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没人喜欢时掌门,我就很喜欢啊。”

  一道笑音从房顶上传来,众人刚抬头,只听砰然巨响,碎瓦簌簌砸下,适才的小洞已然变成了个巨大的窟窿。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半只腿落在空中摇晃,两条手臂抱在胸前,“老掌门寿宴,赤阴宗来迟了。”

  少女一跃而下,落地无声,就连地上的灰尘也没惊动。

  晚渡上下打量着她。

  好厉害的轻功。

  少女瞧着接连受惊的众人,没忍住嗤笑,她背在身后的双手正慢慢盘着一串人骨磨的珠子。

  灰白的骨面已然被盘得光滑,她指尖微动,仿佛折断活人骨头时,也是这般随意。

  “诸位不要这么紧张嘛,本教主今日来,只是给老掌门贺寿。”

  她再次冲老掌门微微颔首。

  老掌门心明眼亮,隐约觉察出她的来意不简单,也按兵不动。

  少女绕过时璎,靠在一旁的柱子上,便没了声响。

  她的眼神逡巡过堂中众人,却不在某一个人身上停留,众人摸不清她的想法,又碍于场面混乱,不敢轻易把矛头对准魔教中人。

  女人没想到还会有魔教插手。

  五年前在华延寺,赤阴宗受了重创,如今还没有完全恢复元气,居然现下就敢插手江湖中事……

  她觑了少女一眼。

  年岁不大,戾气却很重。

  女人只是稍有警惕,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时璎,你怎么不和寒止站在一处?是要避嫌,不敢和魔教中人站得太近?还是没和好,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杀人诛心,女人难掩得意。

  寒止本想用银针封她的喉,可方才瞧她受伤不出血,便知点穴闭脉是行不通了。

  她眼眸中的平静裂开一条口子,流露出的都是对时璎的担心。

  时璎的名声怎么办?

  数道探究的视线无声,却也是刺耳的指指点点。

  “师娘,你算计我,我念着师父的教养之恩,没想过要计较,可是你不该算计我的心爱,你不该伙同寒无恤一起,算计寒止,你动了她,就是动了我的底线。”

  时璎沉默了片刻,坦然开口,“不是折松派掌门肖想寒止,是我时璎肖想她,往昔种种,所有的过错皆在我一人,与她无关,与凰药谷或是赤阴宗无关,更与折松派无关,我没什么好掩饰的。”

  她凝视着女人一瞬僵硬的表情,“我早知自己德不配位,三年前就已将传位令写好,放置在孤鸾殿的香龛之后,待掌门之位传下——”

  时璎咬了咬牙,“即,时璎名不入册,牌不入堂,折松派第六十三代掌门人,不详。”

  被逐出师门的弃徒,名册上依旧会有记载,时璎这是要完全抹杀掉自己的存在。

  晚渡瞪大了双眼。

  时璎要保住折松派的清誉,不惜放弃这些年做出的所有功绩,更是把自己完完全全地踢出了师门。

  关于她意在合并三十六派,要做武林盟主的传言,显得更加苍白。

  “呵呵。”

  女人冷笑,却是杀心已起。

  “如今你亲口承认了,是自己杀害了三大门派的掌门长老,搅得武林中一片混乱。真相大白对于我时璎而言,已经没有意义了,唇舌如刀,刀刀割人心,我走到今天,对师门,对在场诸位,都是仁至义尽了,我问心无愧,在这世上,我唯一对不起的,只剩下一个人。”

  你没有对不起我!

  寒止险些脱口而出。

  春三月的阳光从窟窿里倒下来,大半都落在时璎身上,她微扬起脸,轻叹了口气。

  本是站在金灿灿的光下,她的底色却是一片惨白。

  “我累了,太多事情,就在今日做个了结吧。”

  本来倚靠着柱子的少女眨眼就在堂中掠了一圈,女人来不及反应,身后的药人就尽数倒地。

  “你们!”

  遍地横倒的药人迅速融化成一大滩浊液,少女捏着手中的药瓶,对上女人的双眼时,笑道:“融尸粉,特地为你的药人调制的。”

  少女听着堂中惨嚎,笑容越发灿烂,“今日来迟了,我就替老掌门和诸位解决掉这些杂碎渣滓,权当赔罪吧。”

  她不停地盘摸着人骨串,一双棕瞳里透露着浓浓的杀意。

  晚渡一直在看她。

  突然,少女就转过了眼。

  四目相对,晚渡躲闪掉了这人渐渐玩味的眼神。

  女人怒火烧心,也是恍然大悟,她睨着时璎,“你早就知道我没死。”

  时璎很平静,亦或是真的累了。

  “你算人,人算你,天道轮回,我等你很久了。”

  时璎本就在暗中调查是谁暗害寒止,将查出的许多眉目联系在一起后,就是真相大白,她本就生性多疑,知道了药人之事,就不可能不防范。

  “时璎,你勾结魔教,残害天下苍生,这些人命来日都要算到你的头上。”

  所有的药人都融化了,女人嗅着腐腥气,脸上露出了一种不自然的笑,她摇动着手上的铜铃,数不清的药人正向此处涌来。

  她不死,药人便不绝。

  “天下苍生?在场有几个人还有脸面提天下苍生啊?摘月峰北山脚下都是赤阴宗收留的穷苦百姓,但你们还是将他们屠戮殆尽,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少女依旧笑着,“他们就不是天下苍生吗?”

  她站在时璎身边,可所谓的正邪,却是让人分不清。

  “为什么要站在时璎那边?”

  女人拖延着时间。

  “本教主做事,需要理由吗?”

  少女余光中照见时璎拔出了长剑,一个闪身就躲远了。

  “时璎,来吧。”女人飞身朝院外跑,时璎跟着追出去。

  “师父!”

  晚渡刚要走,肩膀却被一只凉凉的手摁住。

  寒止淡声道:“你出事,折松派就后继无人了。”

  晚渡急道:“师父她有伤在身!”

  “我去。”

  寒止只留了两个字,就提剑掠出,堂中只留一阵浅淡的凉意。

  晚渡的心魂也跟着走了,直到半身被人狠狠撞了一下。

  她踉跄半步,转眼看清来人时毫不客气道:“你做什么?”

  “抱歉啊。”少女软下声,“我没瞧见你。”

  晚渡冷着脸,“无妨。”

  少女猛然逼近,晚渡没有撤步,只是半身都僵硬了。

  “我会再来找掌门的。”

  少女把“掌门”两个字咬得很轻,但晚渡听得清清楚楚。

  “姐姐再会。”

  少女哈哈一笑,留下十几瓶融尸粉后,就带着两个随从飞身离开了。

  晚渡攥紧拳头,心下无声应了她的挑衅。

  再会就再会。

  “他们冲进来了!”

  院门外,数不清的药人正极速朝大堂里冲。

  晚渡反应极快,她对朝云说:“带不会功夫的人往后撤。”

  叶棠屈指一吹,数不清的暗卫从天而降,老太和黎蘼后退,但留下了凰药谷的护卫,莲瓷和花茗同时抽刀出鞘。

  堂中各派,虽平素有嫌隙,此刻却真正站在了一起。

  “杀!”

  ***

  “时璎!小心!”

  寒止横剑一挡,替时璎接下了悍然一击,两人同时退到了浅滩上。

  时璎身上全是细密的血口,“你快走!”

  寒止揩掉嘴角的残血,“走不了了。”

  “为什么?”时璎捂着胸口。

  寒止粲然一笑,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候,她毫无畏惧,大声道:“我妻子在这里,我往哪儿走啊。”

  时璎双眸震颤,浑身热血沸腾。

  “你原谅我了?”

  余光中女人杀招已出,寒止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好、好……”时璎忍住了眼泪,她也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今日,就用它斩断一切前尘往事,恩怨是非。

  “还真是情深意重,我今日就成全你们!”

  寒止避开了掠过面颊的掌风,手中的长剑毫不留情地砍断了女人的小指,时璎也同时捅穿了女人的腰腹。

  可创面眨眼就愈合了,她们难以置信地看着女人身上其他的伤口。

  创伤愈合的速度越来越快,而女人出掌时的力道也越来越大。

  她在飞速地变强。

  “呃——”

  时璎重重摔在河滩上,被斩出一道缺口的长剑滑出她血淋淋的手掌。

  “你的剑招都是我教的,你企图用它们杀我?”

  女人撕掉缠绕半身的外衫,周身的血肉都在重新生长,甚至比从前还要坚硬。

  她冷眼看着时璎和早已被掀翻在侧的寒止,如同在看蝼蚁。

  血从喉管里冲出来,时璎呛出一口血沫,偏头瞧着女人。

  “逼他们杀了你的药人,促成邪术的最后一环,重塑你的肉身,才是你的最终目的吧,现在死的药人越多,你就会越强。”

  手臂上暴起的肌肉充斥着难以撼动的力量,女人笑声讥诮,一脚踩在时璎的胸膛上,“你明白得太迟了。”

  “到底为什么?这个掌门之位,就那么重要吗?”

  “不是!我根本不稀罕这个掌门之位了!我只是不甘心啊!因为我是个女人,所以我生下来就不配拥有姓名,因为我是个女人,本该属于我的掌门之位,也落到了你师父那个窝囊废手里,凭什么?”

  许是觉得时璎大限将至,女人破天荒地说出了实话。

  “我已经不是你的师娘了,我杀了她,她早些年是想认真对你的,可是她有心病,她一面想对你好,又一面放不下怨恨,她偷练禁术,钻研药人之事,把自己都弄疯了,所以有了我。我和她,轮流操控着这具肉身,关心你的是她,打压你,算计你的,是我,到后来,我嫌她太麻烦,就把她彻底吞噬了,现在的我,只是一个不老不死的药人!”

  女人神色癫狂,“我就是要让这江湖之上!血流成河!哈哈哈——”

  时璎也笑,血从她的嘴里不断溢出来,她还是不停地笑。

  女人骤然敛眉,足尖用力碾下,“你笑什么?”

  “我笑你机关算尽,到头来还是一场空,你不知道吧,这世上,根本没有《百秘籍》,你从前输了,今日也赢不了!”

  “就算是九重剑境也撼动不了我!时璎,你输了!”

  女人一脚踹在时璎腹间,“你输了!”

  翻滚到浅水里的时璎唇角依旧挂着笑,她颤颤巍巍地跪起身子,“总要试试才知道。”

  “螳臂当车!”

  女人也不再跟她废话,正要落下杀招,一道寒冽的剑气在两人间炸开,河水被激起数丈高,再落下时,寒止冲天的怒气已然难以克制。

  剑锋甩出的霜花迷了女人的眼,数十根冰针暂时逼退了女人。

  寒止一把扶住时璎,“没事吧。”

  时璎苍白着唇,晕散的血狠狠刺痛了她的心。

  往事尽皆浮上心头,当年这人也同样浑身是血,躺在她臂弯里。

  寒止挪开微微泛红的眼眸,其中已然漫上了雾气。

  “你等等我。”

  她死死盯着女人,寒冽的气劲从掌心流到了剑锋。

  “你也不识好歹。”

  剑光在黑影里落了下风,寒气被一种充斥着怨念的血气压制。

  长剑猛地楔进河滩里,寒止呼吸凌乱,艳红的指尖凝出了白霜。

  “蚍蜉撼树,不知天高地厚!”女人调动了体内所有的真气,她看着两人,“一起上路吧。”

  她蓄力于掌心,就要落下之际,时璎猝然接住了她的掌力。

  两掌相撞,女人骤然瞪大了双眼,寒止也是顿时僵住。

  时璎浑身都是血,眼眸却格外清明。

  此刻,体内两道分裂的真气迅速融合,烈火与寒冰的碰撞,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能量,时璎死死抓着女人。

  “世人只知九重剑境,却不知九重天外,更有天。”

  时璎不是蠢材,常年被打压的人,在爱人的一次次肯定中找回了被埋没的自信与天赋。

  这两道截然不同,让她生不如死的内劲,就是她留下的最后杀招。

  向死而生。

  纯烈的真气横扫山林,天地在此刻同频震颤,坤乾十三招的虚影重现,悍然气劲将女人半身筋脉都一起震断,剑影仿佛横贯了她的身体,万剑穿心的一瞬,寒止一掌落在女人的后脑,白霜迅速爬上她的脸颊,再生的血肉一瞬停止。

  女人落进河滩里,溅起猩红的水花。

  “为……为什么?”

  时璎轰然跪倒,撑在地上的双手已是血肉模糊,她低低地笑着,“我或许本就是一块平平无奇的朽木,但我的妻子夸我是美玉,我不能辜负了她吧,总也要真正做一次美玉啊!”

  寒止掷出了长剑,冷锋钉穿了女人的心口,她死死盯着无边无际的苍穹。

  “我没有错……是老天……老天不长眼……”

  女人死不瞑目,潮水扑掉她急速衰败的皮肉,很快河滩里只剩下一具白骨,与此同时,远处共生的药人也纷纷融化成一滩浊液。

  寒止双手不停地颤抖,她跪在时璎跟前,捧起她的脸。

  “你做什么?”她失控吼道:“你不要命了!”

  “她不死,折松派永无宁日……”

  时璎只是痴痴地笑,“更何况,我好不容易……才、才找到你,我想和你待……久一点。”

  “对不起。”时璎已经没有力气睁眼了,她感受着寒止掌心的冰凉柔软,带着笑意晕死过去。

  寒止将人抱进怀中。

  “不要再说对不起了,你没有对不起折松派,没有对不起我。”

  “我也从来没有恨过你。”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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