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河无梁【完结】>第7章 【第六章】纵使相逢不识,烟火染透谁家

  不知温起哪里来的默契度,顺利将任星以同样方式送上了平台。然后,他靠绳子轻松攀上,一同围观起闻山白的自作自受。

  她就这么独自站在台下,持续掉线,几乎失去挑战的勇气。

  倒并非他们毫无团队情。

  最初加入任蓝麾下的日子,战五渣的身体使闻山白多遭不便。为说服自己做出点努力,她听信了某句鬼话:能动手绝不动口才是当代知识分子应有的风骨。养成了长跑习惯不说,就连执行任务时也从未松懈。

  任蓝十分乐见于此,有自保能力的顾问多少方便些,反正到处都是提升体能的机会。比如眼下,她也抱臂旁观起来。

  众目睽睽,闻山白心理压力比她向上皱起的眉头还深。直到清,不与那些看热闹的同流合污,伸出手道:“你跳。”

  她看着那手,一时恍神,而后又感动得无以复加。

  不甚流畅爬上船篷,平稳身形,深吸口气,三步助跑,奋力跃起,直往对岸高台而去。

  咬着牙,耳朵里预演起落水声。呵,王师南定暗河日,家祭无忘告乃……可惜无人给她占便宜的机会。

  清往前一步,俯身下去。

  闻山白再抬头时,已经又看进那双眼睛。

  ……突然意识到,那比旁人浅出几分的黑色瞳孔,原来并非完全没有情绪。是了,若只有平静,怎么都会感到拒人千里吧……

  而她的那份安宁,应属真诚,对一切都充满真诚,无论是洞顶落水,还是此刻被她拉住的闻山白。

  清另一只手扶着平台上一方石座,身体半悬在空中。找准合适的角度后,顺势将闻山白拉上来。

  闻山白感觉到腕处力道,仿佛不再拥有成年人的体重,像一只本就轻盈的猫,倏然被提溜上去。

  她失去平衡,直接摔到对方身前。

  清以另一只手扶住她,使其能够站稳。

  “……多谢。”

  “嗯。”

  她们不经意看向彼此,转瞬避开目光。仿佛踩到一条线的边缘,自觉收住。稍纵即逝的熟悉里,埋藏了太多陌生。

  闻山白满心愧疚地点头,连称感谢,长舒口气,才去看那壁画……

  和预想相差无几,没有太大价值。

  整墙面积约为9平米,砌砖与温起发现的碎青砖为同样材质。闻山白早就想到,此处是为溶洞,普通砖石怎能在千年逝水中幸免?待到此刻近看,果真缺损极大,令人叹惋。

  留下这幅壁画的古人,应也明白水滴石穿的道理,所以在这幅壁画背后用石英岩作为支撑,表面再砌上青砖,图案刻痕刻到深入砖心为止。

  害怕被遗忘,终是被遗忘……沧海桑田,如今只能勉强看出大概了。

  多亏是一幅常见主题,相近画面的,她在博物馆见过不下三幅。要换成遗世独立的作品,这残破程度便难以确认了。

  “竹林七贤与荣启期,南朝及以后,缺损……在明之前。”她指出年代,又觉得自己有些多话。

  壁画年代不能说明什么,他们脚下河道两岸,还有贯穿大半个家天下王朝史的灯呢。

  任星拿出最初的那块砖,与缺损处比对,很遗憾,没一处能对上。能想见溶洞建设规模不会小,如今所知怕是冰山海面。

  清靠在石座台边,看着他们每个人的动作,但一言不发。

  温起忽而发觉那石座不同寻常,奇道:“诶,大佬,你背后是什么?”

  余下几人的注意力也转过来。

  清身后是个汉白玉座台,处于整个平台中心位置。那上面……原本应摆放过,至少雕刻过什么,如今却空无一物,被侵蚀得圆润无奇。

  “酒海座台。”清见几人看向她,便起身让出视野。

  闻山白将手电对过来,摸起石台边缘。那曾是直径约一米的凹陷台座,而清提及的“酒海”,确有太多相像。

  这类器物,她在燕京北海公园见过,玉瓮亭,渎山大玉海。那件东西和这座台的尺寸相比,只大出一点。

  闻山白手中一顿,果真如此,那可是不简单的发现!

  “忽必烈当年下诏制大玉海,得算国家级项目,传世成品也就一件。这上面的器物若还在原地,且材质做工不拙劣的话……就尺寸来看,岂止价值连城?”闻山白且喜且叹,“可惜不在,按此地湿度,用来存酒恰如其分。”

  温起听着有些意思:“玉酒海啊?那么大东西?什么人搬走的?那些军阀土匪?”

  “可能……但至今还没听说有这样东西现世。”闻山白摇摇头,这条线索太单薄,能看出的内容有限。

  她转而想起河道两岸那些木隔间,还是按捺不住:“蓝姐,下面那些东西,真的不能打开吗?”

  任蓝还撑着头……她知道此行的边界,什么能碰什么不能碰。工作目的在于记录和探究,而非破坏现场给后人更多难题,所以尚不能抉择。

  那些木门年久失修,在没有专业工具的辅助下贸然打开极易损坏,万一再造成内部器物氧化,完全不是明智之举。

  温起却想不到这些,帮忙撺掇着:“有可能是古酒哎?老板,等专业人员来,可就没机会看了啊。”

  任蓝还是摇头,与官方打交道,最忌讳便是私下违约,只要有一次,后果都很麻烦。

  反而有任星初出茅庐,无所顾忌:“能有什么?王老先生在这里十年,就不信没打开过……去看看有没他动过的隔间就好了啊?”

  !

  温起立时拍手叫绝。

  “……”顶着那三双能烧穿人的眼睛,任蓝终于绷不住了,笑出来,“好好好,去找找。”

  ……

  此时此刻,2015年10月2日,凌晨五点,寒露轻,晨霾重。

  燕京,寻常游客走不到的犄角胡同,高墙下,旮旯里,人声不浅。转过几个路口,烧烤摊烟火气通宵未散。

  所有食客都保持了默契,不让风声传到城管耳朵里的默契。

  一个中年男人拉着张老旧塑料凳子坐下,撑头看向烧烤台。和他一同的,还有位年轻些的男子,坐下后用湿巾擦了擦桌子。

  磨花塑料板材桌面,乌黑油光早就渗进去,再也清不出来了。

  飞撒的孜然面后是老板身影,一个年近不惑的大姐,眼睛常年泛着红,据她自己说是烧烤烤出来的,休息几天不干那红色就消下去了,也没见她怎么休息过。

  烧烤台前方斜摆着一台老式电视机,角度刚好和食客们共享视野。深夜两点到早上六点原本没什么节目,放往年,这里铁定播着央视新闻录播。

  而最近大部分新闻都是反腐案,人们早已失去了最初打倒老虎的那份激动,渐渐乏味起来,老板便将科普和养生主力——科教频道放了出来。

  “巧了。”那中年男人咬着大块羊肉,瞥着电视,“肖老头儿。”

  年轻些的也朝烤茄子上抹了些酱,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电视。这位视力不错,连旧CRT显示器上雪花般的显色都影响不到他的阅读,右下角那行“2009年考古纪实”看得一清二楚。

  “石椁墓?”他最近恶补过这方面的知识,还有点印象,“东长安街的?”

  “对,也就长安那地方。”中年男人知道他是外行,“不过是个大点儿的唐墓而已。小李啊,你可没见过,基建期单修个地铁,一下子上百个考古队员派去,不知道历朝历代王公贵族怎么鬼哭狼嚎的。”

  李常年从商,先前对考古从未涉猎,由衷叹道:“不愧是古都……那个接受采访的专家就是肖老?我怎么看名字写的是吴缺啊。”

  “那是他身份证上的名字,60年代被国家考古队‘招安’时取的,以前的名字才叫肖石德。”中年男人灌了一口枸杞茶,“外面这些人还都叫他老名。”

  “这么说,肖老今年得……”

  “整岁87。”

  “嚯,看上去真矍铄。”李瞧着电视机中的老人,原先估计样貌才六十岁,“这都没退休?”

  “事业单位的人是没办法才老去找他,有些事他不肯教给后生,藏着掖着,要带进棺材的。何况他这出身,没点底牌不知哪天就被处理了。”

  “出身?哦,水龙门?……原来如此。”听着那口标准的当代普通话,李对这个老人的学习能力生出几分赞叹,顺手将辣椒粉推到中年男人面前,“他也没教给你吗?”

  “要教给我,我还能在这儿?……啧,养生,不沾。”中年男人说着又将辣椒粉推了回去。

  ……

  任蓝一行人回到水面,再次对着河岸搜寻起来,试图找到被打开过的木门。

  地下这段时间,恍若被黑暗扭曲得抽象,抛开腕表,不知今夕何夕。大家几乎忘记了睡觉这事,紧盯河岸,不舍得懈怠。

  而闻山白有些心不在焉。

  游离的目光偶然扫到清身上,好几次,她都察觉,清一直对考察行动不以为意,从来不关心他们在找什么。

  她好像只注意溶洞本身,随便找个方向,一发呆就有半刻钟。只有当几人遇到不理解的地方时,才会提上一句,刚好切中要点。

  按理说,要是真对这行没兴趣,不可能有这样的知识储备。

  那她到底是怎么想的?这般状态……近似领固定工资且升迁无望的国企员工。可那种人身上的油条气、倦怠感,又和清毫不兼容。

  闻山白推出两种可能:要么她见过远比这些更惊艳的场景,认为此地价值不大;要么她早就知道这里有哪些事物。

  可无论哪种,都使闻山白更百思不解。若认为价值不大,她又为何对那些平凡景色留意?若早知有些什么,又为何要陪他们慢慢搜寻?

  障碍在于……此人身手了得,对他们多有照顾。旁敲侧击,总免不了一丝质询意味,闻山白难以启齿。忝然自诩好奇心不重,不该问不问。可又会折磨大脑,不由轻叹。

  与她思绪汹涌相对的,是这番行程,水波静好,篷船悠悠,再没遭遇突发事件。手里船桨一直平稳摇着,荡到有木质建筑的河道末路。

  过了魏晋区域,正值汉代部分,木门门口再不见几盏灯状器物。而其中十几个隔间,大门半开或洞开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