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席刚散,淅淅沥沥的小雨忽然转大,噼啪砸在挑廊上。

  鹰刀派的老掌门与时璎的师父是故交老友,她被老掌门左一口“贤侄”,右一口“后生”拉着,灌了一晚上的酒。

  时璎一直不得空去找寒止,待人都散尽了,她才抽身离开。

  晚渡撑着伞,跟上了跑进大雨里的时璎,“师父,我瞧见她往府院外去了。”

  时璎没说二话,当即追出了大门。

  可门前空荡无人,夜色里只有厚重的雨幕。

  时璎一瞬刹住脚,茫然地左右张望,无数次午夜梦回时的惊惧再度袭来。

  她的寒止又不见了。

  突然,晚渡听见了马蹄声,她一转头就瞧见了策马疾驰而来的寒止。

  “寒——”

  晚渡话音未落,寒止已经俯身带走了人。

  马蹄溅起水珠,晚渡避之不及,被弄脏了衣裙,但她毫不在意,伸头望着两人远去的方向。

  莫不是有戏!

  轰隆——

  闷雷滚滚,雨势愈渐猛烈。

  被揽腰抱起扔到马背上的时璎不擅骑行,颠簸让她不安,时刻会摔倒的恐惧撺掇她贴近身后人。

  只片刻,她又退开。

  时璎担心寒止厌恶她的靠近,只能虚虚夹住坐下的棕马,就在这时,箍在腰间的手猝然使力,将她塞进了怀里。

  抵上后背的胸膛温暖又柔软,时璎双腿有些发软。

  “你往哪儿跑啊?”

  软唇擦过耳廓,时璎浑身都绷紧了。

  寒止圈着她,抱着她,耐着情绪说:“你哪儿都去不了。”

  乖乖呆在我身边吧。

  她敢肯定,倘若时璎现在反抗,她压抑的情绪一定会灭顶爆发。

  好在时璎乖得很,缩在她臂弯里,丝毫没有抗拒。

  饶是后颈失守,她也只是如幼兽般哼唔了两声。

  雨水顺着寒止的面颊淌下来,她的眼神很危险。

  “痛吗?”

  皮肉被叼着。

  寒止没有丝毫留情的意味。

  “你喜欢这样吗?”时璎克制住了想要缩紧脖颈的冲动,甚至主动将半截润白的后颈全都送到了寒止跟前。

  孱弱的脖颈蓄着她的命脉,这对习武之人而言,不设防的意味太明显。

  寒止被取悦了。

  “你真不怕死啊。”

  时璎扶着马背,垂首无声地笑。

  死了,倒是解脱了,怕就怕生不如死,求而不得。

  两人冒雨飞驰,时璎在疾行间寻不到平衡,只能无助地靠着寒止。

  可身后人抓着她的软肋,存心折磨,被揉碎的是她本就敏感的脆弱。

  雨水淋湿了衣襟,滑过锁骨四淌而下,流过指缝夹着的隐秘,寒止手凉,把玩掌中的再滚烫,她也不受影响,偏偏就是愈发急促的呼吸暴露了她的想法。

  时璎听见了她的心声。

  “寒止,你要吗?”

  她扬起头靠在寒止的肩上,撩起眼皮,入目是凉雨,但掠过半身的那只柔荑更凉。

  雨水把她淋湿了,从里到外。

  “你闭嘴。”

  “我不要闭嘴,待天亮,你就不理会我了。”

  时璎试探着抓住了寒止的腿弯,“我想跟你说话。”

  酒热冲上头,时璎顶着一张绯红的脸,“不是恨我吗?报复我啊。”

  寒止所有的伪装,冷淡抗拒、疏离埋怨,都被时璎一句话轻而易举地撕碎,她捏住时璎的下颌,垂首吻了上去。

  雷霆震动,暴雨嘈杂,颤音都被闭眸承受的人吞咽干净了。

  “什么报复都行。”

  时璎抬手圈着寒止的脖颈,舔掉了唇角的水渍,但雨太大了,刚舔干净,就又湿了。

  她睁开湿漉漉的眼眸,“但是别不要我。”

  风扇在脸上,寒止在起伏间有些薄怒,“是你不要我!”

  “我没有!”

  时璎吃了酒,人比平常更软,声音也软下来,听起来很委屈。

  寒止把着她的腰,蹭揉都青涩,但敏感的人还是被她弄得难以招架。

  “我……我真的没有。”

  寒止不是第一次做了,但劲儿还不够巧,捻挑不受控,轻重逼得人发疯。

  时璎出了汗,颤得不成样。

  “那小箜篌你怎么解释?你拿它是想做什么?”

  寒止停了手。

  上不去又落不下的感觉不好受。

  时璎抓紧了寒止,“我去南都就是为了拿小箜篌,就是想用在你身上。”

  寒止掐住它。

  时璎根本承受不住,躬起的身子被死死按住,她挣扎不了,哭腔都被逼出来了。

  “……啊,但是!但是从柳云镇出来以后,我就没想用在你身上了!我拿它是想用在我二师叔身上,他知道我师兄师姐出事的真相!看在师父的面子上,我不想对他严刑逼供……啊……”

  跨在马背上,时璎连腿都合不上,她终于在这个雨夜体会到了寒止的坏。

  酒劲似乎比方才还要烈了,她知道自己无处可逃,也没想再逃。

  时璎重新缩回寒止怀里,将发生的一切都交代了。

  “约八年前,我就生出了借人真气,突破内力大关的想法,可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人选,后来我盯上了一个人,他就是魔教二堂的堂主,可当我把他抓回来以后,才发现他的内力很浅薄,我把他当作没本事,但善于钻营的那类人,那时就没多想,画着你画像的丝绢就藏在他的袖管里,我以为这一切都是巧合……”

  “……浮生观外,跟你交手的人就是我,我也是那时候八成确定了你的身份……”

  “我早就觉察出不对,也猜到是有人故意把你推到我身边来的,我没跟你说,是担心你害怕,我想待一切都查清楚了再向你坦白……”

  “至于那丝绢,我本来是打算烧掉的,可是后来我想要跟你坦白,就没有再动,一直放在妆台下……”

  原来真的是误会吗?

  寒止静静听着,连马跑慢了,都没发现。

  “我没有什么瞒着你了。”

  寒止半晌没有回应,时璎偏过头,发现她在走神。

  而近在咫尺的耳尖上,那点鲜红的小痣正泡在雨珠里。

  时璎撑起身子,将它吻掉了。

  寒止猝然一颤,她终于明白了一切。

  她和时璎都是被算计的局中人,有这么多疏漏的局,她们还是上了当,吃尽了苦头!

  寒止狠狠抽了马一鞭子。

  “你凭什么觉得你有所察觉,我就不会!”

  她没做完的动作也狠起来。

  “那个疯女人当时找到我……她还给我看画像……我回了房间,又发现了你藏的小箜篌,你知不知道!我当时是什么心情!被枕边人算计!时璎!我恨死你了!”

  寒止将当日种种全都讲了出来。

  “唔……”

  雨水溅在滚烫的脸上,麻劲从脊骨冲向了头皮,时璎这次上去了,寒止又不肯放她下来。

  “我早就跟你说过,我没有被爱过!没有过!所以我很珍惜你,我以为你辜负了我!我什么都没有了,曾经支撑我活下去的执念也没有了,你要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累积的快意愈发让人受不住,时璎湿润的眼角滚出眼泪来。

  又是一次。

  “你凭什么觉得我还会喜欢你!”

  时璎突然笑了,她在雨中,在寒止身前战栗,“因为你从没有说过分开!”

  她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

  始料未及,寒止只看见了一道虚影,她来不及阻止。

  啪——

  清脆的响声惊醒了沉浸在纠缠中的两个人。

  “唯一一次分开,还是我提的。”

  不断有雨水流进眼睛里,时璎也只是固执地盯着寒止。

  “可是现在,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她的脖颈与额间全是暴起的青筋,眼神里全是央求。

  棕马在西林山间停下。

  寒止跳下马,背过身去不再看时璎。

  时璎也紧跟着翻身跳下,落地时有些腰酸腿软。

  “你喜欢朝云?”

  寒止霍然转过来,眉心轻蹙,“什么?”

  “看来不是。”

  仿佛随口一问,时璎心下却是长长松了口气。

  寒止突然明白,今日午间,时璎之所以会冲上来抓她,八成是误会了。

  这么怕我被抢走?

  寒止暗爽,面上却不显露。

  “我一开始就是错的,一个女人如果一生都在为证明自己是被爱的而努力,实在太可悲了。”

  闷雷堵在沉沉黑云里,又一记电光砸下来,寒止站在冷白的光里。

  “我是寒止,再烂,是寒止,再不被爱,也是寒止,我必须要学会自己爱自己。”

  薄淡的光影像是一场随时会破碎的梦境,时璎心如擂鼓,紧张又恐惧。

  “道理我都明白,可是我做不到!我这五年日日都在尝试着自爱,可是我根本就不爱我自己!我不会,也不知道该爱我自己什么!但是我又渴望有人爱我!”

  寒止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祖母和姨母待我很好,她们补偿我,甚至是溺爱我,我能感受到她们的真心,但我不知该如何同她们相处,同亲人相处,你知道的,我和寒无恤……”

  她哽咽了几瞬,“我更不知该如何回报她们,血缘亲情,好或是坏,我都承受不起,我只觉得我自己是她们的累赘。”

  寒止半身微微晃了一下,“可是你不一样,你给的爱才真正让我觉得欢愉,和你呆在一起的那小一年,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一段时光。”

  时璎泪流满面,眼泪比雨水淌得急。

  “时璎!我想你爱我!即使我那时误以为你要伤害我,我还是想你爱我!半月前我在客栈再见到你!这种想法就更强烈了,我就是、就是这么没出息!”

  雨水淋得寒止很狼狈,她捂住脸,单薄的脊背不停发抖。

  时璎怔在原地,像是有长剑贯头而下,将她死死钉在了原地,每一寸肌肤都在发麻发痛。

  她听到这番话,没有喜悦,只剩下心疼和后悔。

  时璎没想到,寒止将她的爱看得这么重,也没想到这份爱对她来说会这么重要。

  她不敢想,不敢想寒止当初刚刚误会时有多绝望。

  时璎心疼了,她轻轻唤了声站在几步之外的爱人,歉疚和疼爱,悔恨和愤怒,太多情愫交杂在一处,涌上了喉头。

  “寒止……”

  两字一出,只剩满腔涩苦。

  “这五年来,前三年,我几乎每月有二十多日都在昏睡,一年醒着的日子不到五十天,最近两年才有好转,我一直不来找你,是不敢。我怕你嫌弃我不够好!我还是在下意识讨好你!取悦你!我没办法坦然地让你看见我的难堪和狼狈!”

  寒止的指尖都要嵌进树干里,她抓扶着树,剖白字字泣血。

  “我知道这样不对,我意识到了,可我改不了。”

  “我始终觉得,只有我足够好,才会被爱!我口口声声说我自己不会求爱,不会做摇尾乞怜的狗,可事实呢?说来说去,我就是个缺爱又不自爱的下贱货!”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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