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今天吃什么【完结番外】>第五十四章 腊八粥、腊肉 熏坏的

  冬日里日短夜长,即便过了冬至,也没见着日子顿时就被拉长起来。不多时,竟就混到了腊月间。

  后院里左右两棵腊梅已经开得很大,金黄一片,点在枝头。外面都是萧瑟冬景,冬日里若未放晴,天色也都昏昏暗暗,唯她家还能有几分艳亮花色。可惜闽州与阳泉两地,都不怎么下雪,见不着“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景。

  秦大前几日砍了很大一堆松柏杆,摊开在地上晒干,等着熏腊肉香肠。松柏细枝得带着水气才好熏,另又筛出来两筐糠皮。柳舒前几天跟她去了趟双河镇上,家里就两个人,吃不了那么多腊味,只灌了十来斤香肠——香肠肉得三肥七瘦,依着柳舒的口味,辣子和花椒多放了些。肉灌时再混进几斤白酒,洗去腥气,抹了几层香油。

  另又买回来一块后腿肉,一块五花肉,一大块排骨。熏腊肉,得提前把肉皮先用烧红的烙铁烙熟,再把腊肉排骨用盐巴、花椒腌上三天,翻面,再腌三天。腌好之后洗净,挂在通风口吹干水气。

  到这时节也得备着年货,秦大年后成亲,宴席上要用的东西也多,正好都跟人订下日子。届时不用她自己去,这一次买得多,再出点钱,他们自己给拉过来。

  村里熏肉都得在村口,要不家里烟熏火燎四五日,简直没法住人。村口有用河泥做的几个高筒,大家伙看着时间轮流用,秦大不急,拖到腊八才准备熏肉,这会儿空出来两三个,随她挑。

  柳舒早上起来,就惦记着今天要做腊八粥,跑到厨房去忙活。秦大捡了柏枝在筐子里装好,等着吃过饭挑去村口,没注意撞上腊梅树,花瓣上攒着的一点霜全掉她脖子里,惹出来两个喷嚏。

  她赶紧溜到厨房来取暖,揉着鼻子笑道:“家里腊梅花怎么这么冲鼻,我方才出去放鸡,婶子还说在家都闻到院子里梅花香了。”

  柳舒白她一眼,塞个花卷在她手里,道:“哪里冲鼻了?要说冲鼻,你怎么不说家里那两株栀子?我就没闻见过茉莉香,全被它冲没了——要说明年,不如把它摘下来炸了吃,省得浪费。”

  秦姑娘撕了花卷来吃,疑道:“栀子还能吃的?”

  “它香得惹人愁,若是不能吃,那也太浪费了,”柳舒笑答,“得空时渍两罐梅花来泡水喝倒也不错。”

  她说着梅花,秦大便忽地想起那留给葡萄藤的几个坑来,手一拍,挠挠头。

  “我忘记搭葡萄架了。算了算了,葡萄也忘记买,来年开春时种下吧,”她比划了一下院墙到房顶的距离,“左边一个架子,右边一个架子,夏天应该是不热的。就是第一年的葡萄大抵不太好吃,只能拿来好看。”

  “好看也行,凉席搬过去睡,”柳舒多看一眼,“至少睡得下我俩了。”

  今年夏天,她俩还在你尊我敬,一个院子里划出两条道来。若不是惹得秦姑娘生气一场,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去。柳舒想起来便觉得好笑,手上挑着豆子直乐,秦大拿眼去问她,却只得了柳姑娘一个轻飘飘的眼神。

  柳姑娘乐,她看着也忍不住跟着笑,两人没头没脑地对着傻笑好阵,靠在灶边吃过了早饭。

  用过早,太阳升起来,外面浓厚雾气消散开。天上没什么云彩,难得露出浅蓝一片的晴空,秦大换上一身旧衣裳,扎紧袖口,将松柏枝挑出门外,把要熏烤的肉放在背篓里。扁担两头,筐子下面是糠皮,上面搭着松枝。那松柏枝生得茂密,一眼望过去,瞧不见中间还有个秦姑娘。

  柳舒得留在家里看家做饭,到点给秦大拿过去。她同猫一道扒拉着门框,见秦大侧着身要从小道上过,道:“阿安,那个重么?你别硬挑,我同你一起去。”

  秦大放了扁担,两头压在松柏上,她自个儿转回来笑:“不重,若是我挑不动,阿舒不是更挑不动了?你好好在家呆着,瞧着时候来就行。那地方烟大,别熏坏嗓子。”

  “我挑不动,当然找你儿子挑,”柳舒往牛棚里一努嘴,“今天还没去放牛呢。可惜猫儿小了些,若是养的大虫,也能抓它们来干活。”

  秦大直乐道:“我挤不过去,秦秦更挤不过去了。不妨事,也就几步路。”

  她又和柳舒腻了两句,挑上松柏,径自往村口去。

  那边来熏腊肉香肠的,另有几个叔伯的婶子,秦大跟村口的秦大夫打过招呼,替她留了一处。

  她卸了柏枝下来,将泥筒上面的稻草盖子拿下来,香肠两节打个折,用铁钩子钩住,挂在筒口的铁棍上,腊肉与腊排都切成掌宽的条,也用钩子钩上,挂住。

  她收拾完,搬过村口小凳来,刨开筒底剩下的火灰,拿布巾遮上脸,戴着草帽,凑上去点火。

  先用晒干的松柏木点上火,熏干香肠腊肉的水气,然后再用湿的柏枝来熏。松柏不能真点燃了,得用糠皮压在下面,以免生出明火,用那看不见的火食,慢慢熏出烟气,让烟气上行,去烤那肉。松柏不能少,少了泥筒里热度上不去,烤不好,全沾些烟灰。也不能多,太多了松柏烤不透,白白浪费去许多。是以前面不能离人,得时时刻刻瞧着。

  秦大拿火钳扑了两根柏枝的火,撒了一撮箕糠皮,托腮坐在那儿等。这等闲暇时候,村人总要找些乱七八糟的话来闲谈,否则时辰难熬。她不去掺合,旁人却要来问她的。

  那几个婶子互相又聊过几句,靠她近的那个便问道:“秦大,怎么不见你媳妇来?这活儿都是我们干的,你们大老爷们的来做这个干什么?”

  秦大没料得叫她,先是一愣,尔后笑一声,道:“她不会这个。”

  “哪有不会的道理,我见过一两眼,看着也是个机灵的。我看啊,你也不能太惯着,这城里的大小姐虽说是和咱们不一样,可进了家门,不还是得种地的?”

  旁边一两个也跟着附和道:“就是,就是。你惯不能娇养着,有手有脚的不干活,全叫当丈夫的伺候,这像什么话。”

  村人间的话,向来是得了个口子,就如泄洪般止不住的。秦大不常听,可架不住她是村里的“男丁”,她不去凑婶子的热闹,总有叔伯喝了酒,要拉着她去凑热闹。一来二去,她虽是不常出门,可这些姑婆姨娘话里话外的,也没少了她的份。

  话撂在她身上,她当没听见,可撂在柳舒身上,她却得护她家柳姑娘。秦大当下收了手上的活,转过去瞧她们,笑道:“婶子别说这样的话。家里的事儿,家里才知道。阿舒平日也做过不少活儿,只是不在外边露出来。再说了,伺候她那是我的福气,应该的。”

  许是她语气听起来不大善,那几个婶子讪讪一笑,道:“也是,也是,你是个会疼人的。我们就是操心操心,这家里的事,还是长远打算好……”

  秦大只笑笑,不再接话。

  数九天里的太阳,抵在头上晒也不见得热。泥筒前烟熏火燎的,秦大摘了草帽来扇风,柏枝发出噼啪声响,旁边聊天的也静下来,她松松倚在糠皮筐子上,有心想回去转一圈,念着腊肉,蜷蜷脚趾,终是忍下来。

  她不回去,自然有人要来寻她的。

  柳舒守着锅里的腊八粥好,就急匆匆连砂锅一同装进背篓里。另炒了个土豆丝,家里有两节没熏的香肠,柳姑娘馋嘴,这两节拿水煮开,虽没有烟熏出来的风味,但料放得足,也算好吃,切成指宽的小节,一并用盘子装上。此时还没到饭点,可耐不住柳姑娘想去找秦大,把猫狗吃的东西放好,她拿食盒提上碗筷与菜,锁了院门,往村口去。

  村口一片烟雾缭绕,若不是里面掺着肉香,说是进了什么香火旺盛的道观佛刹也没差。她家秦姑娘好找,旁处都嘀嘀咕咕交头接耳地聊天,唯秦大那块儿安静得很,只能听见枝叶偶尔发出的噼啪响声。

  柳舒轻轻将东西放在石碾子台面上,踮着脚走到她背后,瞅准秦大刚加完一撮箕糠皮,放下火钳,猛地扑过去抱住。

  她来得猝不及防,动作却轻,如猫儿扑蛾,怕用力大了,秦大没接住,撞在那泥筒上。秦大晓得是她,反手将她托在背上,半弯着腰,笑道:“怎么这么早就来了?阿舒快起来,我身上灰多,弄脏你衣裳了。”

  柳舒半趴半蹲的,这会儿溜下来,寻她旁边蹲下,答道:“我自己在家太无聊了,索性饭菜都做好了,不如先趁热吃饱。”

  她牵起秦姑娘手,冬日里养过两三个月,这会儿倒比夏天白了几分,只是指尖被烟火熏过,泛着黄色。柳舒放在鼻尖嗅嗅,笑道:“没闻着肉有香气,倒闻着阿安手上有腊肉香了。你是来熏肉,还是来熏自己的?”

  “烟气重,”秦大捏她一下,放开手,“你再待上一会儿,也得是腊肉的味道了。”

  “那倒是解馋,”她拽着秦姑娘起来,“这会儿还要看着么?若是不急,阿安不如先吃过中饭再忙,待会放凉可就不好吃了。”

  她两个一起来,旁边几个婶子便就看见了。背后说什么是一回事,当面对上,到底不是谁都有卿婶的底气,何况柳翟当初过来,秦卜如何鞍前马后地做狗,她们也不是没见过。柳舒随意扫过去一眼,婶子们忙就笑道:“秦大媳妇来啦?你可真是个贴心的人,要不怎么说新妇就是会疼惜人呢。”

  秦大不咸不淡地看着,也没介绍,柳姑娘心知许是不大亲近的,点头笑笑,拽着她家秦姑娘去石磨边吃饭。

  石碾子在上风口,烟气淡了许多。柳舒从背篓里端出砂锅,开了盖子来盛饭。那腊八粥炖得稠烂,籼米里面混着小米、红豆、绿豆、莲子、花生,又有去过核的红枣炖成浆,搅一搅,白粥就染上一片橙红糖色。

  柳姑娘盛饭端菜,用食盒背篓挡住风。饭还没端起来,秦姑娘先告了个状,道:“那几个婶子说你坏话。阿舒往后遇见了,不要理她们。”

  柳舒夹一筷香肠给她,笑起来,便道:“好,晓得了,我不理她们。你也不要气,管她们说什么呢。”

  她这般云淡风轻,叫秦大想起在阳泉府听到那些闲言碎语,心中堵着口气,又不愿提起,叫柳舒听了不高兴,自己闷闷吃了一口香肠。

  柳舒见她兴致不高,猜到些许,便自笑着去逗她:“我做的饭不好吃吗?阿安怎么这副表情,让我瞧瞧。”

  她凑上去看,挨得近了,能闻见秦大身上松柏的熏味。这会儿还是在村口,旁边又有人,秦姑娘脸皮薄,忙端着碗退出去一步,抬头瞪她一眼。

  “阿舒——在外面……挺好吃的,”她到底是笑起来,“不若这锅都留给我,我下午熏肉时无聊,吃点东西打发时间。”

  “美得你,我还没吃饭。”

  柳舒端碗来,一口香肠一口粥,同她一到靠坐在石碾子台面上。

  待到吃得八分饱,看秦姑娘慢下来,柳舒这才悠悠问道:“阿安气什么?从阳泉回来时没问,是不是听见柳翟说什么混账话,你不高兴了?”

  秦大默然看她一眼,点点头,皱眉想了半天,憋出一句:“再如何,他是你哥哥,怎么能……怎么能说这些混账话出去。只可惜那日他不在府中……”

  她总是笑盈盈地舒着一张脸,平日里连嘴角也不曾撇一下。如今见着这副皱眉抿唇,忿忿不平的模样,柳姑娘竟觉得稀奇可爱,放下碗去,拿两根食指戳她嘴角,将那眉头又搓又捏,闹得秦大忍不住笑出来,方才停手。

  她端开菜,凑到秦大旁边去靠着,道:“我与他少时也不曾这样。那时他去学堂,总要带我一起,让我在外面一道听先生讲书的——爹娘疼他些。”

  她讲到这,忽地笑起来,又道:“爹娘疼他,所以管教得严,对他要求颇高。我是个顺带的孩儿,不做那些违法乱纪,有损门风的事情就行。小时候还不觉得,大了,他就觉得爹娘更疼我,我也觉得爹娘更疼他。他看不惯我成日里到处去玩,我也看不惯他没甚本事偏要自视甚高。”

  秦大伸手去抱她,柳舒抬起头来笑一笑,蹭到她颈边。

  “若说还有点情谊,这么多年相看两相厌,又闹过几回,也就剩点儿皮。怕是爹娘一去,我俩谁也不想见着谁。”

  她坐起来,去捏秦大脸,笑道:“这些事,你同他置气什么?不要管他,旁人说的也不必听。只管来找我告状,谁叫我的阿安心里不高兴了,我这就去找卿婶取经,管叫她们再也不敢做这等事。”

  秦大失笑,摸摸她脑袋:“又不是我受了委屈,怎么你来安慰我?好——下次你若是听见了碰上了,随你开心。”

  “倒不怕我同卿婶一样,”柳舒直乐,“届时人家说你娶了个悍妇回家。”

  秦姑娘舔舔嘴唇,磨叽半天,低声说道:“悍妇我也喜欢。”

  柳舒给她哄得舒服,贴上去逗她,连声道:“什么?什么?我只听得‘悍妇’二字,阿安说了什么好东西,快多说个十来句与我听。”

  秦姑娘的嘴是那海边的蚌壳,抿着嘴只是笑,一句话也不往外冒。她两个闹得欢,惹得那边熏肉的婶子们都探头来看,秦大捉了她来挠自己痒的手,正欲开口将柳姑娘哄回去,就听得那熏肉的筒里,忽地“噼啪”一响。

  她转头去看一眼,叹气一声,没奈何地笑道:“阿舒快别闹我,你分明听见了。再不看着火,你的腊肉香肠,就要给烧成炭,没得吃。”

  柳舒笑道:“今日权且放过你。晚上几时回来,想吃些什么?”

  秦大牵了她到泥筒边,爬到顶上,拿火钳将烤爆的那节香肠勾出来,尖石在顶上一划,割下来,递给柳舒。

  她搓着手上的黑灰,小指在柳舒脸上画了几根猫胡须,看柳姑娘乖巧伸着脸由她,笑着拿掌根搭在她肩上,推她往回走。

  “这香肠洗一洗,晚上合菜炒着吃。你现在是当家的,旁的还要吃什么,全凭你做主。”

  柳舒取出手帕,就着槽里的水沾湿一点,将她眼周擦过一圈,又揉了两下。秦大眼睛给那烟火熏得不舒服,拿水抹过一次,到底清爽了些,眨眨眼,瞧着柳舒。

  “你当家的要你悠着些眼睛,”柳舒将帕子给她,“若是熏得慌,就到这边来坐坐。”

  她将东西一一收拾好,手上提着那节香肠,磨磨唧唧赖了好会儿,看火堆里糠皮又要燃起来,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了秦姑娘,慢慢悠悠地回家去了。

  她甫一到家,就见着柳府的人挑着一筐东西,同卿婶一道在门外等着。那俩小厮远远望见,忙上来同她见礼,接过她手边的东西,在旁边候着。

  柳舒不知何事,拿眼去问卿婶。

  婶子当即笑起来,簇着她去开门,东西提进来,开了筐,红艳艳一片,交错着彩线,婶子拎起那裙裳,往她身上来比划,叹道:“当真是漂亮。你家里来了人,说是将你的嫁衣送来瞧瞧,现在还穿不穿得,有没有要改的——混账小子呢?他的衣裳也做好了,你俩正好今日悄悄试一试。若说正经穿上,还得留在成亲时候。”

  柳舒便答:“阿安到村口熏肉去了。”

  婶子越发笑起来,三两下拿了衣裳,拉着她到客房中,直道:“正好,咱娘儿俩这会儿试试,不让他瞧见。成亲时再细细打扮上,管叫我这呆头小子,看直了眼去。”

  彩裙绣裳,金冠凤帔,这身嫁衣还是她及笄之后,让柳夫人在家里关了半年,有一搭没一搭给绣完的。本以为要在箱子里吃上一辈子灰,兜兜转转,竟还是有开箱的日子。

  婶子给她绾发理裙,柳姑娘瞧自己这张脸已瞧得腻味,看铜镜里影影绰绰一片红影,摇摇晃晃就成了秦姑娘的样子。她想着秦大穿嫁衣的模样,忍不住笑出来。

  卿婶只道她念着要嫁人,心里欢喜,替她理着裙子,连说些打趣的话来。

  柳舒神思游离地应着,想到秦姑娘那里还欠着她一个中秋愿,暗地里打起别的算盘来,道是洞房花烛夜,定要哄得她家秦姑娘,来穿一穿嫁裳,做她的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