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多时候, 越是想要瞒住一件事,就越是难以成功。

  也是由于贾代善回京之后太过低调了,一直在荣庆堂里修身养性。

  以至于每天去给他晨昏定省的贾赦夫妇, 也下意识忽略了这位老祖宗。

  先前还好,张夫人请太医还能说是太累了。被李姨娘这么一闹,贾代善要是再不知道,可就真辜负自己的名将之姿了。

  而他知道了,也就等于是史太君知道了。

  好在老两口心里都顾忌着对方,虽然先受了儿子要命不久矣的刺激,又受了孙女生死未卜的重击,到底还是相互扶持着坚持了下来。

  贾代善思虑过后,拍板道:“琏儿那孩子到底年轻, 恐怕经不住事, 我准备亲赴台州。”

  说完不等史太君开口, 他便截断道:“你就别去了,政儿那边还需要你。”

  “爹!”贾赦惊得站了起来,“您那么大岁数了,哪里经得起舟车劳顿?还是儿子去吧。”

  “你?”贾代善只说了这一个字, 再配上一个鄙夷的眼神, 就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淋漓尽致。

  ——你这个废物, 除了添乱还能干嘛?

  贾赦的脸颊霎时胀得通红。

  就在他还要争辩时,忽然有小厮来报,“老太爷,老太太,老爷、太太, 寿宁侯来访。”

  “五郎?”贾赦诧异, “他怎么突然就来了?”

  虽然傅玉衡在自己家里很不拘小节, 但到别人家里拜访时,特别是到有长辈的人家去时,都会提前递上拜贴的。

  贾代善却立刻就想到了什么,忙道:“快请侯爷进来。”

  “诶。”贾赦应了一声,就带着贾瑚出去了。

  等傅玉衡进来之后,一个字都还没说呢,就听见贾代善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启程?”

  抬着手正要行礼的傅玉衡:“……就……明天一早。”

  “有船吗?”

  “有,包了一条。”

  “那好,我跟你一起去。”

  “阿?”傅玉衡大惊失色,“老国公,这可使不得,还是让赦兄跟着我一起去吧。”

  贾代善轻笑了一声,神色睥睨,“怎么,嫌我老头子年纪大了?”

  傅玉衡讪笑。

  贾代善看向贾赦,“你要跟着我去吗?”

  “爹,是我替您去。”贾赦的反应还算快,“您放心,有五郎看着,我误不了事的。”

  史太君也劝道:“你这老头子,就别跟着去添乱了,就让赦儿去吧。”

  她一开口,一家子小辈跪了一地,全是劝阻贾代善的。

  “罢了,罢了!”贾代善叹了一声,“明天你们先走,我进宫去求圣人,从福州调些水师帮忙搜寻。”

  其实调水师去台州,宁波比福州更近。

  不过,在福州练兵的是王子腾。自家亲戚,自然更加尽心。

  无论任何,劝住了人老心不老的贾代善,贾家众人都大大松了口气,对于及时到来的傅玉衡,心中更添一层感激。

  毕竟海上风高浪急,实在是太容易出危险了。贾代善又是偌大年纪,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一家子岂不是要哭死了?

  商量停当之后,傅玉衡便辞别了贾府众人,回到自己家里。

  徒南薰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怎么样?”

  傅玉衡点了点头,“果然不出公主所料,老荣公明日自会入宫,请圣人从福建调拨水师过去,一同找寻。”

  贾王两家不但是同乡,更是连续两代的姻亲,贾家的女儿也出了事,这种人脉,又岂会不用?

  傅玉衡之所以赶着去贾家商议同行之事,就是想把贾家去台州的人选定成贾赦。

  以贾赦和他的关系,贾家借到水军,和他借到的也没什么两样了。

  若是惊动了贾代善这位老将军,就真没他什么事了。他还怎么借此谋私,以防真找不到人时,帮自己女儿多争取些后路呢?

  台州的知府可是傅悠,玉桂、傅乐和迎春要出海时,那些护卫也都是领了傅悠的命令去保护她们的。

  如今出了事,特别是那三个都生死未卜,要为此事负责的,自然也是傅悠。

  想到这里,傅玉衡忍不住抱怨道:“这丫头也真是的,事情都出来这么多天了,她才想起来打个电话回来。”

  徒南薰安抚道:“好了,好了。咱们女儿性子要强,你又不是不知道。”

  傅玉衡“哼”了一声,“这点肯定是随你,我可从来都不要强。”

  对于一个身负咸鱼之魂的人来说,“要强”是什么东西?能吃呀,还是能喝呀?

  但对徒南薰来说,“要强”却完全是一项优点,丈夫这样说,完全就是在夸她嘛。

  她不由“噗嗤”一笑,从善如流地顺毛,“好好好,随我,随我行了吧?”

  “女儿闯了那么大的祸,你居然还笑得出来?”傅玉衡“气势汹汹”地瞪了她一眼,下一秒却自己也绷不住了。

  其实夫妻二人都很了解自己女儿,自然也知道,女儿之所以隔这么久才打电话回来,必然是把最直接的麻烦都解决掉了,后续的也有了眉目。

  果不其然,等傅玉衡和贾赦赶到的时候,就发现傅悠早把那些遇难着的家属都安排好了,用的正是早年琉璃工坊出事时,傅玉衡用过的那套恩威并施的法子。

  这套法子不但安抚住了那些家眷,更是让暗中观察她的台州府官员们刮目相看。

  ——这女娃娃年岁虽然不大,手段却颇为老辣,不是个单纯借着家世来混资历的。

  他们这些做属官的,说好听点就是素丝,上峰是什么颜色,他们就会被染成什么色;说白了就是一滩烂泥,能成什么型全看上峰的心思行事。

  如今看出傅悠是个真心来做实事的,偏她又有背景支撑,这些人自然拿出十二分的干劲来辅佐。

  而傅悠也不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对他们自然也投桃报李。

  只是有一样,在她手底下做事,必须得守她的规矩。若是谁敢挑战她定下的规则,哪怕再怎么能力高超,她也会坚定地把对方踢出去。

  一次两次之后,大家也都明白了,这位亲自划的那条线,就是自己的底线,一点下降的余地都没有。

  “父亲,荣侯。”傅悠穿着一身窄袖的圆领袍,头上就梳了个抓髻,戴了几朵轻便小巧的绢花。

  傅玉衡大步上前,一把将女儿扶住,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瘦了,瘦了!”

  黑倒是没黑,毕竟曾经吃下去那颗美白丹药乃是修真位面出品,若是那么容易就被太阳光给打败了,也未免太羞辱炼丹师的水平了。

  说起来,也不知道那些炼丹师如今怎么样了?他们的系统究竟有没有逃过一劫?

  大劫过后骤然得见亲人,饶是傅悠心性再怎么坚韧,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一旁的贾赦心疼道:“悠悠这是怎么了?可是地方官不长眼,和你为难了?”

  跟着来的台州官员们身子一抖,头都更低了。

  傅悠忙替他们分辨,“赦伯父误会了,他们都还得用。我只是多时不见父母,难免激动了些。”

  “那就好。”贾赦松了口气,又忍不住问道,“有迎春他们的消息了吗?”

  傅悠神色一顿,摇了摇头。

  还不等傅玉衡说什么,贾赦便道:“天灾人祸,谁也想不到的事,悠悠不必自责。”

  若非他眼中有泪光一闪而过,傅悠几乎以为他是真的不在意了。

  “赦伯父……”

  贾赦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头,转而问道:“琏儿那臭小子呢?他爹来了,怎么也不来迎接?难不成还要等我去拜见他,到底谁是谁的爹?”

  傅悠忙解释道:“伯父误会了,前日琏二哥便已启程去了福州,如今说不定已经和王提督派来的水师汇合了。”

  贾赦“哼”了一声,“还算这小子有心。”眼中却闪过欣慰之色。

  几人寒暄过后,傅悠便请两位长辈到府衙下榻,顺便引荐了一众台州属官。

  这些官员大多数都是没背景的,一次性见到两位侯爵,自然不肯放过结交的机会。

  若非是知道他们二人来此的目的是寻找海上遇难的自家子侄,接风宴怕是能排到明年。

  两人也没含糊,头一天稍做休息之后,第二天便各自领着一队渔民,驾着船去海上参加搜寻救援工作了。

  可是连续三天下来,他们只找到了几具被泡得肿胀的尸体,还是被鱼啃噬过的,不完整的尸体。

  认领到了尸体的渔民自然是嚎啕大哭,没找到自家人的一半失落,一半庆幸。

  失落自然是因为遇难的家人还没有消息,庆幸则是因为没有找到尸体,就有可能还活着。

  可是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这点庆幸也越来越稀薄。

  毕竟正常人哪里能在没有船只依托的情况下,在海里活那么久呢?

  ※※※

  那些遇难之人还有个生死未卜,京城里的贾政,三尺微命却是真正走到了尽头。

  贾代善和史太君白发人送黑发人,只觉得天都塌了半边。贾政府里哭声震天,妻子儿女都如泪人一般,扶着棺材哭喊哀嚎,仿佛恨不得拿自己的命,去把死者的命给换回来。

  至于这其中究竟有几人是真的悲痛,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反正尤夫人和李纨都不吝惜钱财,和尚请了八十一个,道士请了四十九个,分成两班轮流念经超度,整整做了七七四十九日的水陆道场。

  分明是场丧事,办起来却是热热闹闹的,豆腐席(丧宴)当成冬瓜席(喜宴)摆,亲戚朋友凡是来的,个个都混了个肚圆。

  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李纨私心里觉得贾政死得不光彩,家里晦气实在太浓,便着人请了马道婆来,想要另做个除祟的法事,再请几卷经文来日常念诵。

  却说此时大多数人家教导女儿,都讲究无才便是德。

  那么,好些爱好佛法的太太奶奶们,她们的佛经又是从哪里学的呢?

  诶,没错,就是着落在了那些走东家、串西家的道婆身上、

  遇到什么事该念什么经,每一部经文该用的调子,全都是这些道婆们一句一句教的。

  也是因此,道婆虽然是下九流,在富贵人家的女眷堆里,却十分受欢迎。

  这些道婆们有没有害过人她们不知道,但能教她们念经,替她们消除罪孽灾厄,却是她们亲身经历过的。

  因此,李纨觉得家里晦气重,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请相熟的马道婆来。

  那马道婆能混进贾家这等门第,自然也是有真本事的。

  听了李纨的诉求之后,她立刻就从随身的绣袋里掏出一卷经文来,“不消说了,奶奶只管念这卷《阿弥陀经》,保证消灾解厄,祛除所有霉气晦气。”

  她翻开经文,说起了此经的来历,“阿弥陀,又号无量寿佛、无量光佛。他成佛前,也是众生。只因时时诵念修佛家法门,开悟了灵智,遂出家做了比丘僧。

  无量寿佛不但精修《地藏经》,更曾发下四十八个大宏愿,每个宏远都愿摄受一切众生,到他掌中佛国享受极乐,当真是功德无量呀!”

  李纨本就对她信任有加,很快就被她说动了心思,问道:“不知请这一卷经文,需捐多少香油钱供奉我佛?”

  提到了钱财,马道婆心头十分欢喜,面上却十分淡定,“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最讲缘法,只看大奶奶的诚心了。”

  于是,马道婆用一卷不到一钱成本的佛经,含泪狂赚十九两十五钱,沉甸甸的银两重重肯定了李纨的诚心。

  从李纨的院子里出去之后,她拐了个弯就进了赵姨娘的屋子。

  “阿弥陀佛~姨娘做的好大事,竟是连老身都被你给瞒过了。”她这一句疾言厉色,乍一听正义感十足。

  但赵姨娘却不比李纨不知人间疾苦,半点也没被她吓住,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就继续低头纳鞋底了。

  “干娘这样的大忙人,怎么有空来我这里了?我还以为,做下那样的大事之后,干娘连香火钱都不要了呢。”

  见唬不住她,马道婆立刻换了副嘴脸,满嘴叫屈,“哎哟我的姨娘诶,你怎么就那么大胆,还把我也给拉了下去,教我老婆子沾染了这样的孽债?”

  赵姨娘什么都没说,从枕头下拿出了一个盒子,打开之后银光闪闪,是整整一盒子的碎银子。

  “这是五十两碎银,保证没有任何记号,干娘喜欢吗?”

  马道婆:“……姨娘这是做什么?”

  ——这谁能不喜欢呀?

  “不做什么,这是干娘应得的。”赵姨娘把银子推了过去,“想来以干娘的聪慧,定然知晓这些钱是用来干嘛的。”

  马道婆嘻嘻笑着点头,“明白,明白。”边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那些碎银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在摸情郎呢。

  封口费嘛,她都懂。

  她能在各大家族混迹这么多年,却从来没有翻过车,仗着的就是嘴巴严实,无论好事坏事,绝对不会往外透漏半句。

  大户人家多隐私,想和他们打长久交道,“嘴严”这项美德,必须得有。

  赵姨娘叹道:“等到老爷孝期过后,想来太太就要分府别居了。如果不出意外,我和周姐姐,都是要跟着太太出去的。可惜太太不信这些,你我怕是相见无期了。”

  一席话说得马道婆也有些伤感,毕竟赵姨娘出手是真的很爽快。

  提起尤夫人,马道婆不由奇道:“你们家那位太太,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上次做法催发你们家里自有的鬼魅,十个里竟然有九个都先跑到了她那里,却又半点不伤她。”

  最后受伤的是贾政,先前马道婆意图拿来威胁赵姨娘的,就是这件事。

  ——她以为赵姨娘要害的是尤夫人,哪知道人家直接剑指男主人。

  赵姨娘道:“太太是个慈善人,自然诸邪不侵。”

  有前头的王夫人做对比,贾政的姬妾们对尤夫人不要太感激。

  既不要她们立规矩,又不会克扣她们的份例,偶尔还会有胭脂水粉上的贴补。

  这样的主母,试问谁不喜欢?

  马道婆却笑道:“你说她不信这些,那可就错了。我感应得到,她院子里养着保家仙呢。”

  赵姨娘道:“这又什么奇怪的?许多人都养了。”

  “不奇怪,不奇怪。只是有点可惜。”马道婆咂了咂嘴,“她既然养了保家仙,就必然不会再拜别的菩萨,和老婆子我却是无缘咯。”

  赵姨娘捏着铁针在头皮上刮了刮,趁机白了她一眼,“你个老道婆,可真是赚钱没够!”

  马道婆嘿嘿笑道:“佛祖菩萨也爱钱呢,世上还有谁不爱?”

  她眼珠子一转,笑道:“姨娘若是想我,却也不是没有再见之机。”

  “哦,怎么说?”

  马道婆道:“不如姨娘替三姑娘点一盏长明灯,保佑三姑娘将来封侯拜相,怎么样?”

  若是赵姨娘在她这里点了长明灯,日后可不就能常来常往了吗?

  赵姨娘有些心动,但想到探春,那股冲动又歇了,“不了,不了,探儿最是不喜欢我弄这些,让她知道了,又是一场是非。”

  被她拒绝了,马道婆虽然可惜,却也没有勉强。又陪着赵姨娘说了半天话,她才袖着钱匣子告辞了。

  却不想,这回耽误得久了些,走时露了行迹,被尤夫人屋里的桂儿给看见了。

  桂儿心里觉得不对劲,转头就把这件事报给了尤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