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刀派老掌门八十大寿办得隆重,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到了。

  “叶当家!”男人单手执于腹部,笑颜谄媚,“久违,久违啊!”

  正冲着莲瓷傻笑的叶棠一瞬敛了笑意,却又在转过面时,重新勾起了唇。

  她淡淡颔首,男人也识时务,懂脸色,点到为止。

  见他转身没进人潮里,叶棠扫了眼院堂中众人,才压低声音问:“我这几年大都在跟朝廷打交道,江湖中事见得少,怎么短短几年,就尽是些生面孔了?”

  莲瓷一边剥枇杷,一边回忆。

  “就是五年前华延寺那次,咱们前脚走,寒无恤后脚就屠了山,当年去的掌门或是领头弟子,一个都没能活下来,魔教也是死了半数人,山火烧了五天五夜,山下的百姓都说一入夜就见满山鬼魂,不到半月,小村里的人就全搬走了。”

  莲瓷将枇杷放进嘴里,酸意激得她微微眯眼,唇齿生津。

  “……嘶,后来有人壮着胆子上去过,据说华延寺被烧得只剩下几根梁柱,那镇山雕塑上裹着一条半丈宽的白布,上头血书九个大字——行天道,杀宿仇,渡亡妻。”

  叶棠将丝绢递给她,又将蜜饯端给她,“吃点甜的吧。”

  莲瓷只抓了两颗,“吃多了牙疼。”

  她下意识看向坐在斜对面的寒止,她静静地坐着,而从人群中抽身“逃”出来的时璎正偷偷躲在柱子后瞧她。

  莲瓷和叶棠同频摇了摇头。

  “这寒无恤就是替他的亡妻报仇了,我曾经听家父讲,约是几十年前,就有人想要武林三十六派合一,当时各大门派都有些青年才俊,他们汇聚在一处,誓言要维正武林。”

  叶棠说到这里微微叹了口气。

  “但是麻木不仁,贪生怕死的人终究太多了,这群人被扣上魔教同党的帽子,然后在短短几月被屠杀殆尽,领头的是个女人,她当年还和珑炀镖局谈过买卖,只可惜也惨死了。”

  莲瓷面上没显露出任何同情之色来,更多的只有嫌恶。

  “五年前寒无恤屠山之后,太多门派受了重创,折松派约是一年后再次提出绝不同意三十六派合一,我想是时璎的意思,那些所谓的正人君子分明是躲在她庇护之下的受益者,但我没想到,江湖上流言不息,居然传出时璎勾结魔教,是屠山的幕后主使,传她看不上武宗合一,想要除之而后快。”

  莲瓷虽然因为寒止的遭遇对时璎颇有微词,但她也是就事论事的人,这些风言风语,她一个旁观者听了都觉得心寒。

  “这事儿涉及的门派虽多,却没人敢站出来攻击魔教,有人背地里动了合并三十六派的心思,他们怕最先被吞并,一面搬出时璎做挡箭牌,又一面背刺她,意在留后路。倘若我是时璎,莫不如趁着折松派大势已在,做了这合并之事,谁都别想好过。”

  莲瓷这是负气之言,叶棠再次看向时璎。

  这人又再次被曲意逢迎的人潮卷了进去,虚与委蛇,她自己做得多了,便知晓个中滋味不好受,她如今是珑炀镖局正经八百的当家人,已然是权势煊赫,但她也是身不由己,更多的是妥协和忍耐。

  站得越高,越不能任性。

  叶棠做不得自己,她先是珑炀镖局的当家,时璎也做不得自己,她先是折松派的掌门。

  但她相对自由,珑炀镖局本就不是什么清朗正派。

  而时璎失言失德,丢的是折松派的百年清誉,她再恨,也不能随性胡来,江湖上的流言再难听,她也得背着。

  叶棠喝了口凉茶,有几瞬沉默。

  宴席走到高潮时,鹰刀派的老掌门已然是酒热冲头,他一边拉着自己的孙子,一边朝时璎招手。

  是要牵线搭桥!

  晚渡和朝云一瞬看向时璎,莲瓷猛地看向寒止,只见她面无表情地将一口青菜送进了嘴里。

  老太望着孙女,黎蘼则是斜眼瞧着时璎。

  忽然,一颗人头砸碎了房瓦,直直落在大堂中央。

  腥臭弥漫,血气四溢。

  “要给时璎说亲事,也得先问问我这个师娘啊!”

  时璎浑身都绷紧了,她倏然回头,只见女人提裙朝堂中走来。

  花茗和叶棠一起拉住了已经拔出刀的莲瓷。

  “我杀——”

  堂中众人都听说过折松派当年的内乱。

  时璎的师娘意图篡位,其爱徒舍命相救,两人双双坠崖身亡。

  如今走进来的是人是鬼?

  鹰刀派的老掌门自然也有所耳闻,他面色沉冷下去,向身边人使了道眼色。

  “老掌门何必多此一举,这庭院中已经没有活物了。”

  女人微微歪头,脖颈处的皮肤就裂开了,潺潺渗出乌黑的黏液来,她面无血色,两只手上裹缠着黑色的绷带,虽瞧不见肌肤,但裸露在外的指甲已经变得灰白。

  世人皆道药人之说是无稽之谈,可女人凭借着强大的执念,在没有得到《百秘籍》的情况下,完善了所有的细节。

  她把自己,变成了不知伤痛,长生不老的怪物,她的视线在堂中逡巡,终是落在寒止身上。

  “还真是父女情深,寒无恤居然救了你。”

  前任魔教教主的名讳当即让众人躁动起来。

  坠崖时,寒无恤耗尽内力在寒止坠地前将她推到了潭水里,自己则摔成了重伤。

  而山下的潭水是天然的地底精华,寒止浮在水面上,被水流带到了凰药谷外的一块花田边,这才被正在除草的丫鬟捡了回去。

  正是寒无恤那一推,才让寒止得以活命。

  寒止在无数道饱含恨意的视线中淡淡一笑,一根钢针滑落到她的掌中。

  千万不能让她坏了时璎的名声。

  寒止杀心已起,周身散发的气压薄却凌厉。

  但女人却没再瞧她,转而看向时璎。

  众人的目光也落到时璎身上。

  这位声名狼藉,却又实在厉害的年轻掌门再一次落到了同当年一模一样的处境里,周遭所有人仿佛都各怀鬼胎,随时都会扑上来将她撕碎。

  时璎以为自己真的淡然了,她学会了圆融,学会了和光同尘,甚至学会了放下,但此时此刻,面对师娘,当年的记忆铺天盖地般砸下来。

  她最信任的师娘原来从小到大都在算计她,也是因为她,自己和师父,和爱人分别,这些悲苦,都是她一手造成的。

  就为了一个掌门之位。

  突然,站在时璎身后的晚渡跨了出来,同时璎并肩而立。

  “我当是谁,原来是背叛祖师,残杀同门的折松派弃徒,两百三十四条人命,你当得起吗?”

  “你就是时璎新收的徒弟吧。”女人哈哈一笑,“当真会在你师父跟前表现,不过,这掌门之位,是落不到你手上了。”

  “这么大阵仗,我当是有人要成仙呢,原来只是个掌门之位啊,不过这背弃师门的人要做掌门,怕不是要……明抢?”

  朝云阴阳怪气地说,女人不识得她,却认得她的腰牌。

  沧灵山。

  女人动了动肩膀,骨骼摩擦的响声格外刺耳。

  “是啊,明抢。”

  寒止周身真气流转,指尖逐渐变得通红。

  “你要把我们都杀了,才能算是名正言顺!”

  手持双叉戟的少女约莫十四岁,是有些冲动与热血的年纪,站在她身后的男人拉住她的手臂,摇了摇头。

  “师兄,保不住师门,我情愿不要这条命。”

  她的言外之意,已然是要站在时璎这边,只有保全时璎,才能阻止三十六派合一,才能保全师门。

  话说得太赤|裸,也相当刺耳。

  在场不少人几乎也是在一瞬就做出了权衡,现下当然是站在时璎这边更为可靠,至于往后该如何,当然是随机应变了。

  反正有时璎在前替他们挡刀。

  女人缓缓抬起手,指着落苔教的教众,“要是你们死去的掌门知道你们今日投靠了时璎,该气得从坟里爬出来,早知如此,我当初就应该把你们也送下去。”

  此话一处,先是落苔教众人大惊,再是其余门派的众人面面相觑。

  落苔教,就是从前的第一大派。

  “不都说是时璎杀的人吗?”

  “我早就说了,不像是她做的,真要是她,三十六派为什么还不合一?她没有道理再等。”

  “你少来,马后炮!这事儿谁说得清楚?时璎她真无辜?”

  “……”

  落苔教有人怒发冲冠,拔出别在腰间的匕首就朝女人扔去。

  女人压根没有躲,匕首扎进她的腹部,她面不改色,只是淡定地垂头,握住刀柄后又撩起眼皮,她似笑非笑地盯着扔匕首的人,继而缓缓将匕首拔了出来。

  没有血。

  寒止顿时觉察出不对。

  这不是正常人。

  她的余光一直关注着时璎。

  “你?!”扔匕首的人吓得脸色惨白。

  “想杀我?”女人粲然一笑,“我不会死的。”

  她解开缠绕在两只手臂上的绷带,腐烂的皮肉显露出来,就像已经败坏的尸体。

  “今日,就是你们所有人的祭日!”

  “是吗?”

  时璎虚虚握着手中的长剑,眼神冰冷。

  惊乱的众人第一次觉得时璎的存在让他们很安心。

  女人吹了声长哨,庭院外大地颤动,沸如滚锅,一群眼神呆滞,衣着破烂的活死人冲涌进堂内。

  腐肉的气息弥散开来,站在门口的年轻弟子忽然尖叫起来。

  “啊啊啊——”

  他的叫声引得离他最近的活死人慢慢转过脸,他的颧骨下皮肉翻卷,黄白色的蛆虫正在其中蠕动。

  但他的眉眼是完整的,那年轻弟子还是一眼就认出这是已故的掌门。

  在场众人也纷纷在这群活死人中找到了本门这些年死去或是走失的掌门、长老亦或是根骨奇佳的弟子。

  “你!你好狠毒!原来,从始至终都是你在搞鬼!你把他们抓起来,是要做什么!他们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

  女人偏头扫了眼出声的人,并没有搭理,她只是看向时璎。

  “你觉得,他们会对同门下手吗?就算他们下得了手,我身后这些是他们本门最厉害的,他们又能有几分胜算啊,时璎,到头来,你还是孤立无援。”

  女人顿了顿,讽笑道:“没人会站在你这边,就像我说过的,没人喜欢你。”

  寒止看到时璎的手抖了两下。

  她的心也仿佛被揪了两下。

  “谁说没人喜欢时掌门,我就很喜欢啊。”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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