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河无梁【完结】>第6章 【第五章】呓语长夜十年,古道枯灯无眠

  “入夜饮马,黎明磨刀

  世事如乱草,茎茎催人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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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先生认为,陆芊生前想去那里,没有去成。”

  任蓝总是如此,每当提及重要事情,语气会更加平淡,刻意掩去几分在意。

  陆芊,暗河……不,重点是李先生?他从何得知?

  近几年,这个称呼出现的频率不高,可每次都在几段不起眼的往事间,蜻蜓点水,揭起罗布棋局下的纹枰。

  李先生?

  此时此刻,久行酒店任蓝办公室,门窗紧锁。紫檀桌案上,还残留着他的只言片语。

  那是几张散乱的A4纸页,铁粉铅灰不再发烫,而字迹如新。一个又一个宋体方块,规规矩矩排列着,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事。

  很多内容看上去并无明显关联,除了地点都在越江省。而在其中三段文字后,密不通风的宋体间,都有一行青墨色钢笔留书。

  那些文字不比打印体散乱,甚至还带着几分吴玉生的笔意。而它们,正是这位“李先生”的手写备注。

  为首一段,内容如下:2005年。越江省海安县地方产业升级,拆除80年代砖瓦厂一座,发生小型坍塌,围墙脚下凭空露出地洞。厂长没有深入调查,而用水泥填埋封死洞口。期间,一位工厂员工失踪。

  很简洁,不过一起久远的施工事故,换作常人,要么关心地洞,要么只会想到那个员工或许和厂长有些过节,从而遭到某些陷害。

  而那行青墨笔迹却另辟蹊径,写着:2015年9月,原厂长,现乡级干部,年满退休。

  李先生显然明白,退休两个字,对于体制内人员来说,是个很微妙的时刻。如此留书,用意也不言自明:有些事情,那位厂长终于敢说出来了。

  第二段有备注的文字则关于一个女孩:越江省海安县中,高二10班王灵菁,成绩优异,母亲早亡,父亲无期徒刑,亲缘单薄。很少交情的远房亲戚,定期为她提供资助。

  这是一个几乎有点常见的,令人惋惜的不幸家庭,与其他相似案例并无太大不同。可手写备注却写道:最后一笔资助在三个月前,属半年前预设定期转账。

  不去关心这女孩儿的背景信息,却着眼于资金往来,他想表达什么?那时任蓝还未看出背后线索。

  而最关键是第三段文字,也是距今最近的一件事:2015年4月。越江省文物局协同警方侦办一起盗窃案,缴获三件青铜灯,逮捕两个倒卖明器的贩子,其中供货者招供,东西来自一个叫王广路的老先生。

  李先生用他那规整专业到看不出情绪的字体写着:王广路失踪十年,为人怪诞,人缘极差。

  ……

  此刻,任蓝嗅觉里只剩下刺骨的血腥味,比那鱼留下的更要浓烈。寒意与水汽随着呼吸抽丝般蒸发,脑海中,一些碎片竞相组合起来,勾勒出什么模糊事实。

  那三件小事之间的关联,到如今再清晰不过。

  为了缓解紧张,任星使了好大劲,从那堆再无生气的血肉中拔出唐刀,扔给清,想想还是问道:“人怎么能通过声音大规模操纵蛇?”

  “没那么玄,声东击西而已……大概很早就布置了。”闻山白擦去脸上冷汗,身体的颤抖比方才明显许多,尚在平复,她亮出一片碎瓷,“来自这个东西……聚集起来的蛇群,大都是,为了繁衍目的……主要被他用于操纵蛇的,并非笛声,而是雌蛇的分泌物……”

  “这样啊……”任星恍然大悟,试探地踢踢脚下那团东西:“那巨蟒也能?”

  闻山白摇头。

  “是老爷子单独豢养的,”任蓝轻身跳到纵蛇人所在的那条船上,欠身道,“对不住了。”

  这个道歉让闻山白毫不理解:“这种蟒不属于当地,留着绝非好事。”

  那老头被清制着,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盯着漂在散架船板上的黑蟒,吞咽着空气。

  “放吧。”任蓝这么说着,看不出在想什么,但她这个决定,显然让所有人感到意外。

  清松开手,老头本能地站远两步,尚无遁走之意。

  任蓝微眯起双眼,更加笃定了一些想法,思量再三,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我见过王灵菁这孩子。”

  那个身影再也没动。

  沾满污迹的灰蓝色工装外套里,一个干枯的躯体,还有一丝游离着没敢远去的灵魂。绿色迷彩胶鞋,险些丧尽原貌,在任蓝说出这句话后,宛如生根,丝毫动弹不得。

  “王老爷子,您与贵厂长那旧案陈雪十年,鄙人也有所耳闻……当然,如何处理我等无权置喙。”任蓝伸出手,“但萍水相逢,何苦互相为难?”

  “诶等等老板,他谁?”

  余下几人都蒙在鼓里,对于这次行动,他们仅仅看过那份PDF,对于砖瓦厂的事一无所知。

  那篇文档的描述止于对此处古迹的简单介绍,涉及一件1928年的盗掘活动。眼前这个人,根本没被写进那份文档,任蓝却像认识。

  闻山白猜到点眉目,试探问道:“又是‘李先生’的推理?”

  任蓝默认,低头笑道:“有时候我都不知道,你和他,哪个眼力更好些。”

  “……”闻山白沉默不语,自己只是孤身一人,可远没这位听起来神鬼莫测,四面通达。

  就目前为止,他们了解到的只是此处暗河,早在上世纪初,被一个南通地界盗墓为生的门派盯上过,那门派名号叫做水龙门。

  “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彼时此地也曾聚集不少挖土的南北能人,其中不乏世代从业者。有机会进这个水龙门的,行走江湖手段更是千奇百怪,无所不用。这条暗河就是他们在当地的重要发现。

  这般地方,和古墓关系不大,但溶洞里藏有古迹,其价值远超任何他们接触过的墓,又岂能放过。

  可惜,按东南沿海地形,寻常溶洞都在靠近徽州的地界,南通州在越江省地形中并不属于这一范畴,默认为绝对平原。被水龙门偶然发现的这一溶洞就特立独行,寻常途径难以进入。因他们既害怕造成地下财物损失,又担心被人抓住把柄。

  任蓝发来的资料显示,解决方法倒有些名堂。自三国以来,每逢乱世,军阀盗墓充饷之事就不足为怪,当初面对暗河也是类似——兵匪勾结,再议分配。

  想必暗河价值非常,水龙门人和驻军军长几经摸索商议,最终竟决定动用军队开凿一条十余里的人工河,从长江支流引水,导入另外一条支流,形成运河。又在人工河河床侧面接近暗河的位置开凿通道,与地下河道相连。

  这番操作,假借为当地民众兴修水利的名义,掩人耳目打通一条前往暗河的水路,同时形成运输所用的地上水道。水龙门和军队由此对古迹一探究竟。

  不过,暗河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又有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资料里没有详细记录。只还有一个无聊结局:乱世年代的人天地无惧,火炮开道,因军炮受潮加之计算错误,炸坍部分溶洞,其间伤亡惨重。

  数年后,这支军队在战乱中被围剿,再无音讯。

  “你们或许没注意,当年参与暗河盗掘行动的水龙门里,有几位王姓人。”任蓝想着李先生带来的情报,点出关窍。

  那片2005年拆除的砖瓦厂,还剩一座烟囱孤零零地站在旷野之间,面对着他们来时的营地。搁置十年,最近地皮才被竞拍出去。

  其下这片暗河溶洞,近百年前早被水龙门光顾过,外人不知,但水龙门遗老自有后人……

  那位在砖瓦厂拆除过程中失踪的员工,曾经必涉盗掘之道。或许试图金盆洗手,却没能融入正常人情世故,遭遇厂长排挤。

  上个月,厂长退休,说出了再也影响不到他仕途的真相:那年,被封死在水泥板下的员工,并非酒醉失踪,名字正是王广路。

  世事浮云沧海间,那年事态已不得而知了,但据任蓝猜测,想必王广路当时起了私心,偷摸下溶洞查看,不料被厂长看到,趁机封死在地下。

  王广路,可他现在就那么完好无损地站在他们面前。十年长梦,养蛇盗墓的本事还没丢,却再没有回到人世。他甚至通过某种途径倒卖明器,将所得钱款寄给还在念书的孙女王灵菁。

  任蓝阅人无数,因而心里藏着太多尊重。她清楚这些经历的分量,唯有喟叹。至于是非善恶,彼时自有公家论断。

  几人听明白来龙去脉,也不免沉默。

  任蓝此时还有一个疑问:“老爷子既然有办法把东西送出去倒卖,为何不离开此地,亲自看看孙女?”

  只可惜,王广路的性子果如传说中般阴晴不定,他起初是一言不发地听,现在又憋着不知名的气,乱转几步,跺脚咬牙,直怒道:“哪有什么出路,老头子还想问你们呢!”

  众人惊得面面相觑。他们的来路顺着水流,是水龙门古道,进来容易,出去可就未必。

  任蓝诈称见过这老头的孙女,原本只想套出出路,没料到如此结果,一时犯难。

  “那破地方以前有条吊桥,墙上那么多桩,书生都爬得上去,不晓得看看?你们下来的对头,”王广路没好气,将指着悬崖的手转向上方洞顶,“破口一个,就能接点小东西,要砸你们砸,大不了一起死,不然老头子我哪能失踪十年?”

  闻山白顺着他的话抬头望去,只见一片昏暗,看不出名堂。王广路如此说,应是与外界贩子有所联系,可据任蓝所言,那两人早在半年前落网……

  她没着急回应,猜想王广路这些日子许是饥一顿饱一顿,便拿出几份干粮交过去,纠结着用词,问道:“老先生对于……古董行很了解?”

  王广路抓着饼干就咬,又连灌几口水:“嘿,不然我家那几个兔崽子怎么都被抓了?家里手艺见不得光呗。谁让这几个崽子穷怕,瞒着老头儿偷干,没本事,进去活该。”

  任蓝听他这么说,稍微松了口气,像是可以配合的样子,于是赶紧问出最紧要的问题:“您认为这里是做什么的?”

  王广路只顾着吃,凌乱污发遮住沟壑般面孔,将眼睛藏住。他依旧没好气,随便一指河道远处:“西边,自己去看呗。”

  刚刚抓蟒的方向?任蓝看向杳无尽头的黑暗。

  趁他们说话间隙,任星已经爬上另一边悬崖,去确认王广路的描述。

  果然,逼仄空间里,只有一张竹席,两条旧棉被,几个空罐头盒子,一堆形色各异的生锈工具,抬头不到巴掌大的豁口,露出漫天星光。

  王广路十年都睡在这里吗?

  “姐,没法动,啊?从外面?……也不行,塌方可能性太大。”他用探照灯扫过整个洞顶结构,散碎不堪,有些地方还形成了天然的飞拱构造,危如累卵。

  “……当心点,下来吧。”任蓝点头招呼,沉思起来,转而对王广路方才所指起了兴趣,继续试探,“西边?那边有什么?……老爷子可否……”

  “就那儿,自己去。”王广路极不耐烦,像在赶他们走,完全没有带路的意思。

  几人只好又把目光朝向任蓝。

  而王广路,他就那么狼吞虎咽着,直到那几位踟蹰离开,眼里露出些莫名诡光。

  ……

  辟雍大学,生物医药学院实验楼。

  那台细胞分离机前些日子寿终正寝,成一大块废铁摆在实验室里,昨天刚被一些学生抬进一楼大厅,挡着楼道出口。

  肃衣身材算好的,却也需要提气收腹,高举双手侧身通过。

  国庆期间正赶着学校大重建,大厅各个角落全都是该换的报废仪器了。

  “师兄,这么晚还在啊。”

  肃衣回过头,就见一个男生如同超级玛丽般,身姿矫健地翻越着那些旧仪器……是博导今年刚招的学弟。

  “嘿,这猫哪儿来的?”男生成功翻过细胞分离机,才看见楼梯口放着一个猫包,里面有只黑色狸花。

  “闻山白的,替她照看几天。”肃衣随口说道,“有几个本科生实验报告没拿,我来一趟。猫不能带上去,就放这儿了。”

  “闻老师?哦哦哦,你那发小,你们不是一届的吗……”那男生蹲下来,对猫扮起鬼脸,“师兄,你开的课题是有多难啊,她都当讲师了,你博士还没毕业……不会是搞诺奖吧?”

  老猫十分高冷,对这“愚蠢的人类”毫无兴趣,伸个懒腰闭上眼睛。

  那男生受到打击,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

  “两个专业有可比性吗……”肃衣见他受挫,不禁笑起来,“你之前还说要来躺个论文二作,怎么,想不想跟我,十年后再毕业?”

  “真……诺奖啊?”那男生起了兴趣,却又拼命摇头。

  肃衣直上楼去,向后挥着手:“还诺奖,生化环材,退坑保平安。”

  “……”

  “……”

  “不是说,21世纪是生物学的世纪吗?——”

  这句耳熟能详的玩笑让肃衣笑得不能自已,拿起桌上的实验报告,转身退出来,也高声回道:“对——生物学的世纪——”不成想窗户没关紧,冷不丁呛到风,连咳几声。

  “……师兄,你……没事儿吧?”那男生听见声音转上楼来,见肃衣还扶着楼梯,不知是咳嗽还是笑岔气。

  “老板好像说过你身体不好,什么病啊?”他把窗户关上,见肃衣咳得满脸通红。

  肃衣自己理顺气,漫不经心道:“绝症。”

  “卧槽?”

  肃衣还是笑着,把手上的实验报告摔给他:“感冒、口腔溃疡不都是绝症?谁终身免疫了吗?大惊小怪。”

  ……

  2005年砖瓦厂发生的事确如任蓝所说吗?

  闻山白撑着船,感觉哪里不对,可一时也想不通,便按王广路所指方向,带着几人缓缓前进。

  这是一段长达五六百米的河道,两岸嵌进洞壁的位置上,全都是规格相似的木质屋子,一间连着一间。

  那些屋子露在外面的只有一个木制门面,门上一对锈迹斑斑的铜环。没有过多雕刻装饰,普通窗格,直来直去方方正正,也无窗纸,漆黑一片。制式类似明代模样,倒与王广路所指吊桥年代吻合……

  可令人费解的是,大多木门外,还摆着一盏灯,损坏程度不一,汉晋的,隋唐的,宋元明的,乃至清末的马灯,顺着年代排去,什么都有。

  这算哪门子古迹?博物馆吗?

  那些古灯立在岸边,无一倒伏,每隔一段就点亮一盏,灯油或多或少透着绿色。王广路留给自己照明的?

  他们从没见过这般场面,不免看得入神。

  而探照灯照明能力有限,只能边行边望。直到河道中段高处出现一个平台,他们才停下来。彼处墙面相对平整,有片砖制壁画。

  几人自然而然地,把目光投向了闻山白。

  她扫过几双期待的眼睛,心底咯噔一下……

  壁画,距离河面有三米多高,周围还没可攀附的东西……闻山白指指那平台,又指指自己。

  任蓝收回目光,没理睬她,看一眼温起,温起立刻会意,跳下船板。

  他下水去,站到距岸边两米的地方,还能露出上半身。

  紧接着,任蓝从船上起跳,温起同时跳起。空中,任蓝借助温起跃起的身形,接个空翻,稳稳落在壁画前面,还弯下腰,用手电照着自己脸,给了闻山白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闻山白紧皱着眉,产生你们跟我不是一个物种的感叹。

  就在这时,更打击的事接踵而至。

  清对闻山白伸出手,要来桨,将船往岸边划了一些,然后翻身上了船篷,直接从船篷助跑起跳,在空中将腿前伸,脚尖碰到洞壁,几乎垂直着踩了一步,翻身跳上平台。

  闻山白蹲在船头,沉默许久,才故作冷漠道:“不与你等武夫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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