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黎蘼激动道:“您没瞧见她看到那竹折灯时的反应吗?我早就说了,她内功底子决计不浅,能丢了一身的内力,绝对是她自己自愿的!不知又是为了哪个狗东西!”

  老太拄着金玉拐,“那你也不能在饭桌上就试探她!这孩子不是一般的敏感,你让她察觉出来,怎么办!还有,从今往后,你都不许打她!”

  “我不想看她步了阿荼的后尘!与其让她这般自轻自贱,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情爱就舍弃自己的性命,我情愿亲手打死她!”

  黎蘼气急了,将心里话全盘托出。

  “你打死她?我先打死你!”老太举起金玉拐,照着黎蘼的臀腿就是狠狠一下。

  她到底是上了年纪,虽使了全力,但也只是打得黎蘼微微屈膝。

  “娘!早知阿荼会惨死异乡,当年说什么,我都不会允许她和那个姓寒的混账小子跑了!我这些年不停地试图去想,倘若让我回到当年,我一定要把她拦住,哪怕她恨我这个当姐姐的一辈子!我也不能瞧她所托非人,不得好死!”

  黎蘼难得红了眼,她倏然转开脸,呼吸间听得颤音。

  老太微微佝偻着身子,痛苦在沉默间蔓延,数十年来都未曾消减分毫。

  “寒止是小妹唯一的血脉了,我总不能再护不住她吧!寒止今日为了那人甘愿放弃自己的内力,他日呢?他日是不是千刀万剐,上刀山,下火海,她也愿意!?”

  “是。”

  黎蘼猛然转头,只见寒止就站在果树下。

  “你说什么!”

  黎蘼很快反应过来,“你再给我说一遍!”

  她气得四处看,随手捡起一根枝条就要往寒止身前冲,老太一把揪住了她的手臂。

  “让孩子说完!”

  “还有什么好说的!”

  黎蘼不想挣伤了老太,只是瞪着寒止,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寒止一如既往地平静,但她眼尾晕开一片薄红,像是刚哭过。

  “倘若她是真心待我,我就可以替她做任何事情,不惜任何代价,包括我这条性命。”

  寒止没有躲,径直走到黎蘼身边,这话一出,她手臂上就重重挨了两下。

  “你、你!气死我了!”

  老太一把将树枝夺过来,“够了!”

  寒止忽然就笑了,这是她到凰药谷后笑得最大声的一次。

  “曾经寒无恤打我的时候,我就在想,倘若娘亲还活着,会不会也像祖母那样把鞭子夺过来,把我护在身后,每一次挨打,我都在幻想,可是奢望就是奢望,后来我再也没想过,我在刑牢里跪冰的时候,瞧着膝头的伤,我想的最多的,其实是……”

  寒止湿了眸子,她分明笑着,可瞧着却是无比悲伤,她就像是被痛苦裹挟着,随时都会破碎。

  “也许死了,就真的解脱了。我记事起,最大的执念就是要治好这只残损的左手,我以为寒无恤恨我,是因为我是残废,不曾被爱,也因为我是残废,我这二十三年,是一日一日捱过来的,活着比死了,更让我觉得痛苦和疲惫,我活着同行尸走肉没有分别,我捱着,只是想要验证一下,我自己究竟值不值得被爱。”

  寒止瞧见老太担忧的神情,艰难地维持着笑,却已然泪流满面了。

  黎蘼将她一把搂到身前,“你说什么胡话呢!”

  “姨母方才不舍得骂我吧,但我这些年听得最多的,就是混账、畜生、孽障……再后来,我遇到一个人,她再也没有这样辱骂过我,她总是会在我将睡未睡的时候,趴在我耳边说一句话。”

  时璎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回荡。

  “我的寒止是天底下最值得被爱的人。”

  寒止扬起脸,阖上眸子也没能止住决堤般的眼泪,她哭红了鼻头,黎蘼将她抱得更紧了。

  老太抓着金玉拐杖的手抖个不停。

  揩掉敷在下颌上的泪珠,寒止将袖管中的竹折灯掏出来,“这灯是在江槐的时候,她给我讨来的,只是因为我一句想看,她都快被人打死了,还护着这灯。”

  “上面的血……”

  黎蘼反应过来。

  “是,血是她的,她待我是真心的,我和她在一起的那段时光也很开心。我想要验证的,得到了答案,就算是残废,就算再不堪,也会被人爱,所以我释然了,这手是好是坏,都不重要了。一直支撑我活下去的执念其实也在那一刻崩塌了,是我贪恋她对我的好,所以暂时没有寻死。”

  寒止的剖白听得老太心如刀割,她抓过寒止的手,只喃喃两声。

  “我的乖孙女……我的乖孙女啊……”

  “但是我们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情,我骗她,她骗我,两个人在骗局里袒露真心,从一开始也许就是错的,姨母那一巴掌打得对,我本来觉得,自己不会做摇尾乞怜的狗,真到了该做了断的时候,我又一次一次地妥协,试图说服自己活在虚妄的构想里,永远和她的爱待在一起,可真相大白,我到底是做不到。”

  寒止眼神几变,有后悔,有痛苦,唯独没有怨恨。

  她没有真的怨恨过时璎。

  “我怕爱意总有一日会消散,我这个人怯懦又自私,我就是想死在她最爱我的时候。”

  寒止止不住地发抖,黎蘼生疏又僵硬地替她拍了拍背。

  “她少年时吃尽了苦头,我不想自己离开以后,她再受到不公,受到虐待,我的真气能让她突破最后的内力大关,所以我才会强迫她,强行将内力打给她,如此,也算对两个人都好。”

  “寒止,你傻不傻啊!情情爱爱的,当真就这么重要?难道你活这一遭,就是要证明自己被爱?这世上大河山川,功名利禄,哪一样不比情爱来得实在?你还这般年轻,当真就没有抱负?没有欲望?没有野心!”

  黎蘼皱着眉,火气发不出,全积郁在心头。

  寒止垂下眼帘,半晌都没有答话。

  “你说啊!”

  “你吼什么!”老太呵斥黎蘼。

  寒止再抬眼看向她们二人时,眼眸里充满了艳羡。

  “姨母有被好好爱着,可是我没有啊。”

  寒止向后退了两步。

  “我出生起,就做了赤阴宗的少主,富贵,甚至是奢靡的日子,我没少过,我可以说我对金钱厌倦了,但我没资格对一个饱一顿饥三餐的人说,金钱不重要!”

  黎蘼沉默少顷,气势稍弱,“若是你吃不饱饭,成日里睁眼就是劳碌奔波,便也不会觉得情爱重要了。”

  “呵……”

  寒止干笑两声。

  “姨母想知道我从前在哪里长大,想知道这竹折灯有何含义,用不着在饭桌上几番试探,不是说一家人吗?直说就好了呀,不过瞧姨母方才的反应,应该是早就有所猜想了吧。”

  老太和黎蘼皆是一怔。

  寒止方才故意说了“赤阴宗”三个字,可她们都没有表现出任何震惊之色来。

  更何况适才的家宴,压根用不着那么多丫鬟,黎蘼让她们来,就是想试试寒止怯不怯场。

  “孩子,你姨母她也是怕冒犯了你。”

  老太揽过寒止,又偷偷瞄了黎蘼一眼。

  这孩子,比她想得还要敏锐。

  黎蘼也略觉尴尬,她与寒止之间,本就亲近不足,但她又忍不住要管教寒止,寒止看似乖顺,实则心里自有打算。

  两人间的气氛显得变扭又古怪。

  “您觉得我做了少主,所以从小衣食无忧,故而才有闲心去想情爱,其实不然。”

  抓着左臂的手一直在抖,寒止知道老太揪心,从前各种凄惨的遭遇都被她咽下了。

  “清贫也好、富贵也罢,我都受过,折辱亦或是谄媚,我也体会得真切,我有一年病得都快要死了,没有伤药,没有大夫,我也没有钱,但是那一夜,我想的也不是要争名夺权,我想有个人能抱我一下。”

  只一下就好。

  寒止自嘲,“您就当我没有抱负,当我肤浅幼稚、无可救药吧。”

  她脸上的泪痕又再次被沾湿了。

  “但是没有爱,我真的会撑不下去。”

  黎蘼还想说什么,却被老太一把拉开了。

  “孩子,你老实跟我说,你现在还想不想死?”

  老太脸上的忧色一扫而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静,世事杂繁沉重,落在她佝偻的肩膀上,仿佛只是几粒尘灰,岁月沉淀出了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本领。

  寒止眼神空茫,她流着泪,半晌才转动了眼。

  “我不知道为何要活,我唯一的执念已经没了,活着要做什么呢?”

  寒止的眼神忽然飘闪了一下。

  活着……活着就能再见时璎一面……

  一闪而过的想法让她浑身发麻。

  不要再见了吧,万一她已经不爱了呢?

  就保留最好的记忆吧。

  可是……

  老太却是真真切切地注意到了她的变化。

  她肯定寒止是在这一刻想到了什么,她还有牵挂,有难以放下的东西,就还是好事。

  强迫自己忘记,强迫自己不在意,都是自欺欺人。

  老太眼眸微凝,她抓住寒止的双手,将人拉到自己的身前。

  “祖母很喜欢你,祖母晚年常觉膝下空虚,日子寂寞,你愿意留在祖母身边,陪祖母说说话吗?”

  寒止看着老太,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祖母喜欢我,我很高兴,但是我这些时日常常在想,您喜欢我,究竟是因为我是寒止,还是因为我娘亲。”

  留与不留,活与不活,好像都一样,反正“寒止”这两个字生来就是要被遗忘的。

  左手忽然被握住,寒止下意识缩了缩肩膀,“姨母……”

  抓着她的大手粗糙、厚实却又无比温暖,黎蘼严肃的面上露出恳求之色。

  “你是我侄女,你娘亲是我小妹,这不一样,我们早就知道你的存在,也找了你二十余年,可凰药谷毕竟能力有限,也怪我没本事,但我们一直都牵挂着你啊。”

  寒止双眸通红,颤抖着问:“真的吗?二十余年?”

  “真的。”

  寒止突然就绷不住了,她想要将脸埋起来,黎蘼像是瞧出了她的想法,轻轻将人纳进了怀里。

  “我……我有家了吗?”

  寒止一遍一遍地问,哭得歇斯底里,她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在这一刻宣泄出来,黎蘼抱着她削薄的身子,生怕她滑下去。

  老太替她顺着气,半是哽咽,半是笑。

  “寒止回家喽……我的乖孙女回家喽。”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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