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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处就如同那桃花源一般,直教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哪怕是有个天天转着甘蔗教训人的刁蛮公主。

  外面世界再是熙熙攘攘,这里依旧宁静怡然,自然而然消磨了她入世的锐意。

  冯素贞安顿好天香,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被她一把抓住衣袖。

  “你也去沐浴一下吧,身上衣服都湿透了,明天也不要一早就过来,我还要睡个懒觉呢。”天香心疼冯素贞一直忙忙碌碌,没空拾掇自己。

  “嗯……”冯素贞低下头看看自己剩下半截的裙摆。

  出门带了两套女装,原本以为替换着总该够了,现在一套染了血已经被人拿去浆洗,一套少了一角还湿漉漉的。

  她只好无奈道,“可我没衣服穿了,在这总不能着男装。”

  “这种小事还叫事吗,你和我身量差不多,穿我的就好。”天香想也没想就说,“杏儿,把我柜子里素雅的拿几套出来,可别忘了准备肚兜和亵衣。”

  冯素贞的脸忽的就红了,却没有推拒的理由。

  “你先去,一会儿让杏儿给你送去。”

  “也好。”冯素贞点点头。

  天香公主本就生活俭朴不在意穿戴,皇陵行宫又不似公主府里齐备,杏儿翻箱倒柜也没找出件全新的,都是公主穿了几次洗过干净的。

  “肚兜也没有新的?”天香瞪着眼睛问。

  杏儿抱了一叠衣服,苦着脸道,“没有,公主你不喜欢新的,说没有穿过的体己,我特意带的都是你穿过的。”

  天香神色复杂,自己刚才可是摆明了要给冯素贞备齐全套的,外衣不是崭新的还说的过去,亵衣心眼儿大的马马虎虎也就罢了。

  可这肚兜却是女儿家无比贴身私密的物件,自己愿意给,冯素贞可未必愿意收。

  “那…那你就告诉冯素贞,里里外外都是新的,敢透露半个字,小心我甘蔗不长眼。”

  “公主太小心谨慎了些,冯小姐未必不乐意,这可不是一般人的待遇。你看皇上用过的东西赏了人,那可是天大的恩赐,这就说明不把对方当外人。”

  “你懂什么,再多嘴,我就把你随便找个人嫁了去。”

  杏儿扁扁嘴,委委屈屈的收拾好衣服,给冯素贞挑拣了一套月白绣花大袄,配上素白亵衣和刺着凤凰于飞的肚兜,送了过去。

  天香还嫌不够,指挥着又挑了些搭配衣饰的步摇、头簪、耳坠、禁步,一应齐全。

  最后,又吩咐杏儿让宫人另外赶做些厚实衣物,现在已经是秋季,冬天也不远了,那个时候自己身体也好了,与她一起游山赏雪岂不美哉。

  这么想着,天香便有些痴了,那个时候,她应该还在这里吧?

  冯素贞就这样无知无觉的穿了天香给她准备的衣服,绫罗锦缎,质感轻柔,尤其这最贴身的更是极为舒适,与原来她自己在知府用的又不在同一档次。

  天香每每见到她着了一身熟悉的衣裳,总不免耳热心跳一番。

  一则,人靠衣装马靠鞍,冯素贞本就是个极美的清冷样子,穿了天香长公主的常服便多了些许雍容贵气,反而是恰到好处。举手投足间风流天成,那人间能得几回有的样貌和情态更是常常让她看痴了去——即便是再相貌堂堂、风姿卓卓的男子汉,都没有她更能蛊惑人心。

  二则,天香总是想到冯素贞此刻正与那些自己曾经穿过的亵衣肚兜亲密接触,暧昧难言的情绪愈是生发滋长,偏偏没个宣泄处,丝丝痕迹便都从顾盼生情的眼角眉梢中透露出来。

  冯素贞对天香比之前更是殷勤体贴、千依百顺,没有其他要紧事情便依着天香的要求随侍左右,与她畅谈古今,唯恐她多思多虑,大喜大悲,对身体不利。

  邸报依着天香指示,自然是先送给冯素贞看过,再由她挑选重要的讲给天香听。

  如果有必要将自己的意见奏请皇帝,她会再把自己的拟好的奏章念给天香听,由她决定是否用长公主印。

  这一日,冯素贞照例拿了邸报坐在天香身边,将几条重要的读了,其中一条引起了天香的注意。

  “衍圣公被褫夺爵位贬为庶民?”天香原本翘着脚歪在塌上,此时已端坐了起来,歪着头正色道,“这可是亘古未有之事。”

  皇帝初登大宝,衍圣公首倡恢复礼乐大典,可谓投其所好,正中皇帝下怀,因此其地位比先皇在世时更加优隆。

  天香公主当时可是鼎力支持了衍圣公恢复礼乐的,先皇炼丹求道,废弛儒道已久,新皇自然是要扫除旧弊,扶正祛邪。

  “皇兄此举必有缘由。”天香眨巴着眼睛,心下纳罕不已,否则岂非自断一臂?

  “公主,官居正二品,若奸-淫四十余人,勒死无辜者四人,按律该当如何?”

  “按律当斩。”

  天香脸色阴沉下来,她如此聪慧,当然明白冯素贞所指何人。

  “可皇帝诏曰,以宣圣故,削爵为民。衍圣公之爵位,以其弟代之。”

  冯素贞叹息着摇一摇头,打着恢复礼乐的旗号,却行禽兽之事,而受戕害者正是其倡导的礼乐大典所用年轻乐女。

  “好一个以宣圣故!”天香柳眉倒竖,难得的因为朝政动了气,“若孔圣人泉下有知,才不会认这等败家儿孙!”

  “一个统治工具罢了,公主何须为此人动怒。”冯素贞柔声劝慰,唯恐天香怒意攻心伤了身体。

  “既是统治工具,按律斩了便是!”

  冯素贞闻言面色不自然的低下头,当初皇帝要斩她的时候,公主可没少求情,如今倒是铁面无私。

  “至圣先师的后裔,岂是随随便便处斩的?”

  “哼,别以为我不用功读书,就什么都不知道。孔圣人嫡系怕是早在孔融被曹操处斩之后就已经断了。后世尊奉的孔府在靖康之难后更是已南迁到衢州,曲阜孔姓接受金国册封的乃是宗族远房旁支。后到元朝,衢州一系拒不受封,北孔自己承继了衍圣公之爵,还跪请忽必烈为儒教大宗师,实是滑天下之大稽。现在这支,便是那跪了女真又跪蒙古,再跪大明,不知真假的旁支。这等奴颜婢膝、卖国求荣之……”

  “公主,谨防隔墙有耳。”冯素贞手指轻轻压在她唇上,“知道你博闻广知了,这等话以后切不可随意说与他人。”

  “本宫怕过谁?”天香一把捉住冯素贞碍事的手,冷笑道,“他做得,旁人还说不得了?什么忠君爱国?什么圣人之道?也就骗骗天下士子,作哄你们这些书呆子而已。”

  冯素贞合上手中的邸报,她又如何不知打着孔学之名的后世统治理念实为枇糠糟粕,可世人意识凝聚的洪流,容不得她不服从、不贯彻。

  她叹息道,“说好听些,识时务者为俊杰。偏偏他对笼络天下士人有重大意义,所谓万世师表,是历朝历代皇家极力拉拢的对象。哪怕是…立个假孔,效果也一样的。”

  “我管他真的假的,既是圣人后裔,领了衍圣公爵号,更是要严以律己。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圣人子嗣犯法,该罪加一等!”

  冯素贞摇一摇头,无可奈何道,“皇上既然下了诏,恐怕朝中达成默契,已是定论,更改不得。”

  “更改不得,便不能申斥这贼人,让朝堂知道本宫的态度了吗?本宫就是要告诉他们,下不为例,好好夹着尾巴做人!”

  本朝特权横行,纲纪废弛,岂是长久之计?为天下计,天香公主便是也得煞一煞他们的气焰。

  “那公主,可是要写奏章斥责一番?”冯素贞唇角上扬,眼睛里亮晶晶闪着光。

  见她一副掩饰不住的欲欲跃试模样,天香这才发现自己又被她摆了一道。

  “好哇!你是不是早就在肚子里打好草稿了?”

  天香扑过来作势要打。

  自己当她是个榆木脑袋,原来却在等自己亮明态度。

  冯素贞抓住近在咫尺的甘蔗,笑道,“民女冤枉。恐怕我还写不出公主的气魄,这折子还是得公主自己来写。”

  “你!”天香气得就差跺脚。

  冯素贞笑着站起身,走到书案旁,纤纤素手拈起一块香墨。

  “民女为公主研墨添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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