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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末，暑气蒸腾，黄泥路上踩着发烫。
陈卫国骑着自行车在田间穿梭，他打着赤膊，肤色黝黑，后脖一截被晒得发红，精壮的身体上满是汗水，裤腰一圈已经湿了。
路过刘奶奶家时，刘奶奶家的大黄狗追了出来，冲他汪汪叫。陈卫国回头喊了声，“等会儿给你骨头吃！”
很快到了一截上坡路，骑上去就是县里的防洪堤坝。今年雨大，说是要涨水，但除了二十多年前那场全国罕见的暴雨，这堤坝已经安安稳稳地守了很多年。
陈卫国用力蹬了上去。
这个凋敝的镇子根本没什么人来，堤坝上虽有轿车，却只是经过。
但今天陈卫国骑上堤坝后往下望了眼，有辆黑车拐进了镇口。
稀奇，不过应该是哪家的孙子孙女回来了吧。
陈卫国想，等晚上回家了问问。
他捏紧刹车，屁股在座椅上颠来颠去，终于下了坡。
然后继续蹬着踏板，往明红所在的地方去。
“明红！”
陈卫国把车靠在树边，大喊：“明红——！”
明红是他朋友，也是他在县高中的同学。
本县高中的水平不用多提，虽然认真读三年也能上大学，但他俩就读的高中学风不佳，能上的大学并不是太好。况且能读书的自然是被家里送去市里或是省里，读不进去的初中毕业就去打工了，谁还在县高中蹉跎三年，然后浪费家里的钱去读个没什么水平的专科。
一艘小舟慢慢从湖心往岸边划来，叫做“明红”的男孩下了船，上了岸。
“卫国。”声音低低的，却像冰块一样，在这热天里熨得人心里舒服。
陈卫国红了脸，却因为肤色黑而看不大出来。
他笑得开朗，说：“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明红便也笑了笑，然后依旧轻声细语地说：“找我什么事啊，卫国。”
陈卫国拉住明红的手腕，“走，带你玩儿去。”
又说：“鱼塘又晒又热，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非要来这儿。”
明红没回答，当然陈卫国也没指望明红回答，他兴致冲冲地让明红坐上后座，然后用力往前蹬，带明红离开这片已经荒芜的地界。
邻镇新开了家电影院，陈卫国买了两张票。
他先回了家随意套了件上衣，再带着明红去了电影院。他骑了很久，骑得后背衣裳汗湿，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大热天中午骑车载人，简直不是人干的活。
可陈卫国心里开心，十分乐意。
他对明红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欢，超出了好友应有的范围，但不知道是不是恋爱的那种喜欢。隐隐约约的，他觉得应该是。
明红太漂亮了，漂亮得不像是这个镇上的人。
他肤色白，晒不黑，身段纤细，脸庞秀丽干净，身上还有股极为浅淡的香气。最近流行短视频，陈卫国有时会在他爸手机上看到浓妆艳抹的女人，很漂亮，但不及明红漂亮。
想到这，陈卫国忽然高兴得大吼一声，把明红吓了一跳。
明红问：“卫国，你叫什么呀？”
陈卫国大笑，“就是高兴！”
明红坐在他的后座，他俩要一起去看电影。
按电视上说的，这叫约会。
约会，情侣的词儿。
到了电影院，取了票，陈卫国还忍痛买了两杯冰可乐和一大桶爆米花。
明红有些惊讶，说：“卫国，我肚子不饿。”
陈卫国红着脸，把冰可乐往前递了递，一定让明红收下，“来看电影都要喝可乐吃爆米花。”
明红盛情难却，只得接下了。
电影开场，影厅内没什么人，陈卫国和明红两人的座位在后排。
镇上没什么娱乐活动，明红看得很认真，荧幕的微光落在他脸上，照得他眼睫纤长浓密。
陈卫国心怦怦直跳，电影讲了个啥根本没看进去，他只觉得，明红可真漂亮。
他还闻见明红身上浅淡的香气，如此便显得他身上的汗臭味更恶心了。
妈的，陈卫国在心里骂，自己干啥出那么多汗。
电影结束，明红朝他笑了笑，嘴边的梨涡很可爱。
“卫国。”明红轻声细语地说：“谢谢你带我看电影啊。”
有了明红这句话，陈卫国便觉得自己用完攒了许久的零花钱是值得的。
他说：“你喜欢就好，下次再带你来看电影。”
回去的路上，明红抱住了陈卫国的腰。
陈卫国浑身僵硬，车头乱摆，差点带着明红栽进河里。
“明红！”陈卫国磕磕绊绊地说：“我，我都是汗！还臭！你……别抱了。”
明红嘟嘟囔囔的说了句话，声音很小，可还是被风传进了陈卫国的耳朵里。
明红说：“没关系，我不在意。”
陈卫国的笑容就咧到了耳根，他想，明红怎么这么好。
更喜欢他了。
陈卫国的家和明红的家离得虽近，但不在一块。明红想让陈卫国把他放在路边，陈卫国却不干，他说：“就多骑一段，不打紧，而且你不重。”关键是想和明红多待一会儿。
明红“哦”了声，继续抱着陈卫国的腰。
在这无言的氛围里，一些无法明说的心事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
明红很久之后还能想起这天傍晚，车旁杂草茂盛，自行车向前带起的风吹起他的裤脚，大片紫红的晚霞遍布天际，却能见到月亮的轮廓。
晨昏交界，日光依旧炽烈，少年的心却比日光更为耀眼。
“诶，明红？你家来人了？”
中午见过的黑车停在明红家门口，堵得其他车辆无法进出。
明红辨认了下，这不是他表哥表姐的车，“没，我家没人开黑车。”
陈卫国不由鄙夷道：“会不会停车啊，真霸道，这样别人根本没法走啊。”
“算了。”明红从后座跳了下来，和陈卫国再见，“我自己过去吧，再见。”
“哦，再见。”
陈卫国有些闷闷不乐，但转念一想，反正明天还能相见，便又高兴了起来。
他转过街角，哼着歌消失在了明红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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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红，回来了啊。”
明红进屋的脚步一顿，不明白家里怎么来了两个陌生人。但他还是点点头，对外公说：“嗯，我回来了。”
外公问：“下午去鱼塘找你，你不在，跑哪儿玩了？”
明红回答：“和卫国出去看电影了。”
“陈卫国那小子啊。”外公了然，又问：“玩得开心吗？”
“开心，我们还吃了爆米花，喝了可乐。”
“好啊，好。”
“明红。”一道隐忍的声音响起，明红转头，看向叫他的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坐在堂屋的竹板床上，气质斐然，腕上的钻石手表光芒璀璨，口音不像这边的乡音。
那男人急急地问：“你，是叫明红吗？”
明红有些瑟缩地点了点头。
他身旁的另一个男人则更为正式，西装革履，大夏天的居然不嫌热。西装男低声道：“你吓到孩子了。”
“对，对，不能吓到孩子。”
手表男说是这么说，可人还是激动，明红甚至觉得他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手表男说：“明红，我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明鸥，鸥是海鸥的鸥，明——”
他一顿，颤声道：“和你一样，是明白的明。”
话音一落，明红就懂了。
他看向抽着烟的外公，和一直没开口的外婆，想要寻求答案。外公点了点头，说：“是。”
是，明鸥是明红的亲生父亲。
十七年后，他终于找到了明红。
“我很抱歉，现在才找到你，事实上我也是刚知道你的存在。”明鸥显然是个情绪不稳定的人，他说着说着眼眶就发红了，“我一想到我让你孤零零地在外待了十七年，我就非常的——”
明红打断了他，说：“我没有孤零零的。”
虽然母亲早逝，但外公外婆把他照顾得很好，舅舅婶婶对他也很好，明红觉得自己很幸运。
“你别说了。”西装男拍了拍明鸥的背，让明鸥控制下情绪，随后又对明红道：“我姓尚，叫尚云峯，是你爸爸的好友。你爸爸现在太激动了，我来替他解释。”
这位尚伯伯情绪稳定，并条理清晰地和明红解释了为什么明鸥十七年后才来找他。
那时两人分手，明红的母亲阮心不告而别，也没有告诉明鸥自己怀着身孕。她独自回了家，在镇小学当了老师，生下明红，然后再没和明鸥联系。明鸥一直不知晓明红的存在，直到近期，他意外得知阮心是怀了身孕走的，这才急急忙忙地找来。
这些事明红都知道，阮心有本日记，明红都翻过了。
明鸥前来的目的也不言而喻。
说罢，尚云峯开门见山地问：“明红，既然你父亲找到了你，你现在愿不愿意和你父亲一起回去？”
外公夹着烟，咳嗽了声，“这件事对明红太突然，他需要时间。”
“我们理解，当然也会尊重小孩的想法。”尚云峯状似体贴，可他下一句话就说：“但明鸥和亲生骨肉分离十七年，现在想要和明红团聚，您没理由拦着。”
“是。”
外公吐出口烟圈，浑浊的眼睛透过烟圈看向站在堂屋中央的明红。
“明红，你十七岁了，是个大人了，爷爷现在问你，你愿意和你爸走吗？”
“……”
明红难以抉择。
正如外公所说，这件事太过突然。明红对自己的亲生父亲一无所知，即使按情理明红应该跟着明鸥离开，但他更舍不得抚养了他十七年的外公外婆。
实际上在明红外出的这个下午，外公外婆和明鸥尚云峯二人商议了许久，别的都好说，主要是明红的抚养问题。明鸥态度强硬，说什么都要带明红离开，况且他还给出了让外公外婆无法拒绝的理由。
似是看出了明红的踟蹰，外公呵地笑了声，“把你抚养这么大，算对得起你妈了。等你走了，我和你外婆就去你舅舅家，你不用担心。”
但外公听力本就不好，前些年中风，半边身子都不能动，平时都得拄着拐杖。外婆身体硬朗，能照顾外公，不过也有些小毛病。
二老住这小院住惯了，要换成楼房，还和舅舅一家住，明红并不觉得二老能住的舒心。
尚云峯适时出声道：“明红，你放心，外公外婆把你抚养这么大，我们肯定要给补偿。我已经让助理在市内买了套大房子，还给你舅舅、表哥、表姐安排好了新工作。我知道你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省里医院的院长我认得，改天让助理带你外公外婆去体检。”
明鸥也找回了些许理智，说：“明红，你要觉得还有什么没做到位的，和爸爸提，爸爸一定补偿。”
“……”明红想不出什么了。
他觉得从他进门开始，他就来不及思考，一直被人推着作出决定。
明红只能讲：“说到，就会做到？”
尚云峯笑了起来，“当然，我从不说谎。”
“明红，你和你爸走吧。”外公说。
外婆忍不住红了眼眶，也说：“明红，去你爸那儿吧。”
明红知晓外公外婆的意思，外公外婆希望他跟着明鸥离开。
从明鸥的穿着打扮以及尚云峯的言辞，明红能清楚地感知到他爸相当富裕，家庭条件很好，能把他照顾得很好。
终于得了二老的同意，明鸥忍不住地说：“明红，爸爸已经给你看好了学校，是海市最好的高中，一开学你就可以去。爸爸还重新布置了家，我觉得你一定喜欢。哦对，衣服鞋子这些，还有手机手表，爸爸都帮你准备了。”
明鸥的视线落在明红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明红，和爸爸回去吧。”
“明红，去好好上学。”
外公的烟燃尽了。
“……好。”
明红感觉自己的一部分被剥离出去了，随着承诺永远留在了这个荒芜贫穷的小镇。虽然不疼，但让他的心变得空荡荡的。
他说：“我去好好上学。”
明鸥大喜过望，当天就接走了明红。
外婆收拾了很多东西，可车里放不下，只得重新整理。
最后明红只带走了他的书和阮心的日记。
一小包，构成了明红十七年的全部。
明鸥很兴奋，一直在和明红说着他未来的生活。明红便安静地听，时不时应和几声。
等到轿车行驶过一处地方，明红突然说：“可不可以停下车？”
尚云峯踩住刹车，明红被惯性带的前倾。
他说：“怎么了？有什么东西忘了拿？”
“不是。”明红拉开车门，话音散进风里，“我去告别。”
咚咚。
“谁呀？”陈卫国趿拉着拖鞋开了门。
明红温柔地冲他笑。
陈卫国被巨大的惊喜砸在原地，“明红！你怎么来了！”
他赶紧招呼明红进屋，“来来来，快进我家坐会儿。”
“不了。”明红温温柔柔地拒绝了。
陈卫国这时才注意到明红身后的黑车，他只注意到了照亮明红身形的暖灯，却未曾注意光亮后的阴影。
不妙的情绪浮上心头，陈卫国问：“为什么？”
明红很浅地笑了笑，嘴角梨涡圆圆的，很可爱，“因为我要走了，我爸来找我了。”
陈卫国对明红的事有所耳闻，他的手指在裤缝上搓了搓，说：“那你以后，还回来吗？”
“应该会吧，也说不准。”
明红的眼神变得有些空茫，但他还是努力朝陈卫国在笑，“如果可以，我一定回来找你。”
“嗯，那我等你。”
车灯闪了两下，尚云峯在催促了。
明红还想说些什么，比如喜欢，爱之类，可他真的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回来，他希望会。
“卫国，再见。”明红挥挥手。
“明红，再见。”
就像从前无数次的告别，但这次可能不会再见。
陈卫国说：“明红，你走吧，我看着你走。”
明红的眼眶一下就红了。
他咳嗽了声，突然很想不管不顾地说，陈卫国，你一定要等我，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
但他只是朝陈卫国笑了笑，然后迎着光走进了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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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卫国不是攻，攻下一章出场。
这次打算正儿八经地写篇校园文，算一个尝试，不会写太长，估测不超过二十万字。有啥不足的希望大家多多包涵，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