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河清巷当铺>第七章

这之后,叶谿再也没犯困过。她直勾勾地盯着奶奶的遗像。既然刚才能见到许愿,说不定也能见到奶奶呢?可惜,等到天亮,都无事发生。


奶奶火化的时候,叶谿把手一揣,问穆知白:“我当时怎么没想着来这里找工作呢?殡仪馆什么时候都不会倒闭,是一个非常稳定、非常刚需的服务行业。”


穆知白问:“怎么?我们当铺有哪里不好吗?”


叶谿笑了笑:“那倒不是。”


她走神地想起了被自己卖掉的老房子,已经不再总是记起那些温暖的回忆,而是想到它雨天漏水、冬天漏风、夏天进蚊子,电路老化,网络也经常断开,厨房里永远有老鼠和蟑螂。小时候维修电器、水管都是老爸的工作,等叶谿上高中,就不知不觉全交给了叶谿。她的腿上现在还有被电打后留下的一道疤。


一个被不断更新零件的老房子,还是最初的那座老房子吗?一个不断获得新的记忆的人类,每分每秒都是个新人吗?此刻死去的这个老人,真的是她认识的那个奶奶吗?


叶谿被这个想法逗笑了,她低下头,轻轻地踢了踢一旁的凳子腿,重心有些摇晃。


“奶奶,你听得到我说话吗?”她忽然问,像打电话一样。


当然没有人回答。


她的眼眶红了一圈,没哭。


叶谿忍不住想,是因为奶奶走的时候还是得着阿尔兹海默,所以去世以后变成鬼,仍然得着阿尔兹海默,认不出她,才始终没有出现吗?奶奶会不会糊里糊涂地一心想要回家,结果不认识路,在大街上到处乱逛呢?那可太糟糕了,鬼魂在大街上游荡到底是不太好。她得想办法把奶奶找到,再接走,央求穆知白帮忙送她“去该去的地方”,想对待许愿一样——


她可以给钱,她可以让穆知白少发一个月的工资,只要穆知白愿意帮忙把奶奶的灵魂安置妥当。


或许是叶谿炯炯有神的目光太过直白,穆知白开口道:“放心吧,你奶奶已经去了该去的地方。”


“啊……谢谢。”叶谿眨巴了一下眼睛。


“司老板,昨晚上你们有听到什么响动吗?昨晚上不知怎么,有个……不见了。我们找疯了,一整晚都没找到。我想你和穆老板都在,会不会知道些什么……会吗?”一个工作人员和阿四在不远的地方小声交谈。


阿四看了看穆知白,又看了看叶谿,一把拉走了那个工作人员,小声说:“走吧,出去说,这里聊天不合适。”


“穆老板不来吗?”


“怎么?你什么意思?怀疑我的水平!?”


“不是不是!怎么可能呢?”


……


叶谿没有细听两人在说什么。


她想起奶奶没有医保;父母的结婚戒指不是纯金的,掺了铜;爷爷的三轮车是当废铁卖的,折子里只有一万多的存款;家里的车开了十几年,卖了两万,得亏是卖给同村的熟人,实打实拿到了这两万;老屋算是危房,买家必须拆了重建,地段又偏僻,出入都不方便,加上这里的房价总体偏低,最后也只卖了十八万。


她从小就知道家里没钱,这次毕业了才知道已经穷到了这个地步。要是奶奶没有生病,倒是能等她工作以后再享几年清福。


抱着奶奶的骨灰盒离开时,她路过了另外一家披麻戴孝的可怜人。礼厅中央挂着一个女孩的黑白照,戴着一副圆框眼镜,非常漂亮,明媚又骄傲,严肃又强势,有点像个明星。叶谿认出来,那个人是许愿。


角落里坐着许愿的父母,丢了魂似的,一动不动。他们对面坐着的应该是许愿的男朋友,不知道在想什么,有点胖,有点憨,看起来脾气挺好。他站起来,走过去抱住许愿的父母,接着,叶谿听见了压抑的哭泣声。


阿四拉住叶谿的胳膊:“快走吧,别打扰他们。”


“我……我梦到了许愿。在昨天晚上梦到的。梦醒后睁开眼睛,就在门口看见了她。我不能确定事情到底是怎样的……但或许她是被人害死的呢?就这么走了,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不太好?”叶谿低声问。


“走了。”穆知白拉住叶谿的另一条胳膊。


既然阿四和穆知白都这么要求,叶谿虽然不明白,但是也选择了妥协:“那行吧……或许就算要说,也不是现在。”


“当然不是现在,孺子可教,孺子可教。相信我,咱们城里就这么点大,有生之年再碰见面的概率并不算小。”阿四连声说。


叶谿回头再看了一眼许愿的遗像,深知这个女孩也已经去了该去的地方。


奶奶的墓和爷爷并排,在他们下面那排就是叶谿父母的墓。村里人都葬在这座小土坡上,有一户人家特地建了个巨大的坟包,占了别人八块墓碑的地盘——尽管如此,里面也不过是摆了一只骨灰盒。


阿四左右张望许久,问:“你的墓呢?也在这里吗?在你爸妈下面那排吗?名字已经写好了吗?”


叶谿摇了摇头,说:“我没有墓。也没人会给我收尸啊。到时候要给民警添麻烦了吧。没关系,我用不着这个。”


阿四撇了撇嘴:“我和穆知白给你收尸不就得了?”


叶谿笑着,没当一回事:“谢谢。”


村民帮忙填了土,盖住石板,把墓碑上的名字描黑。


叶谿没帮上什么忙,她手脚发麻,眼前又有些花。她站在四块墓碑中间。妈妈那块墓旁边的松树已经长得比叶谿还高了,村里本来住他们家隔壁的阿姨有时候会给妈妈带些糕点当做贡品,后来给叶谿的爷爷带,有趣的是,她一次都没给叶谿的爸爸带过。


“反正我爸会去找我妈和爷爷讨来吃,现在奶奶也下去了,他还可以找奶奶要着吃。”叶谿对阿姨说。


阿姨本来抱着她流泪,哀叹这孩子怎么这么命苦,闻听此言,突然就松开了胳膊,手忙脚乱地在叶谿的父亲坟前放了一块糕点,嘴里念念叨叨的:“你老婆和老爹老娘嘴里的吃的你也抢?那么大个人,还要不要脸了?我给你一块,你自己去旁边吃去。”


叶谿:“……”


阿四小声问:“她是有多讨厌你爸?”


叶谿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啊,主要是不敢问,怕问出来尴尬。对了,穆知白呢?从刚才起就没听见她说过话。”


叶谿转了一圈,才在人群之外的地方看见了穆知白。她站在更高的地方,在那里居高临下,能看见所有人。她对这个位置应该相当满意,瞧见叶谿抬头,还像个大领导似的挥了挥手。叶谿朝她走去,问:“怎么站那么高?”


“方便纵览全局……”穆知白向墓地以外的地方眺望,问,“你原本住在哪里?”


“那里,现在在施工的那幢房子,是卖给了村里一个伯伯的表哥。”叶谿抬起手一指,起起伏伏的住宅中间,有一幢似乎只剩下地基的老房。叶谿看见自己原本住的地方,忽然间感慨万千:“旁边那个屋顶上和院子里种满了花的,就是刚刚给糕点的那个阿姨家。她家可好看了。每次一串红开花了,我们就会跑去她家,偷偷地把花摘下来,吃那个花蜜。有时候里面已经爬了蚂蚁,所以一定要小心,不留神会吃到蚂蚁;还要留神不能被她发现,不然要挨骂的。”


穆知白动了动嘴角,不太理解这种和蚂蚁抢食的行为。


叶谿指向了另一个地方:“我们家后面有个妹妹,她是在我……十二岁的时候,搬去城里,之后就没怎么见过。她小时候好可爱的,脸上全是肉,别人喝水她都想要来尝一口,我就这样骗她帮我喝过两次药……咳,就是……小孩子嘛。”


穆知白笑了笑:“嗯,我知道。那住在你家前面的人呢?”


叶谿说:“那里是两个老人家,华爷爷和杨奶奶,前两年都去世了,房子就一直空着。他们好凶啊……我们以前玩游戏,声音大一点都会被他们骂一顿。所以小时候好讨厌他们,会偷走他们晒在院子里的白菜……”


穆知白惊讶地挑了一下眉毛:“看不出来啊,我到底是雇了一个什么样的员工?跑去别人院子里摘花,骗小孩帮自己喝药,还偷老人家的白菜?”


“反正我也挨打了嘛,当场就会挨打。妹妹喝到药就开始嚎啕大哭,我爸一听见她哭,想都不用想就会朝我扔拖鞋。那两个爷爷奶奶嘛,其实知道我们会去偷,所以一直盯着白菜,一见到我们就拿着竹竿跑出来,追着一路骂一路打。”叶谿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老两口走的时候,我记得是冬天。爷爷突发脑溢血,奶奶想去扶,结果自己也摔了一跤。当天晚上,我爷爷让我去喊他们要不要一起吃饭……才发现的。”


话题变得沉重,穆知白没有应声。她拍了拍叶谿的胳膊,算是安慰。


“我没事,都过去那么久了。”叶谿说。


两人走下去的时候,阿四和那个阿姨相谈甚欢。阿姨正说到村里的老人越来越少,老人没了,年轻人各奔东西了,村子也就散了。


阿四叹了口气:“哪儿不是呢?河清巷也是一样的。”


“河清巷住的人还是多。”阿姨说。


“多是多,但互相都不像以前那样来往,变得和大城市一样了。这几年城市发展越来越好,马路越来越宽,通讯越来越便利,我却觉得还不如以前没那么方便的时候联系紧密。人情冷漠!世风日下!这个世界完蛋了!”阿四发出老一辈人那样慷慨激昂的谴责。


“回去吧。”穆知白叫她。


叶谿走上前,再次和阿姨拥抱了一下。


阿姨微笑着摸摸她的头,又拍拍她的肩:“你也长大了,比我都高了。那两位是你很好的朋友吧?有她们关照你,你在村子外面,我也放心一些。记得经常回来看看。阿姨给你做好吃的。这个是我和你叔给你的。”


叶谿眼见她要拿出一只红包,赶紧把她的手按在口袋里:“哎,我奶奶不办席了,我也有工作,这个钱真的用不到……”


阿姨说:“就当是我们给你的工资,请你有空就回来看看。这几年你在读书,家里面,我们也没帮到太多的忙……”


叶谿感到心酸,她叹了口气:“阿姨,我回来看看不是应该的吗?”


“拿着吧,拿着。你不拿着,我和你叔连觉都睡不安稳。”阿姨把红包塞进叶谿手里,最后抱了她一下,“去吧,回去吧,你的朋友在等你。”


车窗外的景色向后飞逝,叶谿以前沿着这条路上学,再沿着这条路回家。村里的年轻人各自读书,各自工作,有自己的生活,关系逐渐淡薄。叶谿自己也是年轻人,没办法发出阿四那样的感慨,只是会为老人们的难过而难过罢了。


“听音乐吗?”阿四问。


“不听,有点吵。”穆知白表示拒绝。


阿四哼了一声:“你别发出声音,就不吵了。”


“呼吸也不行吗?”


“不行。你的呼吸吵到我了!”


叶谿靠在车窗上,笑起来。


她觉得奇怪。


她太平静了,平静得就好像奶奶的去世压根儿没触动到她。


奶奶是前天走的,她的记忆没有被剪切,非常连贯,但是她并没有像其他长辈去世时那样哭得死去活来,恨不得跟着一起下葬,而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她不是一个孝顺的好孩子,直到最后都没能给予奶奶倾尽所有的爱,连大哭一场都没能做到。


村里不少人都哭了,不是单纯为了哭,很多都挺真心实意的,记得当年村里有过这么一个善良的老人。但是叶谿一点都哭不出来。即使心里会突然难过,哭不出来就是哭不出来。


难道她没有为奶奶的辞世而悲伤吗?


和急忙忙赶回店里的阿四告别,走过河清巷的石板路,叶谿出神地听着鞋底踩在石板上的声音。今天不知道是什么日子,河清巷里人挺多,其中有两个举着相机的年轻人在东拍拍西拍拍,被坐在巷子里穿着白色老头衫的大爷凶巴巴地赶走了:“要拍去对面清河巷拍!这里住了人的!不能乱拍!”


“对不起对不起!”年轻人鞠着躬,一叠声地道歉。


大爷对着他们的背影碎碎念着:“拍拍拍,见到什么都咔嚓、咔嚓,有什么东西好拍的?不知道这里住了人吗?还拍!还拍!”


叶谿帮穆知白撑着那把黑色的长柄伞,问:“这里游客很多吗?之前都没怎么见有人来参观。”


“来旅游的人可能多少会来河清巷看看。前几年小偷很多,有人说要在河清巷设置其他小区的那种保安亭,严查进出人员。不过最后还是不了了之,毕竟河清巷到处都是出入口,安保力度再怎么提升都实在是无法完全覆盖。”穆知白说,“现在我们的安保全靠大爷大妈了。李叔叔。”


叶谿不知怎么,像那两个道歉的年轻人一样,向李叔叔鞠了个躬:“李叔叔好。”


“诶嘿,这两天这个小姑娘我常见到。你是小穆的亲戚啊?”李叔叔问,手里端着的粉色便携小风扇开到最大档,呼呼作响。


“是我朋友,阿四也认识。”穆知白帮叶谿回答。


“叔叔好,我叫叶谿。”


李叔叔像举扇子一样,用小电风扇指了指叶谿:“啊,小叶啊,是住在小穆这儿吗?”


叶谿点了点头:“这段时间都在穆老板店里帮忙。”


李叔叔露出嫌弃的表情:“小穆那家店啊,不是我说什么,哪有这么做生意的?哪有每天只开店三个小时的老板?你怎么不去阿四那里帮忙呢?图清闲吧?是图清闲吧。哎哟,阿四那才叫开店呢!……”


“叔叔,我们还有事,先回去了。”穆知白语气平稳,但脚步比往常急促许多。


叶谿和李叔叔告别,慢了两拍,要小跑着才追上她。


在道路尽头右拐,眼前就是河清巷当铺的大门。穆知白走在前面,打开那把老式的黄铜锁。三楼的阳光依旧那么好,仿佛什么阴霾都能被这样灿烂的阳光驱散。


“去洗个澡吧。”穆知白说,“洗个澡,换身衣服,好好休息。今天我们不开店。”


“谢谢。”叶谿点了点头,回房间拿衣服。衣柜里压着一个袋子,是她装在行李箱里,随身携带的证件。她打开袋子,忽然意识到,家人的户籍都被注销了。注销了,不存在了,又好像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袋子放下的,忘了自己回房间是想干什么。这里对她来说有点陌生,也有点冷。她想回家,躺在吱呀作响的小床上,抱怨老是断联的网络——比宿舍床大不了多少,被奶奶缝的那么多垫被垫得软乎乎的——她已经有两个多月没上过网了,老手机没办法用来上网。


她霎时间产生了无法遏制的想哭的冲动,浑身都颤抖起来,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穆知白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敲门便走进来,把她抱进怀里。


叶谿顺势紧紧抱着穆知白,抱着此时唯一能倾诉的人,近乎是哭喊着说:“如果她能健健康康地再活久一点……我能赚钱,我能……把老房子重新装修一遍……我奶奶这辈子没享过福……你知道吗?她这辈子都过得好辛苦好辛苦……她、她什么都不告诉我,以前她不舒服,都没告诉过我,还装着没事,瞒着我……她省下一两百都要偷偷塞给我,我给她买的东西,她宁愿贡起来都舍不得用……我什么也没能帮到她,到她走了,我都没有一点点帮到她……”


穆知白只是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拍着她的背,没有出言安慰。


会过去的——她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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