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药师看了他们一眼, 语气淡然地道:“我们的路引在客栈,你们要跟去看看吗?”那几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心中自是不愿放过这个机会, 笑眯眯地同意了。

  临走时, 阮如苏从荷包里取了一枚银子放在船家的手中, 笑着道:“老人家, 这是我们今日的船钱,您老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说完, 也不再看他一眼, 拉着黄药师走了。待几人走远,那船家才伸开手, 惊讶地发现那里面根本不是银子,而是一枚金瓜子。

  杨铁心在一旁将此事看在眼里, 叹息道:“陈老丈, 那位姑娘只怕是提醒你最近避一避, 我见那位公子行走间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怕不是普通人。那些衙役在他们那定讨不到好处, 只怕最后还会迁怒于你,您老还是避避吧。”

  “唉,也不知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这些个官,在我们老百姓面前就作威作福, 神气得不行, 一到了那些金人面前又卑躬屈膝, 连叫都不敢叫……”

  船家将手中的浆一丢, 颓然地回家去了。杨铁心的脸色也不好看,握着枪的手都冒起了青筋。包惜弱心疼地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夫君, 我们不如回牛家村吧,你不是也说想郭大哥吗,我也想嫂子了,大家在一起起码有个照应。”

  如今宋廷羸弱,就算杨铁心想出来报效国家,却也总被一些腌臜事气得不行。再加上他本就是个牛脾气不懂变通,在这杭州城里没多久就得罪了不少人。

  有人见他夫人貌美,又生了歹念,便唆使衙役三不五时地来找他们麻烦,这就让包惜弱更加怀念当初在牛家村时的日子。

  杨铁心本是一腔热血而来,如今也只剩烧尽的灰,他轻轻抚摸了妻子有些散乱的发髻,叹口气道:“好,我们回家吧。”

  话说另一头,那些衙役随着黄药师二人越走越偏,越走越深,渐渐就有些不耐烦了。麻子脸神情僵硬地道:“二位不知住的是哪家的客栈,怎的走了那么久还没到。”

  阮如苏微微一笑,将那些衙役迷得几乎忘了这一路的疲惫。可是很快,他们又被对方的话拉回了现实。

  “我们住在阎王殿,瞧几位官爷极为顺眼,正准备带你们下去呢。”阮如苏忽然收了笑容,一张绝世的面容突然变得像冰块一样寒冷。

  那几人莫名地打了个寒颤,随即壮着胆怒道:“好呀,你们两个居然敢耍我们,锁上带回去。”说着,麻子脸忙踢了自己前头的两个衙役一脚,示意他们上前拿人。

  那两人对视一眼,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结果连阮如苏的衣角都没碰到,就彻底倒地不起了。麻子脸和周围的三人见状,再也不敢想什么温柔乡了,双股战战就欲跑,结果刚转身,就感觉自己胸前一痛,从此再也无法作恶了。

  “你怎么总爱蒙住我的眼睛,你是怕我见你杀人吗?”阮如苏将他的手拉下,有些无奈地道,“你知道,我并不是没见过死人的。在这样的世道,死人反而常见,不是吗?”

  黄药师想起当初坐在囚车里的那个小丫头,心中微微一痛,柔声道:“我知道你不怕,可是我还是希望在你的生活里,只有好的,而没有坏的。”

  阮如苏从来没想过,这个看上去有些冷漠的人竟然心中有如此温暖的一面。她对着这一望无际的大海,竟然难得生出了一丝期待。似乎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也没有什么不好。

  岛上的气候宜人,植被茂盛。黄药师牵着她的手,特意嘱咐她要记住脚下的每一步,生怕这丫头一不小心就在这阵法中迷失了方向。

  见阮如苏对这些很有兴趣,黄药师还将自己书房中的一些珍贵古籍给了她,但凡哪里不懂,也总是很细心的教她。这段日子,大概是黄药师最开心的时候。

  他开始从外头找来工匠打算将岛上的房子修整一番,还着手开始置办起两人婚礼的事宜。而阮如苏什么都不用操心,甚至连嫁衣黄药师都已经找到绣娘开始准备了。

  一日,阮如苏正在黄药师书房看书,忽然远远就听到了他的说话声。她让下书,有些奇怪地想,这人最是喜欢清净,怎么今日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心中有了好奇,阮如苏便放下书出门来迎、黄药师一见她,忍不住就露出个笑容,柔声道:“你怎么出来了?”

  “我大老远就听见某人的说话声了,哪里还能坐得住。”阮如苏眉眼带笑地看着他,一双手已习惯性地去拉他的衣袖。

  忽然,她发现这次黄药师竟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半大的孩子。一个大约十二三岁的男孩,和一个约十岁左右的女孩。两人虽然都穿得干净整洁,可是却瘦得厉害,尤其是那个女孩子,胳膊纤细得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折断。

  “他们是?”阮如苏不由得疑惑地问黄药师。

  “他们是我收的徒弟,你不是最爱热闹吗,以后你若无聊,就让他们陪你做伴。”黄药师淡淡地看了两人一眼,平静地说道。

  阮如苏无奈地瞪了他一眼,道:“谁家收徒弟是为了这个,再说了,我若是无聊,不是还有你吗。”

  虽是这样说,瞧见那两人的可怜模样,阮如苏也没有说出让这两人离开的话,反而温柔地问道:“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

  “我叫陈玄风。”

  “我叫梅超风。”

  两个孩子小心翼翼地瞧了阮如苏一眼,像是有些害怕这个仙子一般的姐姐会嫌弃自己。好在阮如苏只是瞪了黄药师一眼,就没再多说什么。

  陈玄风和梅超风都是吃过苦的孩子,很懂看人脸色,知道师父很喜欢这位仙子一样的姐姐,都懂事的改口叫阮如苏师娘。

  黄药师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时还愣了许久,吓得陈玄风二人心惊胆战,直到看到师父脸上露出的笑容,这两人才松了口气。

  时间总是不知不觉中就过去了,入冬时,这岛上虽然冷了些,却和秋日区别不大。阮如苏在岛上住了三个月,忽然也有些想念岸上那种人声鼎沸的生活。

  黄药师对于她的要求,从来就没有拒绝的意思。交代了两个徒弟看家,就带着阮如苏去了临安府。

  他二人到临安府的日子恰好是上元节,从早上起,许多人家就开始准备起上元节夜晚出行时的装束。

  待太阳落山,天将暗时,临安府的大街小巷都挂起了花灯。平日里居家不出的夫人和姑娘们都出来赏灯,这是一年中最热闹的一天。尤其是未婚男女,这大概是他们一年中唯一能光明正大见面的一天。

  阮如苏披着狐裘,提着黄药师给她赢回来的兔子灯,笑盈盈地在人群里穿梭。这般美丽的小娘子,怎么可能没有郎君喜欢,只是有人只敢偷偷的看,而有人则是光明正大的拦。

  “小娘子可是要去看花灯,不如与我同去?”一个紫缎白襟的公子挡住了阮如苏的去路,折扇一打,自以为风流地朝着阮如苏抛了个媚眼。

  还不待阮如苏回答,一阵风忽然就吹了起来,将那人的衣摆掀起,遮住了他那张不算英俊的面容。他被衣服遮了视线,不由得有些慌张地想将脸上的衣服扯下,着急中却将自己的发冠打掉,好不狼狈。

  这风说来也怪,竟然只吹那公子一人,站在他面前的阮如苏连衣角都没动一下。阮如苏哪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捂嘴轻笑道:“公子还是看清路了再说话不迟。”

  说完,就绕开混乱的人群往桥上去了。

  黄药师瞧了那公子一眼,难得好心情地没有再下重手,满心满眼地跟在那欢快的丫头身后一起到了桥边。

  流水在月光下泛着银辉,许多承载了少女心事的荷花灯顺水而下,起起伏伏好不美丽。阮如苏站在桥边看得高兴,忽然回头问黄药师。

  “自古桥不是出现在重逢时便是出现在分别中,你说我们两个此刻是哪一种?”

  黄药师看着少女眼中倒映的灯火,缓缓笑了:“我们两个哪种都不是,因为我们不会分别,自然不需要重逢。”

  阮如苏一愣,笑得更加肆意,她觉得似乎和黄药师在一起,她也变得不管不顾起来了。大概是笑得太过肆意,她手里的兔子灯一时没有拿稳,竟然从手中滑了下去。

  “啊,我的灯。”阮如苏一惊,双手撑在桥边向下张望,只见桥洞底下缓缓划出一条船,她的兔子灯正被船中人稳稳拿在手中。

  阮如苏一愣,惊讶地看着那人,道:“洪七?”

  洪七举着兔子灯笑着道:“你们两个都要成好事了也不通知我一声,是不是不将我洪七当朋友!”

  在那忽明忽暗的灯光中,洪七眼里的黯然被掩盖得很好。他轻松从船上跃上桥面,将兔子灯还给阮如苏后就不再多看她,而是对着黄药师笑道:“若不是我这次恰好路过,只怕你们孩子都出生了我还蒙在鼓里。”

  对于他喜欢阮如苏这事,黄药师也并非不清楚,可是这人却是难得的坦荡人,所以黄药师也不怎么担心他会搞破坏。

  “洪兄若是有空,下个月我和如苏的婚礼,你定要来。”这样就不会一直还惦记她……

  洪七朗声大笑,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道:“那我洪七无论有多大的事,都定要来讨杯喜酒喝的。”

  “黄某定扫榻相迎。”黄药师留下了岛屿的地址,便拉着阮如苏的手先告辞了。看着那对璧人越走越远,洪七脸上的笑终于还是垮了下去,将腰间的葫芦拧开,狠狠地喝了一口酒,喃喃道,“这样也好……也好……”

  “大爷要买灯吗?”一个小姑娘提着好几只花灯怯生生问。

  洪七瞧了一眼,目光就在那只兔子灯上停下了,那灯与阮如苏手里拿的虽有些不同,乍看之下却很像。洪七笑着递过去几个铜板,将那盏灯买下,一边喝着酒,一边提着灯,慢慢走远……

  今夜无宵禁,所有人都像是要将这一年的快乐都在今天释放一般,走到哪里都是热闹非凡的样子。

  黄药师见她恋恋不舍的模样,体贴地道:“以后每年我们都来,你如果在岛上无聊,想去哪都行。”

  阮如苏只抿嘴笑,却没有再说什么。

  这三人都离开后,竟然有个拿着扇子的年轻公子又到了桥上,看了一眼水中晃动了河灯,无所谓地笑了。世人就是喜欢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他如今也看得麻木,一切都远没有那个人有趣。

  那日以后,阮如苏便和黄药师回了岛上。她心血来潮说要给黄药师绣个荷包,便拉着梅超风让对方教她。

  梅超风对于这位未来师娘总抱有一种好奇心,觉得她同自己见过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永远那么自在又快活。

  再加上她看得出师父非常喜欢她,便存了讨好她的心思,教她绣荷包时就格外的认真,几乎除了每日练武的时间,其他时候都待在阮如苏身边。

  黄药师见了不由得皱眉,道:“超风,你今日的武功练完了吗?”

  听见师父这样问,梅超风不由得有些紧张,磕磕巴巴地道:“我已经……练好了,师父,我没偷懒。”

  阮如苏哪里不知道他是有些吃味了,拍了拍梅超风示意她不要担心,出去寻她师哥一起玩。待人走后,她才无奈地瞪了一眼黄药师道:“连徒弟的醋都要吃,你也真是……”

  他其实并没有生气,可就是喜欢看阮如苏鲜活生动的模样,才故意逗她。明日就是他们成亲的日子,他直到此刻仍然有种不真实感,总觉得她没有成为自己夫人之前,很难安心下来。

  这样的感觉在他们成亲的当日,终于在满岛的红绸中有了缓解。

  他们两人其实都可以说是没有亲人,黄药师那样的性子,就更别提有什么朋友了。可是岛上还是来了许多人,送彩礼的,主持仪式的,抬轿子的……但凡婚礼该有的都有了。

  只是那些坐在桌上的宾客,却个个面色古怪,似乎并不为此欢喜,反而苦大仇深地模样。其中一个似乎认识洪七,见他竟然也来参加这酒宴,不由得诧异道:“洪少侠也是被那魔头抓来的?”

  洪七本来正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听到这话不由得一愣,诧异道:“抓来的?你们难道不是来喝喜酒的吗?”

  听他这么一说,那人便知洪七和这脾气古怪的黄药师竟然还是朋友。他当即面色有些古怪地道:“我们同这魔……黄公子本是不认识的,只是前两天,他便将我们全部抓来关在岛上,还喂了我们药,让我们根本使不出内力。这临安府一带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在这了……”

  提到此,洪七这才注意到,这婚宴之上的许多人都是江湖上叫得出名字的人物。他不禁对黄药师的武功又有了新的认知,同时又担心他行事太过邪气,会给阮如苏带来麻烦。

  其实这事说来也简单,根本不是他们想的那么复杂。黄药师之所以这样做,无非是某日听到徒弟提起外面的人成亲时多么热闹,他不愿阮如苏就这样清清冷冷地嫁人,又没有朋友可以邀约,便将临安府的大人物们都‘请’来了。

  众人还在猜测这魔头到底想做什么,就听到门口传来喜婆的笑声,显然是花轿临门了。黄药师难得换上了一声鲜艳的衣服,笑吟吟地望着轿帘,那里面坐着他最珍爱的人,也是他即将相守一生的妻子。

  黄药师卸下了一身的孤傲,温柔地低头掀起轿帘。新娘子盖着盖头,坐在里面一句话都没说,只那双手握得紧紧地,连指尖都泛了白。

  喜婆看新郎官望着新娘子不动弹,忙笑道:“瞧我们新娘美的,连新郎官都呆住了。快快快,吉时要到了,新郎官快请新娘出来吧。”

  谁知黄药师还是没有动,握着帘子的手忽然收紧,冷冷地看着里面的人道:“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