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河清巷当铺>第六章

叶谿感觉到自己在往水下沉去。


她“记得”自己正在和父母、男朋友、男朋友的父母、十几二十个朋友和其他亲戚,共计四十八人一起乘船出海。在本趟旅行中,男友会向她求婚。这是一场没什么惊喜的求婚仪式,租来的船是两人一起挑的,求婚戒指以及如何布置求婚现场也是两人一起商量的,流程排练过一遍,一切应当按照计划中那样平稳度过。


计划。


是的,没有什么能打破她的计划。


海风的味道咸腥,她一贯不喜欢海。答应在海上求婚是对男友的妥协,也是她足够爱他的证明,但是之后的一应事宜,全要按她的意思进行。


看客开始鼓掌,吹口哨,帽子被高高抛向天空,接着是外套,再接着是……


她开始下沉,不断下沉,身上仿佛绑了铁块,无论怎么挣扎都没法浮上海面。


她没法儿呼救,海浪将她吞没。


……


叶谿抬起手遮住眼睛。


刚才不小心睡着了,虽然只睡了不到二十分钟,但是做了个可怕的梦,死亡的体验过分真实,肺里的空气不断消失,到最后被灌进大量海水。她要是有腮就好了。人类为什么把腮退化掉了呢?明明那么好用。她心有余悸地喘了口气,活着感觉可真不错。


礼厅还亮着灯,但是礼厅外的路灯全部熄灭了,黑沉沉的,像是起了雾。在这浓雾中,叶谿像是看见了一团匍匐在地的黑影。


她揉了揉眼睛,可实在是太困太累,这一揉就停不下来,连打哈欠加重新梳了个头就花去了好几分钟时间。等她总算再次看向礼厅外,先见到的是一张浮肿的严重腐烂发黑但紧绷的水肿的脸,在拥挤的腐肉中露出一只异常白亮的独眼。头部以下的部分肿胀、发亮,仿佛只要挨到一下就会炸成一捧水花。


叶谿闻到了海风和海水的咸味,几乎无法忍受恶心反胃的感觉,她立马伸出手,一左一右去推阿四和穆知白:“醒醒!醒醒!有鬼!门口有鬼!”


但是眨眼间,那具浮肿的尸体就变成了一个正常的女人,穿着白色的礼服,站在礼厅门口,眼里流露出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她呆滞地望着前方,却并不是在看叶谿,也不是在看叶谿租的小礼堂。或许她只是在睁着眼睛睡觉而已,谁知道呢?


“干嘛啊?”阿四挥开叶谿的手,没好气地清醒过来。


“门口!门口!”叶谿的语气有些激动。


“门口?啊……我看见了。谁把门打开了?”阿四说着,站起来就走上前,当着那个女人的面,“砰”地关上了门。


叶谿想拦住她都没来得及,要站不站地起来一半,忍不住问阿四:“你……你没看见吗?门口有个……有个……人?”


阿四耸了耸肩,还沉浸在被人吵醒的愤怒里,不太和气地说:“看见了啊,怎么了?你认识?你找她有事?”


“可、可是……你都看见了门口有个人,那、那你还就这么把门关了?那个、那个人……我们不用处理一下吗?就让她这么站着?她到底是个人还是……还是不是个人?”叶谿着急地问,急得都有些结巴。


阿四抬了抬下巴,说:“这点小事,让穆知白教你……”她忽然顿住了,一扫之前的焦躁,精神抖擞地凑近了叶谿,像找到了什么大乐子一般,乐呵呵地狠狠搓了两把叶谿的头发,问:“你不会是……怕鬼吧?哎呀呀呀!呀呀呀!不得了!不!得!了!穆知白!你听见了吗?她怕鬼——她!怕!鬼!”


“怕鬼……怕鬼怎么了?别说那么大个鬼杵在门口了,就算是个人杵在门口,我们不也得关注一下嘛……”叶谿底气不足地为自己申辩。


她确实被吓到了,但她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害怕会被鬼伤害,还是单纯恐惧那副凄惨的死相。诚如她自己所说,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异物,无论异物是人是鬼,都会把她吓到;是人还是鬼,是女人还是男人,是正常的、好看的还是异常的、丑陋的,只起到一个决定会不会受到二次惊吓,以及受到多少程度的二次惊吓的作用。


穆知白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怕鬼……也没关系。不过,既然能看见一次,就能看见第二次、第三次,以及各种不同的鬼……”


阿四频频点头:“是啊是啊,天天都能见着鬼。”


穆知白轻飘飘地瞥了阿四一眼,继续对叶谿说:“……所以你要不要试着和门口这个鬼接触接触呢?就当是习惯一下吧。放心,这次我和阿四都在,你不会出事的。”


阿四还在频频点头:“是啊是啊,你总要习惯和鬼接触的。”


叶谿咽了口唾沫,望着穆知白,模样甚至有些可怜。即使那个鬼能在人形和死亡影像之间来回切换,这种切换明显不受她的控制,她或许还没明白自己已经死了,记忆还停留在某个不远不近的过去的节点。叶谿害怕那具膨胀的尸体,害怕自己一句话没说对,那鬼魂就会变回去。


穆知白和她对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凑近贴在她耳边,小声唱起来:“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你干嘛啊!?”叶谿捂着耳朵,从椅子上弹射出去,从额头、耳朵到脖子根都臊得通红,像是快着了火。她后悔了,后悔自己没事和穆知白说那么多以前的事,穆知白问什么她就答什么,把奶奶给她具体唱了什么歌都回答得一五一十。她转身就要开门和那个女鬼对线,以她现在的状态,不管什么鬼,见了她都得绕着走。


阿四啥也没听见,着急地去扯叶谿的袖子,拉着晃来晃去:“嗯?咋了?咋了?穆知白说啥了?我刚刚没注意听!我没听见!我没听见!”


“你们是不是声音太大了?这里毕竟是殡仪馆,我们还是应该庄重一点。”穆知白裹着叶谿的那件西装外套正襟危坐,好像刚才唱儿歌的人不是她。


“所以说啥了?哎!叶谿!穆知白说啥了……你等等再走嘛!等等!那家伙没跑,还在门口站着呢!你就跟我说说嘛……”阿四知道从穆知白那里什么也问不出来,只能抓心挠肝地抱着叶谿的腿,一路从椅子上被拖到门口。


女鬼还穿着那件白色礼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即使是叶谿和她正面相对,她也视而不见。她不知道自己在哪,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那个被女鬼吓跑的噩梦在这一刻被叶谿重新记起,她忽然知道了对方的身份。


——她叫许愿,是在求婚现场被抛下航船的一缕亡魂。


“你还记得什么吗?”叶谿问她,并不保证这种状态的许愿能回答她。


但是许愿把脸转向了她:“我是谁?”


“你是……你叫许愿。”叶谿说。更多的信息,她也无能为力了。


“我叫许愿……?嗯,是的,我叫许愿。”许愿歪着脑袋,看起来颇为痛苦,“我……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叶谿脱口而出:“这个问题有点复杂,我也答不上来……哎!”


她的脑袋被阿四拍了一下,阿四说:“别那么耿直!你可以问问她,‘那你本来在哪里?’”


叶谿摸了摸后脑勺,照葫芦画瓢:“那你本来在哪里?”


许愿双手抱着头,艰难地喘息着:“我……我在……船上……船,在海上开一整天,最后会回到我们出发的港口……沈泽会向我求婚……对,我们都计划好了……我什么都计划好了……今天是几月几号?我……我和他定好了八月十五的婚礼……”


“嗯……早是还早,今天是八月十三,你不用着急。那么别的事你还记得吗?你在船上,男朋友向你求婚,然后呢?你还记得然后吗?”叶谿问。


许愿眼神涣散:“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我在船上……好吵……实在太吵了……我……什么都记不清……”


“你是怎么下船的,还记得吗?”叶谿接着问。


“下船……我下船了吗?我……不记得……不应该下船……船是租了一天的,那会儿才到晚上,我们应该是第二天再下船……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知道吗?”许愿破碎的目光突然聚焦,她紧紧盯住叶谿,看起来正处于疯狂的边缘。


叶谿感到大事不妙,她想回头看看穆知白和阿四,寻找一些脆弱的安全感,却又不敢回头,不敢让许愿这个危险角色离开自己的视线。她摆出了随时准备逃跑的架势,试探着开口:“为什么呢?是不是你们钱没给够,所以不到二十四小时,租船公司就把船开回去了?是不是很有这个可能?”


许愿聚焦的目光再一次变得茫然而涣散:“不可能啊……怎么会没给够钱呢?啊,沈泽,一定是他!”


叶谿小心地问:“他怎么了?”


“一定是他!我让他去付的钱,他肯定嫌贵,所以偷偷地只租了十二个小时,对不对!?”许愿身上的怨气眼见着都要凝聚成形了,叶谿觉得,她活着的时候发起脾气,说不定也和现在是差不多的状态。


叶谿赶紧摇头:“我不知道啊!你也没邀请我,我咋知道他租了多少时间?”


许愿身上的怨气消散了:“啊……这样啊……我们不认识吗?”


“认不认识我你自己心里没数吗?”叶谿忍不住吐槽。


“我不认识你。但是你来和我说话,而且提醒了我的名字,所以我以为我们认识,就装出了认识你的样子……所以我们不认识吗?真是不好意思。”从刚才大发脾气以后,许愿说话变得利索了许多,或许适度的情绪发泄对人类而言真的非常重要。


叶谿挠了挠头:“你知道这里是哪儿吗?”


“这里是哪儿?看得出来,这里是……殡仪馆。那是谁?我不认识。”许愿看着礼厅里的黑白照,叶谿的奶奶笑得一脸慈祥。


“是我奶奶。”叶谿总算有机会回过头,借着看奶奶的机会看了看穆知白和阿四,阿四甩着胳膊站在她身后,穆知白还是坐在原来的地方,动都没动过,看来许愿对她们而言完全称不上危险。


叶谿心里跟着踏实不少,站姿都放松了许多。


许愿看着老人的遗照,眉头越皱越紧,又恢复了混混沌沌的状态:“啊……我应该也是来参加葬礼的……不是你的奶奶……我没有故意失礼的意思,非常抱歉,希望你的奶奶安息……我只是……记不起我来这里是为了参加谁的葬礼了。”她转向叶谿,“你说今天是八月十三,那么过两天我就要结婚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来参加谁的葬礼呢?”


“额……你自己的?”叶谿阐述了事实。


“我自己的?……你可真爱开玩笑,还是那么阴间的玩笑。”许愿说,脸上并没有笑意,显然也不觉得这是个玩笑。


叶谿不知道这个对话还需要如何进行下去,或是需要进行到什么程度,她决定到此为止了:“不如你到处走走吧,说不定就能想起你来这里干什么呢?我这里也不方便一直陪你回忆,你看要不咱就先这样吧?”


许愿没有回答。


“许小姐?”叶谿向后小跳了一步。


许愿像是被这个称呼刺激到,她倏地抬起头,笔直地望着叶谿:“我想起来了……啊……我想起来了……你说得没错,我来参加我自己的葬礼……可笑!我自己的葬礼!”她发狂似的笑着,尽管叶谿并不觉得好笑,“啊,我想起来了,是的……我的计划出现了差错……我什么都计划好了……是意外吗?你觉得是意外吗?”


叶谿回忆着那个梦,除了明确被扔进海里以外,前因后果都不清晰:“我不知道啊。”


叶谿的衣摆被穆知白牵住,她本来就紧张,感觉有人靠近的时候,更是炸了毛,几乎要跳起来。她回头看着穆知白,手都在哆嗦:“啊,是你、是你啊……”


穆知白带着她后退。


叶谿只是回了这一下头,就不知道阿四做了什么,她只看见许愿软倒下去,睁着眼睛,一动不动了。


叶谿张了张嘴:“啊……她……”


“嗯?她?她没事。我总不能看着她变成厉鬼吧?那就麻烦了。别太遗憾,你见厉鬼的机会很多,说不定每天都有得见。”阿四对叶谿说着话,却朝穆知白挑了挑眉毛。


穆知白松开叶谿,踱至许愿身边,低头看着她,伸出手。


穆知白和阿四的游刃有余极大地影响了叶谿,她现在就算想紧张,都没这个条件,于是还有心情可以问和许愿不相干的问题:“穆老板在干什么?拿走许愿的记忆吗?可是那不是必须什么‘自愿’和‘最珍贵’什么的才行吗?”


阿四摆了摆手:“啊,不,不是,只是让许愿把什么都想起来,再进行一个自由选择。如果许愿愿意把这些事放下,穆知白就能送她去该去的地方。最珍贵的记忆那是用来交易的,能换钱;其他乱七八糟的记忆也不是不能拿走,但是拿走它们干啥呢?让穆知白更痛苦而已……悄悄告诉你,这大傻子以前还真被忽悠着做过一段时间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什么活儿?”


“就是把别人乱七八糟的记忆拿走的活儿呗!那些难过的、尴尬的、要老命的、痛不欲生的记忆,只要别人不想要了,她就一股脑儿照单全收……要我说,她那前女友真不是个东西,自己想当好人,却逼着穆知白干这些苦差事。你看看你家穆老板现在这小身板,这走两步就要死掉的鬼样子,不都是那人渣给忽悠的吗?叶谿啊,你还年轻,穆知白可是用血与泪的教训给你提过醒了,做人千万不要恋爱脑。”阿四边说边啧啧摇头,一脸陶醉地摸了摸自个儿的脑袋,“看我这颗清醒的脑瓜子——你多学学我,要不干脆还是来我这儿打工得了。”


叶谿却觉得呼吸都停滞了,她问阿四:“你说什么?她的……前女友?”


阿四也觉得呼吸都停滞了,她问叶谿:“额……穆知白没跟你提过吗?”


两人对视了几秒,阿四转身就走:“不好意思,今天晚上我就陪你到这儿,先回去了,明早还要开店呢……撒开我!你撒开我!我们还是不是朋友!?你可不能害我啊!要是让她知道我说漏嘴了,我就完蛋了!”


“我可以不告诉穆知白,但是你得……不,不是‘你得’……我的意思是……啊,我不知道……所以她喜欢……女人?”叶谿问。


阿四警惕又狐疑地看着她:“你发誓不会出卖我。”


“我发誓。”叶谿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可以,那我信你一回,我的身家性命可全都系在你身上了啊。”阿四松了口气,拍了拍叶谿的肩,说,“虽然她喜欢女人,但也不会见个女人就喜欢,这一点你大——可以放心。毕竟你瞧,我和她是那么多年的朋友,以我如此超凡脱俗的个人魅力,都没见她喜欢我;而且你年纪那么小,都不知道和她有多少代沟;这些加在一起,说明你肯定没戏,不用担心自己会被老板潜规则,像以前一样相处就好,晓得不?”


叶谿再一次点了点头:“那……那个什么……乱七八糟的记忆是什么意思?”


“这个啊?这个你不用急,在河清巷当铺干下去,总会接触到,我给你科普反而误导你,就等哪天遇到实例了,让穆知白自己说吧。哎我跟你讲回那个前女友啊——哦天啊,每次和其他朋友见面,我都必须要吐槽一次穆知白这个前女友,现在也可以跟你吐槽了——她当时想当大善人,觉得既然穆知白可以造福人类,为什么不努努力呢?她还用什么‘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来忽悠人,我是怎么劝都劝不回来,眼睁睁看着穆知白真的‘入地狱’去。你说说,这不是瞎扯淡吗?她自己怎么不下地狱呢?啧,人渣。”阿四的眼神逐渐变得不屑。


另一边,叶谿看见许愿的身形变回了那个被水泡胀的腐烂尸体,接着在空气中消散了。


穆知白向后踉跄了一步。


叶谿抢上去,想扶她,却在一瞬间想起穆知白喜欢女人,伸出的手随即停顿住。


就算阿四告诉她,以前怎么过,以后也怎么过,但是她真的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继续放任那些肢体接触的发生吗?又或者,她难道要为了在穆知白面前保持和异性朋友一样的距离,从此收起所有的稍微密切一些的关心吗?她无法想象抱着一个异性朋友回他的房间,然而,她难道可以放任穆知白以那种奄奄一息的状态待在当铺一楼,转身回三楼去,自顾自做其他事情吗?


浑身骤然发凉,像是抱住了一块冰,她忽地意识到,自己还是接住了穆知白。


心跳很快,仿佛有一股血直冲大脑,眼前都变得模糊——高血压吗?连续两个晚上都没怎么睡,血压高一点才是正常的。


她不敢拥抱,也不敢碰到穆知白的腰和手,好像会烫伤一样。


“谢谢。”


穆知白说话时的微弱气流洒在她脖子上,听起来状态非常糟糕。


她哆嗦了一下,意识到现在不是纠结该不该避嫌的时候,赶紧把穆知白抱去椅子那儿,让她休息一会儿。


阿四跟在旁边,翻了个白眼,低声骂了一句:“我真的要被你蠢死了,穆知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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