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外道路依旧,天空飘落雪花,世界一片安静。地面和建筑物上还没凝结起厚厚的积雪。若真要说,这一场大雪和雨差不了多少。时礼和宋时微站在门口。

  宋时微撑起伞,在时礼的头顶。两个人沉默地往停车处走去。现在,这沉默并不让人觉得难捱,反而就像是一种发酵前的预告,就像是梅子遇到酒精,开始产生化学反应的时刻。

  司机老张远远地看到她们走出来开门。这一次,宋时微没有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而是和时礼一同落于后座。老张同时礼寒暄了两句,关切了下她的身体状况,确认了她没问题以后,这才眼观鼻鼻观心地回到自己的驾驶位上一言不发。

  老张这人就是不爱说话,木得像块石头。

  时礼第一次和宋时微一同坐在后座,不免有些紧张,怀里的花都抱紧了几分。

  宋时微看她一眼,笑话她:“就这么喜欢?”

  时礼脸红起来。

  宋时微:“放椅子边吧。抱着不碍事吗?”

  时礼本想说不碍事,可是又哪里会真的不碍事呢?抱着花瓶手都无处安放。思索片刻,时礼便顺从了宋时微的建议将手中那插着黑色玫瑰的花瓶放在了脚边。

  黑色的花瓣上坠着雪花,这雪花很快融化,变成晶莹的水渍滴落下来。

  “今天今天工作怎么样?”时礼尝试着跟宋时微开启话题。

  “挺好。”宋时微回答。

  “累吗?”时礼问。

  宋时微左手撑着左边的车窗边缘,手背抵着下颌,侧头看着时礼。她没说话,只是这样看着。眼神就像是一盏炙热的高温灯,快要把时礼这块不起眼的黄油给彻底融化掉。

  “很累吗?”时礼的声音轻了起来。

  宋时微偏头想了想,摇头:“有点,但没有那么累。处理公司的事情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为难的事情。”

  “那什么才算为难的事情呢?”

  时礼这样问只是想要了解宋时微多一点。像今天这样两个人面对面聊天的机会并不多。她很珍惜。

  “小孩吧。”宋时微有些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看着时礼。剩下的话没说完,但时礼觉得自己读懂了。原来她也是让宋时微为难的一部分。关于这件事,时礼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原来她们对彼此都有一样的心情。

  宋时微的右手就随意地搭在座椅上,这指尖离时礼很近,只要稍微往前一探两个人的手指就能碰到。

  如果时礼再大胆一点的话,她就可以借着这个机会抓住宋时微的手。

  时礼把眸光从宋时微的指尖移开,她的心里痒痒的,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学姐。”时礼缓缓开口。

  “嗯?”

  “约定好的事情是要说话算话的,对吗?”

  宋时微没吱声,只是轻抬自己的下巴,示意时礼继续说下去。

  “那个,之前说比赛完的话还有一次”

  时礼的声音很小,但张叔也不是聋子。

  虽然做他这一行定力从来都很强,也不会到处乱传车上听到的八卦。毕竟不管是谁都想好好保住工作岗位,更何况在宋时微手下工作比在其他地方舒服多了。有些人有钱就不爱把其他人当人。宋时微就不会这样。可就算是如此,张叔乍一听听到时礼说这句话,作为一个生活履历丰富的成年人,他难免是会想多的。

  至于怎么想多,那是张叔自己的事情。

  时礼这话没说完,完全是因为宋时微在椅子下抬腿踹了她一脚。正好踢在时礼的小腿上,说不上多疼,时礼还挺开心。这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宋时微主动接近吧?

  时礼偷偷去看宋时微的神情。她一贯淡定的神色上在听到她问出那个问题后有一种少见的慌张。这种慌张在时礼看来很可爱。原来逗弄宋时微是这样的感觉。时礼偷笑起来。

  “笑什么?”宋时微略带不爽地问。

  时礼摇了摇头。她本来想什么都不说,可又觉得,她得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就像是之前宋时微站在她面前质问她的一样。

  时礼觉得,如果想要和宋时微谈恋爱,起码要做到好好表达自己的想法。再也不能,再也不能出现误会的情况。特别是她单方面胡思乱想导致的误会。

  人之所以长了嘴就是为了说话。

  当然也可以做别的事情。

  时礼眼神温润地看着宋时微,她很想牵手,只是不敢。追女孩的时候就可以牵手吗?时礼可不这么认为。

  “问你呢。”宋时微不爽地说。

  “有点开心。”时礼轻声说。

  “有什么好开心的?”宋时微不解。

  时礼的眸光往下,落在宋时微还紧紧挨着她的小腿的鞋子上。然后又看到她们之间只差不到十厘米就可以牵手的距离。还有,还有宋时微生气的样子。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连生气都这么好看的女人?

  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在宋时微的身上找到不同平时的痕迹。她的声音,她的笑容,她的神情。

  时礼赶忙捂住嘴,移开目光,看向窗外,笑意在指缝间依稀可以被窥见。

  宋时微不明所以,直到她把同时礼触碰在一起的地方给收回来,下一刻,来自时礼脑海中的想法全都尽数朝着宋时微涌来。

  宋时微气得又一脚踹上时礼。

  时礼闷哼一声,不知道宋时微为何突然又生气了。

  “学姐?”时礼关切地问。

  宋时微看到她那一张单纯无辜显得禁欲的脸就觉得心中火气腾腾冒出。

  要是这个时候在她的心房上放一个蒸屉,那她就能一口气蒸熟一盆速冻包子。火大!就是火大得很!

  医院离宋时微的家很近。这不是巧合。当初定下买这套房子的时候,宋时微就把周边的配置给考察清楚了。

  因为室外雨夹雪的缘故,张叔把车开到了楼下的停车场里。下车的时候,时礼和宋时微向他道了谢。

  “稍等我一会。”宋时微讲。

  张叔:“好的,没问题宋总。”

  时礼拎着行李箱抱着花瓶跟着宋时微站在电梯里。

  时礼:“等下还要走吗?”

  宋时微:“当然,还有安排。”

  时礼嗯了一声:“那我一会可以自己打车回家。”

  “回家?”宋时微有些困惑,“你不是退租了吗?”

  “反正你都在我家住了这么久,再多住几天也没所谓。”

  时礼这下算是听懂了。

  她有点开心,开心之外是不知所措。别人追女孩子也可以这样住到家里去吗?她总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宋时微优待了。面对这份特别的对待,她又能够拿什么来回报呢?

  因为不是在爱和照顾里长大的小孩,所以时礼完全没办法心安理得接受别人的好意,特别是来自宋时微的。

  但时礼告诉自己,她得学会接受这件事。接受并不意味着没有付出。人和人的关系不都得在互相交错付出里得到延续吗?

  “谢谢。”时礼真诚地说,“学姐,我很开心。”

  莫名其妙被直球踢脸的宋时微轻咳一声。

  电梯门打开的声音拯救了她一瞬的不知所措。站在家门口摁下指纹,时礼拎着东西进去。她看了眼宋时微,她今天穿着丝袜,往上是裙子。高跟鞋在脚下。如果弯腰来脱鞋是不太方便的。所以时礼半跪在她的脚边,仰头询问:“可以吗?我来帮你。”

  宋时微没说话,只是抬腿踩在了时礼的大腿上。

  时礼不觉得冒犯,反而小心翼翼地帮宋时微打开高跟鞋的侧扣,然后将这一双漂亮的鞋子给脱了下来,又给宋时微备好脱鞋。

  她喜欢为宋时微做这种事情,细小的,微不足道的,日常的事情。

  时礼满心欢喜正要起身,宋时微突然俯身低头,伸手捧住了时礼的后脑勺。

  时礼怔住。

  宋时微的指尖轻轻穿过时礼的黑发,触碰到她圆润的耳垂。耳垂的温度要比人体的其他地方冰凉一些。时礼的更是如此。宋时微轻缓地揉着时礼的耳垂,一下又一下,就像是在玩一颗小球,又像是在搓一团小面粉。

  时礼的呼吸逐渐重了起来。

  宋时微满意地扬唇,脸颊贴在时礼的面旁边,好似有距离,又好似不存在距离。

  然后,在这空间都快静止的时刻,宋时微在时礼的侧脸上落下一吻。

  “约定好的,我可没忘。”

  这小小的一个吻是鼓励,也是信号。

  时礼抓住宋时微想要抽开的手,握紧,澄澈的眼眸看着女人。对视片刻后,时礼把自己的唇贴上了宋时微的掌心。她颇有些无可奈何地开口:“学姐”

  宋时微像是驯服烈犬之人,瞧着时礼这样贴靠自己,心中有些隐隐的成就感。

  “怎么?”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她的指腹偷偷蹭了蹭时礼的脸颊。

  “学姐为什么喜欢我?”时礼鼓足勇气,过了好久,才问了这句话。

  这下轮到宋时微怔愣了。

  她显然是不想回答的,特别是如此直接,望着时礼的眼眸回答。宋时微用力抽出手,穿上拖鞋往里走。时礼赶忙换好自己的鞋,踩着那双兔子拖鞋就追上去。

  她还不敢直接从背后拥抱住宋时微,于是只好拽住她的衣服。

  「学姐」时礼费了老大劲才能够把心里话说出来,“学姐让我要喜欢我自己,可是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要怎么做。所以我很想知道我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喜欢的。”

  “很重要吗?”宋时微问。

  时礼认真地点头:“很重要!如果我知道的话,大概会更有信心。”

  “有信心做什么?”

  宋时微的问题一点一点逼近时礼。

  时礼这下又不好意思说了。

  宋时微转过身,看着时礼依旧牵着自己衣服的手,轻声开口:“时礼,你想要什么,你得告诉我。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讲这话的时候宋时微面不改色心不跳,撒谎撒得很自如。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她明明什么都知道。但这样的知道又有什么乐趣?就是要听时礼说出来才好玩。就是想要看时礼打破羞耻开口对她坦诚。这样的行为也是驯化的一部分。

  “得说出来才行啊时礼。”

  宋时微就像是暗夜下的魔女,手中那发着光芒的水晶吊坠在晃动间闪烁着诱人的气息。

  而时礼就是那在女巫森林中陡然迷路之人,因为偶然之间瞥见了魔女的面庞,所以跟着她的指引,步步深陷。

  宋时微营造了一个绝对安全和稳固的氛围,再加上她循循善诱的问话,故意温柔的嗓音。时礼很难不被动摇。

  她攥紧了宋时微的衣角,比之前还要更紧。

  “有信心才能好好追你。”

  “因为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值得被爱的地方,或者说,有什么能够吸引你的地方。宋时微,事情的确是你说的那样。就算现在在一起,我大概也会每天陷入猜忌和怀疑之间。所以,所以!如果你愿意告诉我这件事,我大概会更有信心。”

  时礼没有读心术,更是个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自卑到自负的家伙。

  自负在于,只要相信自己没有被爱这件事,时礼能为自己找一万个证据。可如果是证明自己被爱着,那时礼对此毫无经验。

  现在回头看,她生活中的不少地方都透露着来自宋时微的偏爱,又或者是特别对待。但对时礼来说,这一切还不够。完全不够。

  在她过去的人生里,从没有人一个人说过喜欢她,更别提爱这个字眼。

  所以她很需要。

  很需要一切确切的言语来告诉她,宋时微的想法。这样的话,她才能够有勇气确认这一切都不是梦。也才能够有勇气努力向着宋时微靠近。

  宋时微轻叹一口气,伸手擦掉时礼眼角不自觉滚落的泪水。

  她无可奈何又纵容地开口:“时礼,这样下去,到底是谁追谁啊?”

  时礼听到这句话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做错了吗?犹豫之间,宋时微突然把她抱紧了。

  这是很用力的那种拥抱。时礼很喜欢,她甚至恨不得宋时微再更加用力一点。最好是抱断她的骨头,把她揉进对方的血肉之间。

  “为什么喜欢你?其实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宋时微的声音很浅,和窗外渐渐飘落的雪花一般轻盈,“像你这样的胆小鬼,总爱胡思乱想,做的事情老让我生气。我为什么喜欢你呢?”

  “别动,等我说完。”宋时微一把扣住时礼的脑袋,不让她企图挣扎讲话。

  没人知道,宋时微现在也是有些害羞的。她很少这样直接了当地向他人表达自己的想法。对宋时微来说,实在是没有这个必要。

  她从小就明白别人怎么想,在此基础上,想让自己的行为变得叫他人满意,或者诱导对方做出让自己满意的行为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所以很多时候都不用开口坦白自己的想法。宋时微甚至得承认,对此她有一种天生的傲慢。

  每个人对她来说都像是一张一眼就能够看透的白纸,对方在想什么,渴望什么,她一瞬间就能够明白。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在任何时候叫一个人心满意足。

  但时礼对她来说不一样。

  暗巷里的初遇,几乎快要弑杀掉所有人的少女,只是因为看了她一眼,就朝着她而来。凑近的时候,宋时微以为自己快要死掉了。

  异能暴走带来的压力叫宋时微觉得窒息,同样,她也觉得很痛快。

  就这样死掉好了。

  活在这个什么都看透的世界里,待在牢笼里当个傀儡,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

  她连一只小狗都无法保护。

  宋时微闭上眼,等待着那刀剑一般的羽翼直接割破自己的喉咙。

  然而,疼痛没有发生。

  少女如恶犬见到主人,在宋时微的身边嗅闻片刻,然后凑到她的脖颈之间猛吸一口气后,渐渐地,恢复了平静。

  宋时微亲眼看到怪兽变成兔子,倒在她的怀里,攥着她的衣服,靠近的时候,宋时微一刻不停听取着外界心声的大脑终于有了短暂休息的时间。

  这还不能算心动。

  最多,是找到了一个有趣的玩具。

  所以宋时微很理解白幼菲。一个被家人自主送来参加实验最后拥有能力的小孩。时礼对白幼菲来说,也像是暂停按钮吧?

  那么又为什么喜欢上呢?

  宋时微的手一下又一下地顺着时礼的发。她大概也在回想这件事,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我也不清楚,就是看到你就会心情好起来。喜欢看你在我面前露出和对别人不一样的表情。偶尔偷看我的表情也很认真。努力想要让我高兴起来的时候很笨拙,但是很真诚。现在你和双双又又也相处很好,对小孩你比我有耐心。你明明是个胆小鬼,但有的时候意外地有勇气。因为过于好说话所以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容易受欺负。这种时候我就会不高兴。”

  宋时微一下说了好多好多。

  最后,她像是想到什么轻声笑了下,“还有啊,时礼,你不知道吗?有的时候你看我的眼神,就像是一只小狗。”

  时礼心里暖洋洋的,她一直乖乖放在裤子边的手终于勇敢地抬了起来,环抱着宋时微,用力地拥抱着她,然后又改变姿势,小心翼翼捧着宋时微的脸庞,就像是在对待世间最重要的珍宝。

  “那么,姐姐,小狗现在想要吻你。”时礼的鼻尖碰到了宋时微的,她蹭了蹭,脸红着说,“可以吗?就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