲,就一直比自己要强很多倍。所以,不让她参与某些琐事,在她眼里,不是被照顾,而是被看轻。

  于是后来,就算心疼她的眼神,燕关雪也只敢藏在她的背后,怕那个早就顶天立地的人,感到一点怀疑的神色。

  囤粮还够,蜡烛灯油也存了不少,地下的那段日子,这一家三口还算过得安稳。

  清总是叼着一块馒头或者糕饼,一边踩着燕关雪改装过的发电机,一边看着书。

  可后来很多年,她一直后悔这么做,只觉得再熟悉的人,当时也该好好看看对方在做什么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其他人相比,她们已经过得相对不错,便会以为,她们和战争的距离很远。

  从没想过,那段枯燥但安稳的日子,是她们在一起的最后时光。

  燕关雪依旧写着她那堆积成山的资料,光环刻录机的电流声除了睡觉时间,几乎没停过。电报机偶尔也会被打开,用于对河梁总部通讯。

  记得那段日子,燕关雪经常抓着笔,迟疑很久都不落下,还有事没事问点鸡毛蒜皮的小事。

  比如:“清清,你还记得村西边的那个王老六吗?”

  清便将目光从书上移开一会儿,看着她道:“记得,卖棺材的,你说过他是个土夫子?”

  “对,酒窖的很多东西,这半年不都已经秘密转移出去了吗?可这个人,让我觉得事情没有看上去那么平静……

  “那次从酒窖出来,在半路和他打过照面,所以我才跟你说的。可能不只是他,他家世代都干这个的可能性也很大。他失踪好久了,昨天半夜我出去过一趟,就是想看看他家出了什么事,结果什么都没发现,而且……不知怎么,这些天出门,老觉得附近有人在偷偷做什么。”

  “你不是说暗河酒窖转移后期的事,有‘行者’朋友帮忙处理吗?多少得宽心些。至于村里的事,你如果放心不下的话……”清点点头,转回去接着看书,“今晚我和你一起去,抓出来一个问问看?”

  “可……字回一个人在家也太不安全了。”

  “……也是啊……”

  “没事没事!”

  燕关雪和清还在思忖呢,谁料就听燕字回突然这么一喊,让她俩瞬间好奇起来,都放下手里东西,去看那丫头在干什么。

  不出所料,又扎着马步,蹲在她的专属小桌子前,翻着几本武术入门相关的书。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哦,应该是那次清跳上树给她拿纸扎风筝后的事。一直吵着要学功夫,如今几年,更是逮着空闲就扎马步、练招式,勤奋得令人吃惊。

  现在才十岁,已经把家里所有有图的武术相关纸本翻个遍了。

  见两位干娘都看着她,她便一笑,从身后不知哪里拿出半块老青砖,放到了桌上,一看就是杜先生先前随便一教的藏东西手法。

  这还没完,紧接着,就看她右手比掌,照着那砖连劈好几下,燕关雪和清一看这还得了,全都离了原地上去阻止。

  “哎哎哎,功夫不是这么练的!”清一边埋怨着,一边抢着去看小丫头通红的手。

  但……也就红了一点,竟没伤着?

  燕关雪见状松一口气,去拿桌子上那块老青砖,却见那砖已碎成好几块了。

  燕字回笑着,不知是沾染了几分燕关雪欠揍时的模样,还是沾染了几分清当仁不让的魄力:“没事的,我已经劈过很多回了。你们出去就出去嘛,一会儿会儿我也能躲好的,就算被发现,也没人能抓住我呀。”

  燕关雪表情很复杂,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答应。

  虽然眼前这块老青砖强度不高,对力气要求没那么夸张,但徒手劈砖这种操作,她至今没敢尝试过。

  清的表情也很复杂,但是,她是因为徒手劈砖这种操作,只尝试过一次,碎得还不如眼前这块利落。

  她递了个眼神去问燕关雪的意思,燕像是想了很久,才默默叹道:

  “……清清,我觉得字回吧,虽然不爱学习纸上的东西,但可能是个武学奇才哎……”

  (16)

  但是当晚,燕关雪和清都没有抓住一个可疑的人,唯一的收获,是清在一个人逃走前,看分明了他的帽子。

  清在纸上画下帽子上的徽章,燕关雪立马认了出来:“一个兵,帽子是北边的。”

  清没细想,随便问了句:“只是帽子,会不会有人冒充?”

  冒充?

  燕关雪撑起头,她不是没想到这个可能:“这么说确实没错……诶?你是怎么想到这点的?……”

  清默默摇头,又好奇道:“随便说说,难道真是这样?”

  “嗯……要说这些搞小动作的,是北边的人,还是南边的人,一时还真说不准……”

  她四处看看,放低了声音:“冒充的话,也不是没有理由……先回家……在外面我脑子有点乱。”

  “嗯。”

  清答应下来,一边跟着燕关雪折返的路线走,一边警惕地往身后打量,所幸没有打草惊蛇,没人跟过来。

  燕关雪从围墙后面翻进了院子里,清也紧随其后。

  这时,又听见远方一阵震天炮响,两人连忙从地窖入口进去。

  一步一步踩着石阶,燕关雪的思路也在慢慢打开:“我先考虑过他们是北边的人,想来是因为杜先生说过他们的劣迹。可那也有可能是他从北边来,见过很多,对那些军队印象不好造成的。但是,你我也见过南边军队对那些工人学生做的事……这才觉得应有蹊跷……哪里的兵不缺饷呢?”

  清似乎听明白几分:“你是觉得……南边的人冒充北边的人劫掠,用以补充物资,打退他们后,便可以嫁祸给北边,不用负责?”

  “也就是这么一想,不过是谁都一样,只要他们不动暗河,不动你我眼前的人,就先相安无事吧,嗨,其实我们又做不了什么……”

  “……你老家那边是不是有新消息了?”

  “嗯,上面说,既然已经开战,还没转移出去的东西全都放弃,所有人尽量不要再回暗河。”

  “那不是挺好?我们暂时也不那么缺钱吧……”

  “……是挺好。”燕关雪喃喃说着。

  两人回到屋内,燕字回也从床下探出头,见来人是她们,便灵活地跳了出来。

  燕关雪放下眉头紧锁,笑起来。何必那么悲观,至少今夜平安,所有人都好好的。

  (17……

  请当没有(17),当之后没有故事好了。

  没有在水龙门辅助下,折腾大半年也没有找到暗河入口的军队;没有燕关雪瞒着身边人,极力申请的那一次“定点清除”计划;没有技术并不完全的红外制导导弹……

  没有为求一村免于扫荡,假装给军队带路去暗河寻财,被发现异样后数枪毙命的燕关雪;更没有发现燕关雪心神不宁,尾随其后,却被炮火隔开无能为力的清……

  没有短暂战争结束时,站在修建好的单间屋子前,不断念着“雪娘娘说这间屋子要留给清娘娘”的燕字回。

  没有收到远方书信时,立于门庭,三天三夜滴水未进的萧道尚。

  多年以后。燕字回没有愤然从戎,没有建功卓著而晚景凄凉;清没有一别万里,独赴河梁,没有去完成谁该完成的使命。

  她们最后的故事,还是那样在一起,过着平淡的日子。

  阿极打字的手在那时停了下来,她不想将后面的事情写进电脑里,至少此时在闻山白面前,不愿意,不愿意那么详尽。

  阳光驱散了山雾,老树依然苍虬。

  林道见历尽沉浮的脸上展开一点笑意,阿极也是。

  他们不仅补完了故事,也看见了闻山白,看到了故事里的一个回音。

  他们早就知道这个故事简简单单的,也知道那个唯一让人痛彻心扉的结局,所以,在回顾了那段颠沛岁月后,只是在故人曾经幸福的日子里,找到了对那段过去的劝慰。

  所以,只有闻山白哭了。

  泪水将画在眼尾的痣冲淡,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只是闻山白,自己对一切过往无能为力,再怎么用尽全力,也只能听到早就画上句点的故事而已。

  她留不住不知回头的陆芊,也留不住暗河的逝水。只能用尽可能短的时间,去明白一点过往,明白一点阿极,也明白一点自己。

  而那么多人……燕关雪、清、萧道尚、杜先生、龙凤胎的两位、整日揉着面蒸着馒头的面铺一家、林道见、燕字回、还有那整片村镇的人,他们的善,他们的苦,他们的悲喜全都埋在过往的文字里了。

  只字片语,却满页飞花,就像刻在那些光环上的细微划痕,真实地留在那里。

  或许只是一个故事,至少在前一天晚上,她在火车上时,看着那个单薄的光环,还自欺欺人地这么想着,这就是一个久远的故事,没有进入最琳琅的史册,就不是什么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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