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一场大雪后，四处缀满冷净的霜，街道、屋顶、路灯，举目一片白茫。
“当哩当哩个啷当哩个啷，爸爸接电话呀！当哩……”
一阵催命铃声响起，关绪头靠着车窗一个迷瞪惊醒了，皱着眉缓了会急促的心跳，闭着眼睛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拇指一抹放到耳边。
“喂？”
对面传来清亮的女声：“关绪，你在哪了？快到了吗？”
“快了吧。”关绪转头往窗外望了眼，全然陌生的环境，提高了点音量问前排的司机，“师傅，还有多久能到？”
“到XX路了，这个点儿不会堵车，最多五分钟，肯定给您送到。”司机大叔操着一口地道的首都话回答道。
关绪对着话筒重复了一遍，对面说：“好，快一点吧，别让人家等太久。”接着，另一个声音凑到话筒边，小声说道，“一堆人看猴似的围着我们，尴尬死了，你赶紧过来！”
关绪弯了弯眼睛，故意拖着嗓子道：“啊，那我叫师傅再慢点吧……”
“滚啊，五分钟之内没见到你人，这钱我和小竹私吞了。”
对面啪嗒一声挂了电话。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他几眼，问道：“小帅哥，有急事儿啊？要不要我再快点儿？”
关绪把手机塞回口袋，半张脸埋进羽绒服里，懒懒道：“没事，安全第一。”
他瘫着身子，打开游戏熟练地签到做任务。
很快到目的地，关绪下车关门，两手塞进口袋往上望了一眼。
和一般的公司不同，北星这个大公司不选择三环内气派林立的写字楼，反而在偏远郊区买下个只有四五层的办公楼，四处环境清幽，远离都市喧嚣。
楼门口银杏落了满地，关绪嘎吱嘎吱踩着雪和落叶走进去。偌大的一楼大厅有些冷清，运动鞋和地面摩擦的声音甚至能传出回响，墙上气势恢宏挂着“北星传媒有限公司”几个大字。
前台的漂亮小姐姐微笑着主动领他上顶楼，电梯门打开，关绪一眼就看见向念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玩手机。
关绪坐到她旁边：“你老婆呢？”
沙发陷下去一角，向念偏头一瞥，很快又把视线移回手机，五指灵活在屏幕点戳：“不知道要等你多久，进去先谈事了。”
关绪打了个哈切，熟稔地将下巴往她肩上一靠，看到她的游戏界面，立马一皱眉：“你怎么这样出装？”
“我喜欢，不行吗。”向念啧一声，语气蛮横，无情耸肩，“起开，压我头发了。”
关绪顺势倒在沙发靠背，给自己寻了个好角度，缩着下巴闭上了眼。
然而他闭上眼不过两秒，向念忽然拍了一下他的肚子，关绪被吓一跳，猛得睁开眼睛。
“走了，她出来了。”向念收了手机，抬抬下巴。
关绪顺着她方向看去，见谭尚竹朝他们走来。
谭尚竹站在两人面前，低头看着关绪说：“可以进去了，去签字吧。”
向念站起身，靠在她身边压低声音问道：“确定要签？他们会不会坑我们？听说现在有很多不良公司就喜欢在合同里下陷阱，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你仔细看过了吗？”
谭尚竹安抚拍拍她手臂，冲她勾勾嘴角，使了个眼色：“放心，不会的。”
关绪正要起身，被谭尚竹一把按回沙发。
“你等一下。”谭尚竹伸手拨弄他一起床就急匆匆打车来这，没来得及打理的翘着一撮呆毛的头发，“你先整整你头发。”
不就是签个合同吗，还要衣冠整洁？
关绪像小狗一样甩了甩头：“干嘛，里面有人要潜规则我？”
“说不定呢。”谭尚竹说，“反正别太丑，不然你肯定后悔。”
关绪呵一声：“花会谢，人会呆，哥的帅气永不die。”
向念在身后：“……少冲浪。”
跟在她身后踏进会议室，没等松开门把手，关绪身体猛然一滞，钉在了原地。
冷肃的会议室里八九个人，统一身着黑色西装，正襟危坐，主位的人随意地支着下巴，隔着人群远远看着他。
裴断。
这个名字在他脑海里出现的那一瞬，他竟然有些恍惚。
时间的流转足以模糊很多记忆的触感，比如提起那人名字却生疏的咬字，比如刻在记忆中熟悉却陌生的轮廓。
谭尚竹似乎早有预料，默不作声地揽着他的腰往前一推，关绪循着她的力向前蹦了几步。
他听见向念在他身后很小声地“呦”了一声，语气像是又意外，又看热闹不嫌事大。
裴断淡淡地移开视线，对谭尚竹微笑说：“看来可以切入正题了。”
关绪愣了两秒，胸口“咚”的泛上一阵酸涩。
关绪僵着身体被谭尚竹和向念拉到椅子上，对面的白领们笑着说了些什么，关绪左耳进右耳出，脑袋一片空白，只扯着嘴角笑。
需要裴断开口的时机并不多，多数时候他只是安静地听着、看着、笑着，开口说的话却熨帖又稳当，像是个在名利场游刃有余的大人。
哦，他确实是大人。
短暂的两年时间足以让记忆里的少年消失得无影无踪，脱了校服，换上剪裁得体的西装，用熟悉的声音，说着陌生的话。
他无意识地拨弄羽绒外套的拉链，低着头不敢看裴断，脑袋里持续放空，直到对面递过来一张纸。
关绪接过向念递过来的笔，下意识小声问了句：“这是啥？”
向念：“卖身契。”
关绪捏着笔难以置信抬起头：“啥？？？”
一直严肃的会议室传来几声压抑短促的笑声，关绪偷偷瞄了一眼裴断，见他静默地垂着眼。
谭尚竹说：“你傻了？昨天晚上不是和你商量过了？今天我们来签劳动合同。”
关绪思索了一下，勉强从混乱的思绪中回忆起昨晚的对话和此行目的，“哦”了声，抓起那纸合同，皱着眉仔细查看：“他们不会坑我们吧？”
谭尚竹叹气道：“你签就是了。”
对面一个看着和颜悦色的大叔笑着开口：“您就放心好了，关先生。我们北星是有信用、有道德的公司，不会做合同作假那种事。”
裴断是这家公司的人，虽然不知道他混到什么位置了，但是看着职位不低，那这么一来，我就算是他的下属，以后还有可能经常见面……
草，好尴尬！
关绪斜眼看了眼谭尚竹的脸色，觉得她不会允许自己在这个关头反悔拒签，只能悲壮地在“乙方”签下自己大名。
签完合同就是排列组合的握手，关绪趁着他们在前面客套地起劲，偷偷溜走了。
不论是要和他们握手，还是和裴断客套，都让他感到不适。
关绪坐电梯离开这栋大楼，站在寂寥的街头，他却突然失去了所有气力，无法调动脑子思考要去哪里，要干什么。
他给谭尚竹发了个消息，说自己先回家休息。
他跑到正门另一侧的长椅上坐着发了一会呆，看满地金黄的银杏叶和枝头缀满的雪。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迟迟没有动身，或许抱着万一裴断恰巧会往这边走的心态，或许只是天太冷。
直到又一阵冷风钻进帽子里，他偏头打了个喷嚏，吸吸鼻子，仰头呼出一口气，白雾浮在空中。
冷死了，回去吧。
定位是瞎定的，他寻着定位走去，走到了一处相对热闹的街。
他没想到世界真这么爱捉弄人，一抬头真看见那个他不知怎么面对的人，就站在红绿灯对面。
放眼望去都是积雪，裴断一身黑色大衣，在一尘不染的世界里格外瞩目，宽肩长腿，长身玉立。他垂眼吸了口烟，火光明了又暗，两指拿下烟蒂，缓缓呼出一口，忽地在飘渺的烟雾中抬眼看过来。
咚……咚……
关绪呼吸一滞，那一瞬间他的心跳变得绵长而沉重，耳边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呼啸而过的风，悄然而至的雪，络绎不绝地车流，都被按下了静音键。
他说不清自己什么拧巴的心理，坐长椅发呆的时候把他和裴断重逢寒暄的场景想了八百种，然而真的遇见，然而他的眼神轻飘飘落在他身上时，他的每一寸灵魂都叫嚣着要逃。
这个时候他不应该直面对上裴断，可是，可是……
关绪眼睫颤了颤，平静垂下眼，听见自己不规律的脚步和错乱的鼻息，在悄然诉说一场不动声色的兵荒马乱。
快了，接近了。
绿灯闪烁，斑马线也快走到尽头，关绪藏在口袋里的五指偷偷收紧，脑子里纷芜杂乱。
就在他快要和裴断擦肩而过时，裴断突然开口了：“好久不见，需要我送你回去么。”
关绪停下脚步，原地转了个180度，冷酷地和他并肩站着，过了几秒说：“……不用，我叫车了。”
裴断说：“好。”
霎时间两人之间沉默下来。
裴断咬着烟，呼出的烟飘进关绪余光，关绪深深呼出一口气，雾气散在干冷的冬天，他忽然因为两人之间的没话说感到无比烦躁。
关绪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最终忍不住率先打破这难以忍耐的漫长沉默，向裴断伸出掌心：“借根烟。”
裴断垂眸扫了眼他的手，转头把烟熄了扔进一旁的垃圾筒，“没了。”
关绪蜷了一下手指，沉默地收回手，在口袋里捂了一会感觉到疼才慢慢松开指节，拇指摩擦手心里嵌着的指甲印，道：“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
“记不清了。”裴断平静道，“工作太忙，靠烟提神。”
关绪正欲说点什么，被铃声给打断，接通电话，对面的大嗓门几乎要穿破手机：“你在哪？”
关绪看了看四周：“十字路口这。”
对方自顾自问道：“你在XX酒店吗？”
“啊？XX酒店？”关绪又抬头扫了一眼，“我还没走到。”
“你不是定位定在XX酒店吗？”
“对不起。”关绪说，“我对这里不太熟，我现在走过去。”
“你他妈不认识为什么瞎定位，啊？”
关绪皱了皱眉，眼底有种风雨欲来的冷漠：“那我取消订单——”
他猛地哽住，裴断虚握住他的手腕，似安抚，另一只手指着他身后的道路，说：“往直走，不远。”
关绪静了静，回了句“来了”，挂断电话：“谢谢。”
“没事。”裴断垂眸看着他笑笑，又移开视线，“快走吧，那位师傅似乎有急事。”
“再见。”关绪垂下眼，转身离开。
另一个人的存在渐渐消失，信号灯转绿，另一边的车流重新开始涌动，裴断在雪里站了会，慢慢朝着反方向走，空茫的路边落下两行相向的脚印。
每年都是一样的冬天，每年都下相同的雪，一个说“陪你看雪”，一个说“好久不见”。雪中明灭的火星缓缓上升，就好似在干枯的夜里点燃一把苦艾草。
唯独那场雪是无可替代的，总有人会困在某一年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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