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私酿酒>第51章 四十八、异国

  温郁在世界各地转了几次机,有几次还在同样的两个城市间往返,中间还换过各种交通工具,光是花费在路上的时间,就有近三天。

  现在,他坐在此次逃亡的最后一趟飞机上,即将飞往他心中最向往的城市——圣彼得堡。那是一个白夜之城,是离北极最近的大城市,夏日,太阳有时一整天都不会完全落下,冬天,一天里则只有五六个小时的光照。

  他曾经在电视里看过这个城市的风景。涅瓦河养育着这片广袤平坦的土地,纵横在城市内部,使之成为了北方的威尼斯。被河水所保护着的,是无数堪称艺术品的异国建筑,古典主义与巴洛克,庄重沉稳与雍容华贵,在这里完美地相融。走在这里,就像置身于十九世界的欧洲贵族社会。

  这座城市崇尚宗教,拥有数座世界知名的大教堂。他们用黄金为教堂镀顶,用壁画和大理石雕塑装饰教堂的墙壁和穹顶,几乎要将人类的所有璀璨结晶都献给神明。城市的氛围因人们的虔诚,而变得肃穆、神圣。

  温郁看到视频的第一眼,就喜欢上这里了。

  可惜工作实在太忙,也没有去出任务的机会,这座艺术之城就只是他的一个小小愿望。他为了能有一日去那里执行任务,甚至抽时间自学了他们的语言。

  如今终于要来了,飞机落地之后,他便能看到慕名已久的冬宫、叶卡捷琳娜宫和滴血大教堂,感受保留至二十一世纪的古典艺术。这些代表着自由,代表着和混乱过去的道别,代表他的新生。随着飞机高度的降低,他越来越亢奋,血液奔流,耳鸣不止,心脏也越跳越快,苍白的脸颊甚至浮上了病态的薄红。他有点坐不住了,手指不停地抠弄安全带,就好像飞机一落地,他就要第一个冲出去一样。

  他太久没有开心过了,以至于都没有发现这种亢奋的不正常。

  落地后,他挣开空姐的搀扶,跌跌撞撞地冲到外面,他想看到广阔的蓝天,大理石的建筑,砖红的屋顶。

  然而刚一出去,世界漆黑一片,他一瞬间想的竟然是,已经到了极夜的时候了吗,接着才猛地意识到,他太亢奋了,都忘了一件事

  ——他是个瞎子。

  涅瓦河吹来的凉风带走了身体的燥热,心脏更是瞬间降至冰点。

  对啊,他是个瞎子,风景再美,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也永远没法和他的过去割裂,眼前的黑暗每一秒都在提醒他。

  心情大起大落。办好手续,牵着大朴,拿起导盲杖,在异国机场服务人员的引导下,花了近半个小时才离开机场。

  接下来就没有人管他了,他站在圣彼得堡的街头,听着往来汽车和人群的声音,茫然无措。

  就连大朴都感到不安,在温郁身边喷着粗气,来回踱步。

  以前在韶京,因为太熟悉那座城市了,偶尔两次的单独出行,也没有太过不便。后来几乎一直被照顾或者被关着,普通盲人所遇到的那些障碍,他没有太多的体会。

  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了。他必须在陌生的国家,陌生的城市里,挣扎着活。

  *

  最初的几天太艰难了。他认路的方式就是听手机导航,然后沿着盲道慢慢摸索。偶有盲道被占、或者通向一个台阶的情况,难免就要摔个跟头。晕晕乎乎地爬起来,不知面向何方,又得重新定位导航。他像只身走在虚无当中,四周是无尽的黑暗,每一步都危机重重。

  圣彼得堡纬度很高,冬天来得早,呵气成雾,他一手拿着盲杖,一手牵着大朴,隔不久还要拿出手机,一双瘦弱白皙的手,很快就被冻得僵硬通红。常常会遇到一些热情的好心人,他们说着异国语言,对温郁表达出善意,帮助他走完一段路程。温郁感谢他们,心里却很难不酸涩,被当成极弱者被给予怜悯和同情,让他的自尊心爬满了裂纹。但他也不能表达出来——人家愿意帮助你已经是谢天谢地了,你还要求什么呢。

  偶尔,也会遇到冷漠和嘲讽。民风再淳朴的国家,也会有冷漠的人,这很正常。比如坐地铁的时候,引得周围人惊呼,有人问能不能让他摸摸大朴,温郁就微笑着让他摸。也有人毫不掩饰地表示嫌恶,温郁低着头,将受伤的眼神藏在墨镜后面,带着大朴再往角落里缩一缩。

  他在圣彼得堡的一家酒店暂住,之后买房买墓地办手续等很多事情,还得慢慢做。他现在就是一只蜗牛,做什么事都得慢慢来。

  临走前艾柏山给了他一张卡,里面的钱够他后半生使用。他已经在别的国家给自己办了张新的,把钱全转到新卡中,这样他的消费记录就不会被艾柏山发现。

  来到这里的第三天,下雪了。温郁要去看房,给自己穿上了羊绒大衣,戴上酒红色围巾,又给大朴套了一身新衣服,带着他出门。因为他要买墓地边的房子,这样的房子几乎都远离市区,他一路换乘地铁和公交,花了几个小时才来到那里。

  看房子的过程也很不顺利,毕竟他不能“看”,只能摸。卖方嫌弃他太“磨蹭”了,焦急地一边踱步一边小声嘟囔,终于还是没忍住,说:“瞎子就随便买吧,又看不见,住哪不是住。”

  温郁:“就凭您这句话,房子再好我也不会买了,您请回吧,感谢您为我花费的时间。”

  那人被噎住,恼羞成怒:“妈的,瞎子住墓地,不光眼睛有问题,脑子也有问题。”

  说完大步走了,留着温郁静静地站在积雪的路边。大朴感受到了对方的恶意,对着他离去的方向狂吠。

  温郁蹲下来,摘掉口罩,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摸了摸大朴的狗脑袋:“没事,好宝宝,我们不生气。”

  这里很偏僻,他花了很长时间走回了公交站,在黑夜中等着最后一班车。

  终于等到了末班车,司机却不让大朴上车:“狗不可以上来。”

  温郁:“这是导盲犬,我记得你们国家为导盲犬开通了很多特殊权利。”

  司机:“狗就是狗,不许上就不许上。我管什么规定,这是我的车,我说不行就不行。”

  温郁:“凭什么,你……”

  大概来自乘客,尖锐的声音打断了温郁的抗争:“我可不要和狗在一辆车上,这狗这么大,咬人怎么办?”

  有人小声应和:“是啊,而且身上不会有跳蚤什么的吧。”

  恶意像虫潮一样向温郁蔓延,他半低着头,拳头攥得死死的,一脚踏上车,另一只脚还留在地上,像是被夹在世界的边缘,哪里都容不下他。

  这时,有个男性说话了,他的声音很年轻,可能还不到二十岁,有些口音,像Z国人:

  “凭什么不让他上车?政府规定了导盲犬可以搭乘公共交通,这些狗都是经过训练的,说不定比你们还有素质呢。”

  他的外语并不流利,气势却是很足,带着一些不谙世事的稚嫩和骄纵。

  话音刚落,温郁的手腕就被攥住了,那人说:“上来,你坐我旁边。”

  司机怒了,他的声音就像台风天的闷雷:“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你要是让狗上来,今晚谁也别走了。”

  年轻人也气得不行:“不坐就不坐,你不让他上来,我也不坐你这破车了!”说着就要推着温郁一起下去。

  温郁笑了笑,反手拉住他的手,用母语说:“谢谢你。但是要连累你一起下来实在太对不住了,已经很晚了。”接着将年轻人往里轻轻一推,不等对方说话,带着大朴转身离开了。

  他闷头走着,不知方向,越走越快,几乎要狂奔起来,像是怕对方真的下车追上来似的。雪花落在他的发梢,很久都没法融化。他跑了很久,终于在冷风中摘掉墨镜。

  用袖子蹭了蹭眼泪。

  他觉得自己好笑,以前中了枪都一声不吭,现在倒是越来越矫情了。他拿出手机导航,慢慢往酒店走。

  圣彼得堡的冬夜是什么样的呢,温郁可以想象。薄雪覆盖了石砖铺成的大道,和砖红色的房顶,明黄的路灯将一切映照得朦胧,也许路边还会有早早搬出的圣诞树,明亮的星星在树顶闪着光。一切都像童话一样美好。

  手指轻触路边房子的外壁,先是被冻得瑟缩了一下,接着沿着纹路细细摸索,想弄清楚上面的浮雕是什么。然而上面的宗教人物让他陌生,想了一会儿,才猛然想起——圣彼得堡信奉的,不是他的神。

  沿着路走了很久很久,中间摔倒了几次,头磕破了,血沿着眼角流下,很快凝固。一人一狗走在异国的深夜,偶有汽车从他们身边飞掠,但没有人为他驻足。

  终于,他走不动了,坐在路边,靠着灯柱。寒冷刺透大衣,身体止不住的打颤。他的身体比一年前虚弱太多,这样的寒冷,足以让他眩晕。

  他将手伸向大朴:“过来,大朴,哥哥抱抱。”

  大狗扑进温郁怀里,连它身上都有点冷。温郁抱歉地笑笑:“对不起啊大朴,又让你跟着我受苦了。很冷吧,对不起啊……”

  心里破了一个大洞,正在呼啸着漏风。他紧紧地抱住大朴,将自己瑟缩成一团,闭上眼睛,涩声喃喃着:

  “抱抱我吧……”

  *

  沈思归回到分公司的时候,已经接近十二点了。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办公室,但还是被里面的人发现了。

  “站住。”

  一个富有磁性的男性声音传来,声音年轻干净,让人莫名想到摇滚舞台上挥洒汗水的青年主唱。他的语气却是低沉,有着这个年纪少见的威严。

  沈思归被这一声吓得炸了毛,赶紧推门进去,堆起笑脸:“喻青哥……”

  办公室里只开了一盏台灯,月球形状的,朦胧,浅淡。艾喻青坐在椅子上,抬起头,英俊的眉眼射向沈思归:

  “干什么去了。”

  沈家在韶京也算名门望族,和艾家多有来往。沈思归是沈家的独子,比艾喻青小两岁,两人小时候没见过几面。沈思归十八岁那年,在一个清吧里偶遇了艾喻青,当场被他吸引。他为了接近艾喻青,死活要进艾家的公司,沈家人觉得艾喻青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不许沈思归去。

  结果这才过了不到两年,艾喻青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以前的恶习都不见了,变得沉稳、踏实,做事严谨认真。也许艾家人都有领导和经商的天赋,艾喻青认真起来,能力居然出奇的强,很快就在公司里做到了项目总监。沈思归的父母看出艾喻青必然是艾家未来的掌权人,这才放他来这里,做了艾喻青的助理。

  艾家在全球各地有很多分公司,圣彼得堡分公司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不知道为什么,前两天艾喻青接到任务,让他立刻启程去圣彼得堡长期出差。于是沈思归也跟着他来到了这里。

  “你在这儿工作我没事儿干嘛,就出门看看,坐了一趟他们的环城公交。”沈思归挪到艾喻青桌前,“走吧……该下班啦……”

  他很想靠在艾喻青背后晃他,和他撒娇,但是他不太敢。

  艾喻青看了眼时间,收好文件,起身拿起正肩黑色大衣:“走吧。”

  沈思归欢天喜地地叫来了司机,二人坐上车,在圣彼得堡冬夜的道路上缓缓行驶。

  雪还在下,在夜幕中纷纷扬扬,被路灯照成了温馨的颜色。远处可能有人在拉小提琴,古典乐曲悠扬,享受着雪中的浪漫。

  艾喻青低着头处理消息,沈思归兴奋地往窗外乱瞟。突然看到前方有个人影,坐在路灯下,怀中还抱着一只大狗。那人眉眼低垂,面部柔和,白雪落了满身,竟让他看起来像一位迷失人间的神。沈思归看呆了,他恍然意识到,他就是晚上上车被拒的盲人。他想,如果他当时没有戴着墨镜口罩,以他的容貌,又有谁会拒绝他呢。

  紧接着,一种焦虑从心底蔓延,他有一种冲动,想捂住艾喻青的眼睛,不让他看到他。

  然而艾喻青还是看到他了,鬼使神差地,他抬了头,看向了路灯下那团瑟缩。

  “停车!快停车!!”

  汽车急刹,在雪地里划过几条长长的车辙。艾喻青冲下车,连大衣都忘了披,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浅棕衬衫。

  温郁快被冻得没有知觉了。他知道自己该站起来走一走,可是抵抗不住死志。他想起小时候,母亲和他讲的童话故事,卖火柴的小女孩,在雪中点燃了最后一根火柴,见到了最想见的人,然后和对方一起,去往最温暖的天堂。

  温郁想,去天堂之前,希望有个人能抱抱他。

  像是上天终于听到了他的愿望,他被猛然拥入了一个结实的怀抱,鼻尖撞到了对方的肩膀,麻麻的,接着闻到了年轻又热烈的岩兰草香。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感受到对方汹涌而来的滚烫。

  那人抱着他,心脏猛烈震颤着。

  “哥,”他说话了,声音颤抖,不知是哭还是笑,“我怎么又在路边捡到你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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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叠甲:文中圣彼得堡以现实彼得堡为原型,加入了很多很多虚构内容,整体是一个架空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