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来货走, 要问张柳’,这是平岭码头流传的一句话。平岭临江,常年来往船只不知几何, 多数都要在平岭靠岸卸货。

  商家要卸货装货, 就需要人,而平岭的码头都是由张家和柳家掌控, 这卸货装货的工人都是他们两家安排的, 这才有了‘货来货走, 要问张柳’这句戏言。

  而这张余才,就是张家人。

  只是他并非张家嫡系, 是个有些关系却不太亲近的旁支亲戚。在这平岭也算沾了张家的光,混得还不错,可也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物。

  原本, 他并非真想替阮如苏寻什么捷径,不过是想把人骗进府里,再成其好事,就可以将这位美人收入府中。

  可是一见了黄固, 他就算有贼心, 也没有贼胆, 只能老老实实按照之前的说法为他们忙碌。在去张家祖宅的路上, 他是越想越后悔,没忍住抽了自己几个大嘴巴。

  那响亮的巴掌声传进阮如苏的耳朵里, 她抬头去瞧黄固, 见他只闭着眼不说话,便问道:“你说,这个张余才说的是真的吗?”

  “无论真假,到了便知。”黄固只说了这么一句, 就住了嘴。好像前方无论等着他们的是什么,都会被他轻松解决。

  阮如苏忍不住有些好奇,他的武功到底有多好,才能如此无所畏惧。于是,她好奇地问他:“你的武功,在江湖上能排第一吗?”

  黄固这次终于睁开眼,瞧她一脸好奇的模样,平静地道:“我从前遇见的人中,我打不过的,没有。我将来遇见的人中,我打不过的,不知。”

  “万一这次我们就不巧遇见了呢?”阮如苏似像是故意为难般,又问道。

  “那却未必是件坏事……”

  张家住在城南,从见着庄子起,马车又行了一柱香的时间,才到了门口。张余才是没资格走大门的,往日他来,都是从小门进去,求了些好处又从小门出来。

  可是今日,他却让车夫将马车赶到了大门。人总有打肿脸充胖子的时候,尤其是在美人的面前,就更不想让她瞧出自己的卑微。

  张余才下了马车,装模作样地整了整衣衫,轻咳一声就提步往台阶上去了。咚咚咚,他才将门环扣响,里面就探出个笑容满面的少年来。

  他正疑惑这看门的今日怎的如此勤快,就见对方脸上的笑容像不小心掉入火堆的雪花,顷刻间就不见了。

  “你是谁,怎的乱敲门!”少年脾气说不上好,可是到底忍住了没骂人。

  张余才腆着脸凑上前,往那少年手里塞了些碎银子,好声好气地道:“我是大少爷的表哥张余才,小哥可听说过?”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张余才今日能不能进去,还真要看这少年愿不愿通传一声。那少年将手里的银子掂了掂,笑着道:“若是换了其他时候,我也不在乎多跑一趟,可是今日……你还是带着你的银子早些走吧。”

  说着,就随手将那几枚碎银子仍还给他。张余才没料到他会如此不给面子,一时没接住那银子,几粒银光闪闪的东西就这样顺着台阶滚了下去。

  一只白净的手将银子捡起,轻轻拍去上面的灰尘,笑着道:“看来张家并不欢迎我们呀,张老板。”

  张余才那张本就不多好看的脸,此时更是涨成了猪肝色。他转身瞪着那少年,怒道:“好你个看门狗,我虽是张家旁支,却也是张家正经亲戚,你一个下人竟然敢这样羞辱我!让开,我要找六叔评评理……”

  这六叔指的自然是张家的当家人张有封,虽然对方不见得会为自己主持公道,可是当着阮如苏的面,张余才是坚决不肯被一个守门的下了面子。

  那少年却没有理会他,一双眼直勾勾地瞧着阮如苏,直到张余才真要冲进门,他才回过神来。

  “你想做什么,如果再胡闹,只怕就连老爷都要将你打出去!”少年紧紧拉住大门把手,又气又急地道。

  阮如苏就这样瞧着他们二人,也没有半点规劝的意思,反而还饶有兴致地将那银子在手心里转了转。

  远处忽然传来了马蹄声,声音越来越近,似乎是朝着张家方向来的。而那两人此时正聚精会神地对峙,半点没发现有人就要来了。

  阮如苏虽然听得清楚,却没有提醒他二人,显然是想看场好戏。

  “住手!你们两个在做什么!”阮如苏回过头,看到张家门口已经停了十几匹马,说话的是打头那马的主人。

  这人一身棉布衣衫,虽头发花白,身材和面容却都瞧着年轻得很,显然保养得当。他方才大吼出声,直接将张余才和那看门的少年震得耳朵发麻,两人见来人是他,都紧张得手脚蜷缩,连脖子都伸不直。

  “六……六叔。”张余才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有些结巴地唤道。这个鹤发童颜的人,竟然就是张家的当家张有封。

  张有封皱眉瞧着自己这个表侄,脸色有些难看地道:“你不好好经营你那粮食铺子,来这里闹什么事?”

  “我……我……”张余才瞧了阮如苏一眼,仿佛得了莫大的勇气,竟然也不结巴了,“我碰上两位朋友想去姑苏,这江上的船这两日也走不了,就想来求你老人家给指条明路。”

  张有封方才只顾着自家门口的混乱,也没注意到一直站在旁边看好戏的阮如苏,此时定睛一看,不由得愣了愣。

  这样好颜色的女子,只怕连深宫内院都很少见。想到这,他下意识地就去瞧他身后两匹骏马上的男子。

  那两人都是锦衣华服,面容俊朗的年轻公子。一个约莫三十来岁,一个和阮如苏一样,大概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从刚才起,他们两人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阮如苏。

  张有封能在这乱世中将平岭的码头掌握得如此牢固,又哪里会是蠢人。他当即柔和了面色,对阮如苏道:“可是姑娘想去姑苏?”

  阮如苏点点头,算是承认了。还不待张有封答话,马上那个年纪稍大点的男子就喜道:“那你可以乘我们的船,我们恰好要路过那里。”

  他这话一出,张有封的脸色就是一变,可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在场的几人都没注意到。而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则是拉了拉他的衣袖,笑着道:“四哥,我们家的船,还没定下行程呢。”

  那青年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得不妥,大笑着道:“看我,一见着姑娘这么美的人就忘乎所以了。”

  他虽极力表现得豪爽风趣,可那双不停在阮如苏身上打转的眼珠子,却将他龌龊的心思展露无遗。连他兄弟都有些瞧不过去了,又拉了拉他的衣袖,他才不舍地收回目光。

  张有封此刻有求于这对兄弟,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他下马走向阮如苏,拱手道:“姑娘既是我那侄子的朋友,我自当鼎力相助。只是在这外面说话未免不雅,不如进去详谈?”

  或许是阮如苏看上去实在太像涉世未深的闺阁少女,这些人面对她时,或多或少地会忘了掩饰自己的野心。

  阮如苏也总是很配合地露出少女天真的笑容,道:“我还有个朋友在车上,我这就去叫他。”

  能和这样美丽的女子做朋友的,大概也是一位动人的女子吧,张有封想当然地点头答应了。

  “张家的人请我们进去。”阮如苏掀开帘子,朝着里面那个一动不动的人道。黄固睁开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忽然问道,“你想去?”

  阮如苏微微低头,红着脸小声道:“人家好心邀请,若是拒绝会不会不太好。他们还说……有船去姑苏。”

  这样的理由合情合理,哪怕是黄固,也没有理由拒绝,所以他只能点点头同意了。当戴着那副古怪可怖面具的黄固从马车里下来时,除张余才以外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张有封迟疑了片刻,才不确定地问阮如苏:“这就是姑娘你的……朋友?”

  阮如苏没说话,只是拉住黄固的袖子肯定地点点头。此刻,任谁都能看得出,她很看重这个面容丑陋古怪的男人。

  既然已经答应了她,张有封当然不会将那人拒之门外,只是心中却已经暗暗戒备,打定主意只要这个怪人有何不妥,就立刻将他杀了。反正那两个贵客要的也只是这个少女,至于别人,想来他们是不会在乎的。

  托阮如苏的福,张余才终于享受了一次从大门进张家的机会。只是才进去,他就被几个家丁‘请’到了张家大少爷的院子。

  阮如苏和黄固则是跟着张有封的两位贵客一起进了正堂。丫鬟们立刻就上了茶水,阮如苏端着茶,轻轻闻了闻,是上好的普洱。

  茶水正是最好入口的温度,阮如苏抿了抿,发现确实不错,就心安理得地开始品茶,半点不关心旁人究竟说了些什么。

  “这位公子怎么称呼?”张有封端起茶盏抿了口茶,和气地道。他不愧是张家的当家,哪怕是面对着一张诡异又古怪的脸,也没有半点的不适,好像同寻常晚辈闲聊一样自然。

  黄固那张死人一样僵硬的脸动了动,最终只简短地说了两个字:“姓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