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腊月。

  蹲在房顶上的女孩缓缓呼出一口寒气,她望着消散在冷空中的白雾,咕哝道:“师姐,这都一年了,小姐怎么还没有醒?”

  少女一边挑拣着冻干的药材,一边说:“小姐伤得太重了,我摸过她的脉,她是有内功底子的人,只怕内力还不浅,但她的内力被生生吸了出来,不仅丹田残损,周身经脉也有五成毁断,加之受了猛烈的冲撞,半身筋骨都碎了,她能遇到老谷主,倒是命不该绝。”

  “小姐与阿荼主子得有七成相似吧。”

  女孩撅了撅嘴,“总算是找到她了。”

  少女也只是叹了口气,“是啊,但愿不迟。”

  ***

  平卧在暖榻上的寒止不知被灌了多少补药,藏在被褥里的身子依旧清瘦如纸,一双手没有丝毫温度。

  守在床边的女人年逾半百,面若刀刻,五官深邃,眼神冷厉,她用一双粗糙而又温暖的大手裹住了寒止太过细瘦的长指。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就这样抓着寒止的手,趴伏在榻边睡熟了。

  药炉里焚烧着掺了合欢皮的熏香,从窗外吹进来的风和煦又清新,寒止缓慢地动了一下脚趾,她半晌才重新感受到自己的身子。

  双腿胀痛,腰腹酸软,脊背无力。

  仿佛有千斤巨石压在胸口上,沉重的身体就像是被雨水泡涨且遍生黑苔的腐木。

  寒止想要睁眼,连同呼吸都变得稍稍有些急促。

  裹在手心里的五指动了动,女人当即惊醒,她猛然撑起身子,刚好瞧见了寒止长睫轻颤。

  须臾,有两滴泪从寒止的眼角淌下来,女人激动得心如擂鼓,她攥紧了手下的褥子,想要唤寒止一声,又不知自己这个侄女叫什么名字。

  泪水抹花了眼前的景象,寒止睁开眼睛,茫然地盯着床帷,她很恍惚,记忆还停留在坠崖那一刻。

  自己不是死了吗?

  “醒了?”

  冰冷的女声在身侧响起,寒止偏过头,来不及反应,就挨了一耳光。

  啪——

  房门在这时被猛地推开。

  “黎蘼!哎呦!哎呦!这孩子才刚刚醒,你打她做什么!”

  一个耄耋之年的老太,拄着一根手臂粗细的金玉拐杖,急步走进屋里,她搂过被打懵的寒止,抬手指着黎蘼,“你给我出去!”

  寒止生得白,如今又一年未晒过太阳,本来如同羊脂温玉般的肌肤失了光泽,白而惨淡。

  黎蘼那一巴掌打得不狠,但寒止的小脸上还是浮现出了三根血指印。

  寒止刚刚苏醒,迟缓的思绪跟不上变故,她只是怔怔地瞧着黎蘼,一双红珀色的眸子里水光未散,有几分泫然欲泣的意味。

  黎蘼看着她,就想到自己的小妹,黎荼。

  她心中大痛,厉声道:“这一巴掌,我早就想打了!你给我听清楚了,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先顾全自己,不许自轻自贱!更不许为了任何人丢弃自己的性命!”

  老太狠狠将拐杖杵在地上,“你是要气死我!是不是啊!你给我出去!”

  黎蘼冷哼一声后摔门而去。

  “哎呦——”老太捧住寒止的两颊,慈祥的面上尽是心疼,“孩子,打疼了吧。”

  除了时璎,寒止极少与人这般亲密地接触,她本能地往后缩了缩脖颈,整个人瞧着更加脆弱可怜了。

  “不疼的。”

  寒止苍白着脸,哑声说。

  “不要怕啊,有祖母在,你姨母再不敢打你了。”

  老太将她拥入怀里,“孩子,我们找你,找得好生辛苦啊。”

  寒止太久没有感受到来自亲人的关爱了,她手足无措地僵在床榻上,倒是老太与她丝毫不生疏,一会儿捏捏她的耳朵,一会儿又揉揉她的脑袋,稀罕得不得了。

  短短半柱香的功夫,寒止就不知听到了多少次“我的乖孙女!”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寒止。”

  寒止乖乖靠在老太的怀里。

  “寒止……寒……”

  老太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而后又笑着抓起寒止的两只手,“不试试自己的左手吗?”

  “啊?”

  寒止缩了缩左臂,左侧小指却动了。

  腕骨以下的空茫之感消失得彻底,寒止看了老太一眼,慢慢将左手攥成拳,又慢慢张开,新奇感让她激动得呼吸一颤。

  “我的手……我的手好了!”

  老太见她脸上终于有了笑意,不禁红了眼。

  “这世上,就没有我治不好的病,我的乖孙女就是要多笑笑才好。”

  寒止一直盯着自己的左手,她猝然很想哭,又咬住下唇,将情绪暂时隐下了。

  “祖母,姨母是不是不喜欢我?”寒止顿了顿,“我可以走的。”

  门再一次被推开,黎蘼沉着脸,“你想往哪儿走!”

  “姨母……”

  寒止谨慎地喊了她一声。

  “莫要搭理她,她就是这样的臭脾气!气性大得很,祖母待会儿收拾她。”

  “没事,是我不讨喜。”

  老太抓住她的手,“怎会这般想啊?瞧瞧这小脸,生得多可人。”

  黎蘼只看她这般模样,就知这孩子没少吃苦,再有不满也发不出来了,只是冷着脸道:“按时把药喝了。”

  寒止乖巧应了。

  黎蘼走出院子,严肃的脸上终于浮现出几分笑意来。

  “孩子,你莫要多想,到了这凰药谷,就是回家了。”

  老太接过婢女端来的药。

  “你姨母就是太想念你娘亲了,但是她万万不该打你。”

  “无妨。”寒止接过药碗,她瞧着黑黢黢的汤药,胃里就一抽一抽的疼,但她面上没有展现。

  “去端几盘甜果来,还有前些日子糖渍的雪梨,一并拿来。”

  “是。”

  寒止心里一暖,小口将汤药喝尽了。

  涩味在唇齿间绽开,她轻轻皱了皱脸,老太当即掏出一张干净的丝娟,轻轻替她拭掉药渍。

  “这是补药,你周身的大脉和碎骨都长好了,唯独丹田伤得重,现下虽是痊愈了,但还要巩固,我摸得你有寒症,这个不急,待开春了,我只需要几副药就能给你调理好。”

  寒止愣愣听着,须臾客气又笨拙地说了声谢谢。

  老太瞧着她对亲人也是这般懂事又小心的模样,心酸不已,她握着寒止的手,久久说不出话来。

  几个去端甜果饴糖的婢女前脚走出门,后脚又来了一群婢女。

  “请老谷主安,请小姐安,奴婢等奉少谷主令来。”

  老太颔首,随手指了指房中的空地。

  本来还宽敞的房间只眨眼就堆满了皮箱,棉锦丝绸、绣鞋首饰、金银珠宝以及书册画本,应有尽有。

  甚至还有一个皮箱里装的是风筝、青玉鸠车以及九连环这些孩童稀罕的玩意儿。

  寒止默然瞧着,半晌掐了掐自己的指尖。

  “这些东西,你姨母半年前就在着手准备了,我们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但是瞧你穿得素净,就先准备的是素色衣裳,上头的刺绣用的都是金银线,一股金线,七股银线,瞧着不招摇,但也贵气,还有这些小孩玩意儿,都是她去搜罗回来的,我说你长大了,用不着,她不信,脾气比田庄上的驴还倔……”

  寒止扑哧一声就笑了,她回握住老太的手。

  “祖母费心了,姨母也是。”

  老太拍拍她的手背,“我们是一家人,我的乖孙女不能受欺负,我活一天,你姨母在一日,你都有家人,都有倚仗,用不着小心翼翼,委曲求全。”

  “是。”

  寒止发自内心地笑了,只是她在听到“家人”二字时,心还是狠狠颤了两下。

  时璎……

  ***

  “小姐马上就来了,你衣裳还没理好,这是大不敬。”

  候在宴厅外的小婢女低声提醒着身边人。

  “我知道,她从小不知在哪个乡野里长大,好拿捏的,用不着这么小心伺候。”

  “你……”

  小婢女还想说什么,寒止就已经到了。

  “请小姐安。”

  众人齐齐跪下,唯独一人慢了半拍。

  寒止余光中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她面上淡笑不减,直直朝那人走去。

  不染纤尘的绣鞋出现在眼前,婢女本没将寒止放在眼里,可居高临下的人迟迟不张口,她就稳不住了,先抬起头来。

  “大胆!”

  跟在寒止身后的也是看得懂主子眼色的机灵人,“小姐让你抬头了吗?谁让你这般盯着主子瞧的!”

  婢女慌忙垂下头去,“奴知错了。”

  寒止却是俯下身将人带了起来,她温声说:“年关将至,大家都辛苦了,我给大家准备了一些过冬要用的罗炭,每个人都有,待会儿就送到。”

  罗炭是稀罕物,就是老谷主一冬能用到的都不多,凰药谷等级分明,他们这些地位最低的奴婢,能烧到杂灰炭,就是谢天谢地了。

  “多谢小姐!”

  寒止不摆臭脸,待他们也谦和,人群本就有大半人是喜欢她的,其余几个见人下菜碟的刺头听到她这话,也隐约琢磨出寒止从前身份不简单。

  她们将头埋得更深了。

  被寒止抓在手里的婢女才是真的怕了,她垂头瞧着自己的衣裳,连怎么死都想清楚了。

  “你瞧,这忙得连衣裳都来不及整理了。”寒止再近半步,伸手勾住她耳边的两缕碎发,“是忘了,还是不想啊?”

  寒止的指尖擦过脸颊,像是被蛇信子舔过,婢女吓到战栗,当即软了膝盖想跪。

  可寒止另一只手却死死抓住她的臂膀,轻声道:“下不为例。”

  “是、是……”

  寒止将那两缕碎发别到婢女耳后,眼神有片刻显得狠厉。

  当年她还残废时,摘月峰上的侍女也是这般瞧不上她。

  寒止太敏感了,她敏锐地觉察出婢女的轻视,怒意最先冲顶,可几瞬之后,她退开两步,面上的笑容比方才更明艳。

  何必呢?

  “见主子,衣裳凌乱,是大不敬!你自己去领八十杖!”

  跟在寒止身后的人受了老太叮嘱,容不得任何人让寒止不痛快。

  “罢了,今儿我高兴,就先记着吧。”

  有人唱白脸,寒止不介意唱红脸。

  “谢小姐开恩。”

  婢女跌跪在地上,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和耳朵,半边身子都麻了。

  宴厅里,高阁上。

  “合该放心了?我孙女能是任由旁人拿捏的货色?”

  黎蘼欣慰一笑。

  老太睨她一眼,“哦,还会笑啊。”

  “……”

  黎蘼当即敛了笑。

  ***

  今日是家宴,也是寒止苏醒后,第一次到宴厅用饭。

  “祖母。”寒止笑得乖巧,“姨母。”

  老太连忙向她招手,“来祖母身边坐。”

  寒止听话地走到老太身边,只是在落座前冲黎蘼淡淡颔首,“姨母,寒止失礼了。”

  “嗯。”

  黎蘼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老太翻她的白眼,拉着寒止的手不肯松。

  “一家人,不讲究这些死规矩,我的乖孙女,愿意坐哪里,就坐哪里。”

  “娘,您太溺爱她了。”

  黎蘼如实说,老太却像是不讲道理的孩子般嗤她一声。

  “你还管上我了,这孩子哪里不懂规矩了?还要怎么管?从前在外边,我日日盼着见呐,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我就乐意宠,她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给她摘,成不成?”

  “成。”黎蘼扫了眼身后伺候的人,“您说什么不成啊。”

  她站起身,作势要倒茶,寒止却喊住了她,“姨母,寒止来吧。”

  “欸。”老太不松手,“让她来,你等着待会儿吃就行,你不是爱吃甜的嘛,祖母让她们做了好几道酸甜口的菜。”

  寒止乖乖点头,但还是坚持说:“从前没能在您膝下长大,如今回来了,也没有什么能报答您的,您就让我伺候吧。”

  “也好。”

  老太也不坚持,黎蘼将茶壶推到寒止跟前。

  寒止却没有先提茶壶,而是转身接过婢女烫好的方帕擦手,她半撩起袖管,提壶倒茶的动作不急不缓,规矩又不做作,搁下茶壶时,她将壶嘴对准了自己。

  “祖母,请喝茶。”

  寒止将茶双手递给老太,又将另一杯递到了黎蘼身前。

  这茶却没有立刻被接走。

  寒止也不急,伸直的手丝毫不抖,杯盏中的水澄亮而无浮沫,高度也正巧半高过三分。

  黎蘼逐渐肯定了心中的想法,普通人家养不出寒止这样的规矩和气质。

  “脸还疼吗?”

  黎蘼接了茶,状似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

  “不疼了。”

  “嗐!”老太忙将寒止拉回到身边来,“改天我也给你一巴掌,你看看疼不疼。”

  “娘年轻的时候,打得也不少。”

  黎蘼呢喃着,被老太听得清清楚楚。

  “你说什么?”

  “我、我该……”

  黎蘼哪儿敢跟家里的祖宗拌嘴,当即就服了软。

  寒止偷偷笑,一抬眼就被黎蘼捉住了。

  两人对视一瞬,又同时转开眼。

  家宴一开,走菜的人如流水般进出,凉菜之后,眨眼桌上就是各色菜式高垒,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家禽野味堆了满满一桌,再是小菜青蔬,浓汤甜点。

  寒止看着冒尖的米饭和已经堆成山的菜、肉,喉间耸动了几下。

  老太顾不上拿自己的筷子,只一个劲儿地用长筷给她夹。

  “多吃点,太清瘦了,对身子不好。”

  寒止起先还顾着体面,到后来细嚼慢咽已经赶不上老太的速度了,她两颊慢慢鼓了起来,像是在藏食的小松鼠。

  黎蘼看着她这副模样,思绪不经意间飘远了,她的小妹当年不爱吃饭,也总是将米饭塞进嘴里藏着。

  寒止吃得都快冒汗了,她含糊不清地说:“祖母……我吃不下了。”

  黎蘼忽然开了口。

  “吃鱼。”她生硬地说,仿佛不容拒绝。

  寒止瞧着碗里多出来的鱼肉,勉为其难地夹了一筷子。

  “吃肉。”

  “嗯。”

  “吃菜。”

  “……”

  “再吃点红糖糍粑。”

  “姨母,我当真吃不下了……”

  “吃!”

  “呜!”

  家宴从傍晚吃到天黑尽了,寒止坐在座位上,人都吃懵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默默在心里打了个巨大的嗝。

  嗝——

  此嗝若能冲天,寒止觉得,九天都能被她掀翻了。

  谷中临时有要事需要处理,黎蘼不得不先走,她起身时摸到了袖管中的东西。

  她将竹折灯掏出来。

  寒止心跳乍停,一瞬就乱了呼吸。

  “给你修好了,只是上面的血擦不掉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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