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柏山坐回椅子上,皱着眉,深呼吸了几下,平复了那种汹涌而来的心情。
这种感情不合理,他对自己说,那种心疼只是一种本能,与他个人意志无关。
他看向办公桌上的照片,十年前的自己和三十岁的梁明方并排站在议会大楼前,艾柏山神采飞扬,梁明方沉默阴郁,却为能和艾柏山合照,眼睛里露出一丝质朴的羞赧和不知所措。
他还记得,梁明方从尸体上拔出刀,黑红的血溅在他脸上,那悲伤到极致,以至于充满了冷漠的疯狂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艾柏山,说,我以后跟你了,你帮我,把王室的人全杀光。妨碍你的人,我来给你清干净。
他们经历了十几年的风雨,一起受过伤,拼过命,情同手足。眼见着梁的愿望就要实现了,艾柏山很快就能把国王拉下台。梁却毫无征兆地,倒在他面前。
死于温郁之手。
连个全尸都没能留下,技术再高超的入殓师,也没法修复一个被打爆的头颅。那个在黑暗中行走多年、手上沾了无数鲜血的男人,毫无尊严地死了。
想到这,他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手抚上那张照片,擦了擦浮灰,轻声道:
“我不会直接送他去见你,我要他生不如死,要让他亲自到你墓前,跪下哭给你听。”
*
温郁此时正抱着膝盖,呆坐在床上,身上只穿了单薄的丝绸睡衣。一动不动,眼睛黯淡,好像迷失在一片大雾中。
他刚做完清宫手术,把他那可怜的孩子刮干净,没打麻药,他叫都叫不动了,只能幼猫一样地哼哼,连医生都不忍下手。
旁边的窗户没关,微风吹拂,蔷薇荆棘摇晃,也吹动了他的发梢。
大喜大悲耗尽了他的精神,他现在只感觉疲惫。
枯坐了不知多久,久到让人害怕他就此迷失在回忆中的某处,再也不回来了。基米尔走了进来,端着餐盘,放到床头后,转身关上了旁边的窗户。
“你刚做了手术,医生说,相当于坐月子,不能吹冷风。”
他坐到床上,摸了摸青年的脸颊:
“冷不冷?”
对方没有反应,基米尔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才见到青年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身体太虚弱了,别坐着了,躺下吧。”
温郁就像一个人偶一样,被他扶着躺靠在床头,鹅绒被覆上他的身体。
“该吃饭了。”
他端过餐盘,挖一勺食物,送到温郁嘴边。
“张嘴。”
温郁就张嘴。
“真乖。好吃吗?”
温郁点点头。
喂了一会儿,温郁下意识再张口,基米尔却收起了盘子:“不可以再吃了,你该饱了。”
这顿饭做哪些菜,用什么食材,去哪一家购买,甚至让温郁吃几口,都是他决定的。
“困了吧,睡一会儿吧。”
基米尔脱掉外衣,上床搂住温郁,对方冰冷的身体被他焐得慢慢热乎起来。
还是白天,周围却非常安静。太阳依旧惨白,天灰蒙蒙的,好像随时会下雨。
“在想什么。”基米尔看到温郁没有闭眼,轻声问。
温郁不说话,他就亲他的耳朵,脸颊,嘴角,细细密密地吻。吻到脖子的时候,可能是太痒了,温郁终于抖了一下。
基米尔故意继续亲吻温郁脖子上细腻的皮肤,还伸出舌尖舔舐。
温郁缩了缩脖子,转身面向基米尔,伸出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将脸藏在他胸前,瓮声瓮气:
“痒。”
基米尔笑了。他冷漠了太久,这些年来几乎从未笑过,以至于一旦笑起来,就像北极的早春,暖风一吹,冰雪渐消,融化的清水都汇进了那双蓝眼睛,透蓝清澈。
怀里人真是可爱极了。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他轻拍着温郁的后背,像哄孩子入睡。
“已经回来了就好,以后不会让你去做那些危险的任务了。我会给你找好医生,治疗你的眼睛。如果治不好……也没关系,我会一直好好养你,你只需要待在我身边,平时在家里散散步,玩一玩,还可以请老师来教你些乐器。如果你想的话,可以再生一个孩子。接下来,你只需要享受生活就可以了。”
“你一直很想待在我身边,对吗。”
温郁“嗯”了一声,带了点哽咽,更用力地搂住基米尔。他当然想,他想了好多年,想像普通人一样,和他最爱的父亲一起,组建一个家庭,过最平凡也最安稳的日子。他会默默爱基米尔,如果对方能给自己一点回应,那就更好了。
现在,虽然经历了很多坎坷,但也算是完成梦想了吧?
父亲对他的回应可不止一点点,他甚至愿意和自己做爱。
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他太累了,不想思考了。基米尔的怀抱太过温暖,这是他一直都在追求的东西。不久,他就在淡淡的木质香味中,昏睡了过去。
*
基米尔无微不至地照看温郁,对他的掌控欲极强,生活各方面几乎不假他人之手,除非NIC实在太忙,才会勉强将他交给下人照顾。他不常说话,温郁不像以前一样能够通过观察他的神态来判断他的心情,只能单方面地被基米尔掌握自己的情绪。但他也能感受到,当基米尔牵着他的手,为目盲的他带路时,是真心地感到高兴。
基米尔开心,他就开心。他甚至偶尔想到,这么看来眼盲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至少基米尔愿意分给他更多的注意力。
过了两周,温郁渐渐从丧子的悲恸中缓过劲儿来,脸上有了笑容。基米尔也准许他下床,可以牵着大朴,在庭院里走一走。
他的身体和精神恢复了,便不愿意在家里做一个无用的花瓶。作为一个成年人,他认为自己必须自食其力,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他眼睛虽然瞎了,但他还能听见,能说话,这世间三百六十行,能提供给他的工作机会还有很多。
“父亲,在忙吗?”温郁敲了敲基米尔书房的门,在门外探头探脑。
“还行,什么事儿?”
温郁抿嘴笑笑,走到基米尔身边,摸到人之后,就一把抱住男人,脑袋往他脖子上蹭。
“我想出门。”
“不行。”
“为什么……我只是想去参加一个考试。”
“你不需要。”
“那你就当我出去转转嘛,在家半个月了,很闷。”他亲了亲基米尔高挺的鼻梁,“求你。”
其实温郁此刻心里是不安的,他鼓起了勇气来基米尔这里撒娇,还是怕他不高兴。
好在基米尔似乎对温郁这黏糊糊的撒娇很受用,转头在温郁嘴唇上轻吻了一下,语气中带了一些愉悦和宠溺:
“两小时,我找个保镖陪你。”
“谢谢父亲!”他兴奋地猛亲了几口基米尔的脸颊,被基米尔抓到怀里深吻了一会儿,差点在办公室里做起来。
温郁欢天喜地地出了门。虽然哪里的风景对他来说都一样,但是至少声音不同。他很依赖声音带给他的信息,基米尔的家太大太安静了,他有时候在床上枯坐一天,都听不到一点人声,为此会感到焦虑不适。外面的世界声音繁杂,他能想象出一个精彩和平的人间。
“今天天气好像不太好?”温郁闻到空气中的潮湿气味,问身边的保镖。
“是的,晚上可能会下雨,我们会在下雨前回去的,少爷放心。”保镖一板一眼地回答。
他不敢直视温郁的脸。
“不用叫我少爷,”温郁笑笑,“我也是普通人。”
“好的,少爷。”
温郁失笑,不再与他多说。在保镖的陪伴下,他来到办证处,保镖想帮他进去办,但温郁不同意,他自己能做的事情,不想麻烦别人,不然他会觉得自己很没有用。
于是保镖就站在办公室门口等他。
温郁进门,摸索着坐下,道:“您好,我来办一张残疾证。”
对面的工作人员没说话。
温郁等了一会儿,有点疑惑,难道对面没有人吗,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
“请问,有人在吗?我想办张证。”
对面人终于开口了,声音却很奇怪,温郁敏锐地察觉,那是开了变声器的声音。
“想知道是谁夺走了你的眼睛吗。”
温郁猛地站起,厉声道:“你是谁!”
“嘘,小点声,别让你的狗听见。”那人轻笑,声音在变声器的加持下十分诡异。
“你还是听一听吧,万一找到了害你的真正凶手,就能治好你的眼睛呢?只是听个故事而已,对你没什么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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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就要喝上那口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