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从南到北>第8章 覆辙难重(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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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的南宛终究还是在林肆回到这里的第四天露出它原本的模样,寒冷萧索,街道行人匆匆,天色黑沉。乌云盘踞在这座南方小城市的天穹之上,向每一个滞留在这里的人露出它的爪牙。

  林肆和陈楚安时隔五年之久的第一次见面,没有怨恨咒骂,没有激动,就是这样匆匆。第二日林肆便回了一趟他母亲的族乡。毕竟不是旧社会,族谱家谱并不是女人不能沾染,林肆请几位老人吃了顿饭,又待了两天,便把他母亲的名字记上了族谱,薄薄的一层册子上,白纸黑字写的不是“外乡人秦岳山之妻”,也不是“林肆之母”,而是她这个寡居多年的人死前的嘱托:“不肖女林淑华”。

  临走那天,几个堂伯堂婶照例留他吃饭,桌上不免问他成家立业诸多琐事,林肆全都搪塞了,却不知怎么话题偏转,聊到了他母亲的身上。

  “唉,想起当年淑华年轻时,那可是十里八乡的漂亮,偏偏看上了个外地人,族里多少叔婶都劝不住,现在看来,害。”

  虽然说在林肆面前说这些陈年往事不好,可是这里又不是什么高档小区,碎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就算是当年林淑华在的时候也有当着面说的,林肆也不生气,只是低了眉静静地吃饭喝酒,面色看不出什么,几个大妈便继续聊了下去。

  “说起来,当年她一个人带着小男娃,多少人想和她说亲,最后都是被打走的,拦不住的。”

  “可不是?一心都被她男人勾了去,现在想想也是可怜,人家在外当官吃香的喝辣的···啊小肆,婶子不是说你,就随便聊聊。”

  兴许是余光终于瞥见了林肆,才想起什么似的补救。林肆依然摆摆手不介意,他介意什么?林淑华活着的时候自己都不在意,死了更不见得。

  只是终究不太想继续坐下去,林肆最后喝完杯中的酒,便向叔伯婶娘告辞。回拒了几句客套的挽留,他脱身,一个人背着包,沿着公路走出老远,终于在一个等车的马路边上停下,有些头疼的看着天色,虽然才到下午,却已经乌云密布,隐隐感觉快下雨。

  这个地方毕竟太熟悉。记忆里每一个新年,林淑华都会带他回族乡一趟,这条坑坑洼洼的水泥马路经常是母子俩一起等车的地方,林淑华总是会趁着这个空档叮嘱:“这些人都巴不得看我出丑落魄,哼!一群王八蛋!我林淑华不过是嫁过一个狗男人!他们算什么?!还有你!林肆!你记住!你是跟我姓的!就是逃出十万八千里也得听我的!”

  现在好了,林肆怔怔地想,他确实是逃出了十万八千里,却也听不了她的了。自这个他小时候怨恨,长大了冷漠的母亲过世之后,他到现在没流过一滴眼泪,因为她死前说:“林肆!你要是丢我的脸!我死了都不会放过你!”

  哪个母亲会死前对自己的儿子说“不会放过你”呢?不过林肆确实如她所愿那般铁石心肠了。天空终于落下雨点,林肆站起身,有所预料地撑开伞,冷风吹得他眼睛有些干涩,脸颊苍白,也始终抿着唇,不再发一言。

  雨势大了下来,滴滴答答砸在伞面上,林肆漫无目的地望向四周,突然瞥见不远处的拐角,停着一辆黑色的汽车,而车门前靠着一个身量高挑的少年,打着伞也不知看了他多久,便那样静静地站着。

  很难说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仿佛含着经年的怨恨,隔着遥远的雨幕,林肆也能看出那恨不得将眼前人吞吃入腹的情绪,但又似乎有一闪而过的希冀无奈,犹如一张大网把林肆牢牢锁住,每根网中细线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逼着林肆不能回避,不能闪躲,只能和他深沉的目光对视。

  陈楚安就这样看着林肆,从他的视角看去,因为雨的遮挡,看不清林肆的目光,但那双眼睛却看的一清二楚,不知是情绪还是风吹的太狠,眼睛全是红,自认识以来,他从来没有见过林肆哭,再怎么样,最多可能红红眼睛。而现在他远远地看着,看着那些从伞面下滑的雨珠,恍然觉得林肆很像在哭--一种想法划过他的脑海,可能林肆也很想哭,却终究难以落泪。

  怎么明明是他最委屈,却再次相聚,两次都是看见林肆的这一面呢?陈楚安突然觉得心中盘桓这么多年的怨气散了几分,他看了一会,便撑着伞走过去,林肆好像还没反应过来,陈楚安的身量比他高,遮住了他眼前的景物,只能轻轻抬眼,看着眼前的人。

  “最晚的一班车已经走了,我接你回去。”

  林肆被他扯着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你有驾照?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陈楚安不耐烦地把他塞进副驾驶,他早在靠近林肆的时候便闻见了他身上的酒气,一边坐进车里收了伞,冷笑一声:“哥,你要不想想我今年多少岁?”

  这样说着,他把车门合上,隔绝了外面吵闹的雨声。陈楚安转过身认真的看着林肆,嘴边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讽刺,方才雨里的那一点温和消失殆尽,怨恨和不甘如藤蔓盘上他的心和眼睛,不肯放过林肆的任何一点反应。

  林肆愣了愣,却突兀地笑了笑,这是陈楚安再次见到他之后第一次看见他对自己笑,不免怀疑是不是搪塞的烟雾弹,却听见林肆道:“十九岁零十一天。”

  他嘴是笑着的,语气和眼神十分认真,陈楚安心里仿佛被人点了一把火,烧得五脏六腑都沸腾起来,他伸出手想要拽住眼前这个人,却终究没动手,有些刻薄的脸凑到林肆面前,林肆看着他突然的凑近,挑起眉,下意识往后缩。

  陈楚安轻笑了一声,长长的眼睫毛一眨,遮住情绪,他凑到林肆耳边,“哥,你五年前走的时候都没见我一面,怎么就记得这么清楚呢?”

  林肆却冷了脸色,这使他看起来终于有了一些威慑,但对上陈楚安的脸,又控制不住的柔和下来,“楚安,我是你哥,但是你当时年纪太小···”

  陈楚安慢慢坐正,戾气又回到他的身上,“林肆,如果你真的记得我,把自己当我哥,怎么也没回来看过我?或许我只是一个小跟班,小玩偶?还是别的什么?哥?你是不是忘了,我们一没血缘关系,二没长久陪伴照顾,三--”

  他停顿一秒,极其克制的看了林肆一眼,眉峰压出一道褶皱,不像少年人,心底的怨恨发泄破出一个口子。

  “五年来,连地址都没有给一个,林肆,你是不是不想和我们这些落后的人牵扯,去打扰你好不容易彻底割裂南宛的美好生活?那你为什么回来呢?迫不得已?心血来潮炫耀?衣锦还乡?”

  林肆冷着脸没有说话,陈楚安继续激他:“我想,你回来前,陈熊一定和你说过我的事,你是不是不敢听,是不是一口拒绝?林肆--”

  “你只是一个逃避的懦夫。”

  林肆依然是静静地看着车窗外的雨幕,看不出什么表情,陈楚安看着他的眼睛,突然泄了气,却又突然听见林肆开口。

  “对不起,楚安,我是没有考虑你的感受,你怨恨我也好,瞧不起我也好,”说到这,他不像往日冷淡的模样,反而有些细腻琐碎,他好像并不在意对自己的这些控诉,“···无论我如何,归根结底,你和我不一样,你也长大了,很快就会离开这里,如果有那么一天,你也可以这样对待我,但是最好不····”

  “不什么?你冷血,也希望我这样吗?你不想要我像你一样挣扎求生?还是不要接近你,重复你的路?”陈楚安收回目光,“那你就别想了。”

  陈楚安说完,也不再继续说下去,而是发动汽车,在雨雾中徒留一抹汽车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