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无名的印象中, 云凊然的母亲子卿夫人与云凊然清冷疏离的性子恰恰相反,是个极为温和的女子。这种温和并不热烈,也不浓郁, 更像是春回大地,要将人心中的冰山融化掉一样。安无名年少贪玩, 曾数次溜进云凊然的院子,偶尔会正好撞见子卿夫人。

  虽然子卿夫人眼睛看不见,可心中却同明镜儿一般透亮,总是温和的对一脸心虚的安无名轻笑道:阿宁只管来找凊然玩就是,姨娘愿意。

  或是在她刚学了什么厉害的剑法想跟云凊然显摆时, 子卿夫人准备好两柄上好的木剑, 强推着一副臭脸的云凊然来一同修习。

  或是在云凊然与她闹别扭时, 着下人带着亲手做的小糕点偷偷来传话——凊然就是这别扭性子,不会与朋友相处,阿宁多让让她, 她是欢喜你去找她的。

  又或是,七年前饮马一役, 她身中黑骨翎箭,垂危之际还温和的安抚她:阿宁,都是姨娘不好……凊然怕是又要误解你了……

  这么美好的人,如今怎能被这下九流的东西当作笑谈来宣讲?

  她在重生前曾向师父道长发誓,若能再回人间,定不会像以前那样冲动难控,一定要温和一点, 过低调的生活。

  但此刻安无名面上端着的呆傻再也撑不下去,心中杀机滋生,慢慢壮大。反手摸出匕首,寒光刺骨,就要一刀拿了这老小子性命。

  刚一抬手,却被身边这人按住了。

  云凊然淡淡道:“你若现在杀了他,岂不是坐实了云家秘闻了?”

  安无名有些不甘心:“若是留他狗命,岂不是让你白受委屈?”

  云凊然闻言轻笑道:“你知道我委屈,那我便没什么委屈了。”

  听她这么说,安无名就收了匕首,过了一时,又从怀中掏出几根细针:“我不杀他也罢,但也得给他长个教训。我封他几处大穴,让他夜夜梦魇相伴,日日疼痛难忍。”

  正人君子云凊然盯着这几根冒着凶光的细针轻轻蹙眉:“不可。”

  安无名垂头丧气的收回细针。

  某人道:“你若几根细针发送出去,将我半个时辰前插进他大穴中的毒针顶出来了可怎么好?”

  语气中,颇有几分道貌岸然。

  安无名:?

  却见某人不如何时又抓来一把瓜子,慢条斯理的剥着,优雅的塞进安无名紧闭的嘴中,仿佛方才受委屈和说话的人不是她一般。

  那厢说书先生与众人哄笑完毕,又说道:“其实这云家秘闻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古往今来,哪个大户人家没有几件拿不出手去的事儿。小老儿今日还要讲一个故事。不知诸位可知,前朝有一神秘大族,专以占卜问卦传承……”

  天色突然阴了下来。

  安无名冷不丁的打了个冷颤。

  云凊然轻声道:“冷了?”

  “冷倒是不冷,”安无名又开始抓挠起身体,这次的感觉比方才更强烈,“但身上总觉得又痒又痛的,好像是万千个小虫子在爬一般,火烧火燎的感觉……云凊然,你马车上真没跳蚤?”

  云凊然:“……”

  云清然道:“要不先找个地方投宿,好好洗个澡?”

  正巧这时,说书先生大喝一声,不知讲到了哪个精彩片段:“……那女仆经受不住歹人的哄骗,便与歹人摸进藏书阁,偷看无字天书,正在那时,天色阴沉,突有一片火红的大火从天边蔓延而来,火势汹涌,直降末府藏书阁……”

  天边突然响起一个闷雷。

  几个豆大的雨滴落了下来,听众们见突然雨落,不由骚乱一阵,都四下散去。

  转眼间,这说书先生的身侧就只剩零星几个人。

  “真晦气。”说声先生骂道,便要收拾了招牌离开。经过安无名时,突然一顿,精瘦精瘦的面颊微微颤动:“小老儿似乎见过姑娘。”

  拍着脑壳使劲儿回忆:“在哪儿见过来着?”

  安无名木着脸道:“大约是临儒罢,当时你瞎编宁安宫主的故事时,在下恰好在旁边。”

  “不对不对。”说书先生摇头道。

  索性放下手中的物件,伸出双手就要摸安无名的大脸盘。

  手刚伸出去,便被伞柄挥开,某人不咸不淡道:“先生请自重。”

  说书先生这也才觉得于理不合,忙作揖赔礼,小心翼翼的问道:“姑娘有些像小老儿几年前的一位故人,可否将您脸上的疤痕捂住,让小老儿辨认一番。”

  安无名虽然心里不很愿意,但身上痛的越发厉害,她此刻只想快点脱身。便依说书先生的要求,双手捂住了脸上的伤疤。

  说书先生有些激动:“可否请姑娘再撩起额头的碎发?”

  安无名又腾出一只手将头发撸起来。

  从这说书先生略微浑浊的眼中倒影来看,若是没了疤痕少了发帘,这陌图也算是个清秀女子,也不再像她出见之时三十几岁的样子。

  像二十九。

  说书先生的手都在颤抖:“陌姑娘,没想到,你还活着?”

  坏了,安无名心里咯噔一下,这陌图先前可别是这老头的什么相好罢,万一他黏上来赖着不走了那怎么办?

  她家某个醋缸不得炸了?

  云醋缸感受到安无名惊慌的目光,给了她一个“交给你自己处理,但是处理不好我就处理了你”的眼神儿,高冷的背过身去。

  安无名咽了口口水,默默拉开与说书先生的距离:“先生有话好好说,你这身上还扎着针……啊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年纪大了身体不好,经不得这样大起大落的情绪起伏,还是先冷静下来,有话……快快说罢。”

  关键是她现在身上也难受啊,又痛又痒还不好意思挠,如果不是怕有碍瞻观,她就上去蹭柳树止痒。

  说书先生恭恭敬敬的站好,挽起衣袖拭掉眼角的晶莹泪,感慨万千:“姑娘那时留下绝笔书信就再也听不到任何消息,这一别,也有三五年了。小老儿本以为姑娘已经被那个东西折磨死了,谁料姑娘现在竟好端端的站在我面前,小老儿真是高兴!”

  那个东西?

  安无名冷汗顿生,难道这副身体还是有什么诡异病症的。内心不由咆哮:那个东西是什么啊!!你快说啊!!

  安无名压抑住想按自己人中的冲动,沉吟道:“先生说的这话正是呢,没想到竟能挺过来……虽苟活于世,但这些年记性反倒不好了,都快忘了自己身上那个东西……”

  说声先生道:“是啊,姑娘以前曾说,每每到月圆之夜,便全身有火烧之痛楚,又像是有万数个小虫子在骨头中爬行一般。每次都把姑娘折磨的死去活来……不过都过去了,今儿不就是十五么,我看姑娘也并没有什么难受之处,看来已经寻得名医治愈了。”

  安无名咬着唇跟着笑。

  就闲谈了几句,约好改日茶楼酗酒后,便别了说书先生。

  云凊然见安无名脸色不对,沉声道:“你怎样?”

  安无名不敢开口,怕一张嘴就泄了力气痛苦的呻|吟出来。她在自己身体时,便有这极偶尔的烈火焚烧之感的病症,每次犯了这病,就如同葬身火海一般,每寸肌肤都疼痛难忍,几乎要将自己烧化。没想到,换了身体竟还带来这病症,且这副身体单有烈火焚烧之感不算,甚至还让她有万虫噬骨的痛苦。

  甚至眼前……都出现了……大火的幻象……

  好在夜幕降临,没人注意到亭子中,她身子扭曲的可怕样子,否则若是日后宣扬出去,岂不是又给云凊然招惹了是非。

  对了,那时偷偷让子卿夫人为她把脉时,夫人定是把出些什么,却从不肯说,只让她泡进冰水中忍耐几个时辰便好了。可她又是最怕水之人,如果让她泡进水里,她宁愿烧死自己更爽快些。所以为了减轻苦楚,她每次犯此病症后,都会摸进云凊然的屋里,趁她熟睡将她向来清凉冷淡的身子抱进怀中,这才能缓解几分痛苦。

  对了,云凊然就是她的解药,抱住她……

  可是现在她没力气讲话……

  她现在……

  快要……烧化了……

  云凊然见状不对,探了探她的额角,面色一沉,掀袍就地而坐,将她抱进怀中。

  霎时间,冰凉的气息把她包围起来,将她全身火烧般的痛感消掉几分。安无名紧紧的回抱着云凊然,就像是久旱逢甘露一般,极力索取着她身上特有的凉意,真是舒爽。

  只是……

  安无名松开紧抿的唇,无力道:“云凊然,你几时学会的人体降温法?”难道是以前她偷偷抱云凊然冰镇时,被这厮发现了?不会的,如果当时发现了,依照这厮的性子,她早就被断手断脚了……

  云凊然淡淡道:“我若说你我第一次见面时,我便知道,你信么?”

  安无名闭了闭眸,追忆第一次见面时光——第一次见面应该是马车坠崖时,云凊然飞身而来救王灵鸢,顺便要救她时,她说了句“不必救我”……好像跟降温法毫无关联?

  或者,这惯会装相的厮,指的是十七年前……

  安无名眉间紧紧皱起,这段时间的一言一行迅速在她脑海中翻略了一遍,脸色愈发的难看。

  那夜醉酒,这厮还装相说什么不知道,她还真信了。没想到这多日里,这人都在跟她揣着明白装糊涂。果然,世家子女都是演技派。

  可云凊然恨她至极,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杀她,反倒陪她一路游山玩水,演戏听书?

  难道这厮春心泛动,突然意识到她的好,真心实意的想要泡她?

  还是……

  目光迷蒙之际,见眼前突然落下一吊儿郎当很不正经的身影,一头灰发在夜幕中尤其闪亮。

  一只温热的手探上她又烧热起来的额角:“云大家主,若想保她性命,就将她交给奴家。”

  安无名蜷缩起身子。

  还是……

  ……带她上路,是为了将宿敌引诱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元宵节快乐。

  哈哈哈哈哈哈哈要开学了吧?

  难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