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光大亮,小鱼儿这才勉强睁开眼睛,感觉肩上有什么东西滑下去。他只当是自己的外衣,并未在意。可是他听到身后破风声,转过头去,才发现高高飞起的是花无缺的外袍。

  花无缺大概早就醒了,盘腿坐在床上,似乎刚才在运功调息。见到小鱼儿眉眼皱成一团回头,花无缺温柔微笑道:“你昨晚在桌上睡了一夜?我醒来时见你睡在那,就把我的外袍给你披上了。”

  小鱼儿打个哈欠,慢腾腾伸着懒腰道:“多谢啊。毕竟我得看着你——”说到此处,他便想起什么似的,一路笨手笨脚地从桌边栽到床沿坐好。床栏陡然受了这么大重量,不由得吱呀一声惨叫。

  小鱼儿眯眼,凑近花无缺,与他对视,认真地问道:“你对昨晚的事,记得多少?”

  花无缺一眼看出他的鬼心思,警惕地答道:“只记得荷露来送喜帖,之后我喝了两三杯。模糊之中有人在胸口找我钱袋,又扶我起身。我知是你,才没有轻举妄动。回到客栈之后,我一概不知。”

  小鱼儿大笑一声,道:“我也猜到你那时还有八分清醒,这才敢乱……咳咳,你也不用自责,我在桌上睡也没什么,只是怕你发酒疯我不好逃脱。”

  如他所想,花无缺瞬间变得有些慌乱。他拉住小鱼儿的手,紧紧捏着,急切问道:“我喝醉了之后真的那么……失态……”

  小鱼儿发出一个不予置评的音节,看着花无缺咬着嘴唇努力回想的样子。花无缺显然什么都想不起来,眼神变得有几分羞愧,几分抱歉。

  小鱼儿终于忍不住了,开怀大笑,道:“花无缺,我开玩笑的。你喝醉了也是个好孩子,很好的孩子。”

  说罢,他一看花无缺还握着他手,便故意脸色一变,大声呼痛道:“哎哟哎哟,花无缺,你现在总醒了吧,怎么手上还不知轻重呢……”

  花无缺立刻松了手,神色也恢复如常,扶额道:“怪不得今晨起来就有些头疼,运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得以消减。看来昨晚还是略微有些喝多了……”

  小鱼儿安慰道:“不用担心,现在你我都大概知道你的酒量,我今后也不会逼你陪我喝了。如果今日你还觉得不舒服,大可以去找苏樱要点解酒药。”

  花无缺微笑道:“这倒不用。”

  他自去洗漱穿戴,回房时注意到桌上的剑南烧春酒坛子,便看着还在床上坐着的小鱼儿,问道:“这酒……你要留着路上喝么?”

  小鱼儿摇摇头,从床上跳下来,道:“不是。这是带给燕伯伯的。”

  花无缺道:“也是。我怎么总是没你想得周全,真是奇怪。”

  小鱼儿在他肩上一拍,大笑道:“我在世上能牵挂的人不多,因此总是记着他们。不像花无缺你……”

  说到此处,小鱼儿突然顿了一顿。

  他本来的意思是:花无缺和燕南天等人并不熟识,与苏樱也只有几面之交,因此不大上心,也是可以理解的。

  没想到,这样的心思从他那张说惯了尖酸刻薄话语的嘴里说出来,反而好像在揭花无缺的伤疤。这位小少主,二十年来唯二的亲人一死一疯,自此飘零辗转,除了小鱼儿之外便无亲无故。

  他急忙话锋一转道:“我嘴笨,你别放在心上,我的意思是……”

  花无缺此时已走到门口,回头看着他,淡淡道:“我知道。但是这下燕大侠、万道长、苏姑娘、铁姑娘,还有你,都是在下身边最亲近的人了。因此,在下也该学着多多关心才是。”

  言罢,他看着一时手足无措的小鱼儿,微笑道:“天下第一聪明人江小鱼居然说自己嘴笨,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新鲜事。你放心好了,就算旁人不知,我还能不知道你么?”

  4 无情无心

  ◎我小鱼儿经常被女孩子骂‘没有心’。◎

  在龟山之上,花无缺本以为自己好歹能休憩一日,没想到又被拖着灌了不少酒。毕竟,燕南天是个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豪气男子,两个侄儿又很久才来拜访一次,他自然不会放过他们。

  这次,桌上摆的酒坛远不止是剑南烧春了。万春流酿的药酒,苏樱酿的花果酒等等都被端了上来。小鱼儿倒是和那两个老辈边聊边喝,饮酒如饮水,最多只被药酒苦得咂舌;花无缺几盏下肚就自觉不行了,默默把椅子搬到苏樱身边,和她慢慢饮着石乳。两人谈天说地之间,花无缺便无意中聊起了荷露成婚的事。

  苏樱已经微醺,脸上的红色很是可爱。她半趴在桌上,托着腮道:“我们……我和那个姑娘可不大熟悉。所以……想必只有你们收到了喜帖吧。不过,我也好久没见过姐姐了。这段时间啊,我们都是书信往来的。有空……有空的话,我还得去看看她。”

  花无缺不记得铁心兰与苏樱结拜姐妹这一出,听到“姐姐”的称呼,便一头雾水地追问了几句。小鱼儿正向燕南天讲述着上次分别以来的经历,此时也停下话头竖起耳朵,偷听花无缺与苏樱交谈。

  他听不多时,便插嘴道:“你们俩结拜的时候,你鬼心思肯定不少吧。结拜了姐妹就不能抢对方的男人了,是不是?”

  苏樱的脸更红了,伸手指着小鱼儿,娇嗔道:“小鱼儿你……你可别空口污人清白!姐姐长得又漂亮,为人又极好极好,任谁见了……都想熟悉一番。要不然,当初你……你和花无缺怎都……为她……”

  小鱼儿立刻嚷道:“好了好了,闭嘴,我知道了!”显然是不愿意被苏樱揭这个短。

  曾经不是情敌就是敌人的苏樱和铁心兰,现在交情也像亲姐妹那般好。她说“极好极好”时的腔调,竟然与小鱼儿早上说花无缺是“很好的孩子”时语气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花无缺想到此处,低头微微一笑。

  燕南天道:“这不好么?燕某……觉得啊,年轻人就别囿于儿女情长了。到了年纪,自然就会成家立业。看看你们这一个个……”

  他不说了,摇着头又饮一杯酒,落下去的眼神已经变得有些惆怅。

  小鱼儿和花无缺对视一眼,猜他是想起了当年不顾一切和花月奴私奔的江枫。

  苏樱伸出手来,在桌上摸索一番,似是在寻找什么,一边喃喃道:“现在想起来半年前的那些什么情长气短的,真是幼稚得可笑……”

  花无缺俯身又给她倒了一杯石乳,朝她推过去,微笑道:“苏姑娘是不是有些醉了?”

  苏樱眯眼看着他,慢慢地道:“多谢了,花……江公子。你真会照顾女孩子。”

  燕南天幽幽道:“无缺这孩子,简直和他爹一模一样。不仅是相貌,就连这善心也一模一样。”

  桌上六人一时面面相觑。这本来轻松欢快的家人小聚,有人却突然被勾起了伤心事,连带着,身边的人也不见得多开心了。

  小鱼儿站起身来,趴到燕南天肩上,笑眯眯地对他举杯道:“那我是一点儿也不像我爹了?”

  燕南天还真的仔细端详他半天,最后也浅浅笑了一声,与他碰杯,道:“你啊,长得像我那漂亮的弟媳。只可惜这性格不知道随了谁。月奴……我见她的第一面就是最后一面。要说最了解月奴的,除了我二弟,那可能就是……”

  他顿了顿,重重放下酒杯。

  花无缺的心也随着这停顿沉了下去。最了解一个移花宫宫女的,除了两位先宫主,还能有谁?更何况,花月奴还是邀月座下的大婢女。

  江枫的事迹与为人尚有燕南天对他们讲述,但是说起花月奴,除非他们能找到当年她在移花宫的伙伴,否则她对于小鱼儿和花无缺而言,永远只能是冰冷的碑石和失色的画像了。

  小鱼儿想起他当初在铜先生面前替他素未谋面的母亲据理力争,被打得半死不活,笑容也勉强了。

  餐桌一时安静下来。

  万春流打破了沉默,轻声道:“燕大侠,你身体还未痊愈,酒得少喝,回去休息吧。”

  燕南天懂他话里有话,笑道:“这不是我侄儿带着好酒来拜访了么?就小喝两杯,不会碍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