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阁后院,残阳西悬。

  余晖落在空寂的院子里,时璎一路走来,只瞧见零星几个专程来取药的弟子,越往里走,越冷清。

  “师娘。”

  时璎站在门口,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

  “你来了。”

  女人高挽起袖子,拉门时手上还挂着未擦净的水珠,“先坐吧,还有盘小菜,就齐了。”

  “嗯。”

  时璎踏进屋里,一眼就瞧见了师父的画像。

  她不动声色地转开眼,在心里叹了口气。

  打量着桌上的菜色,都是时璎喜欢的,但她却没什么胃口。

  这屋子的朝向不好,到了黄昏时刻,屋里就暗得很快,许是常年存放药材的缘故,陈旧的梁木里都散着药草气。

  时璎只觉得压抑。

  女人将拌好的青瓜丝推到时璎跟前,“多放了些醋。”

  “谢师娘。”

  时璎张口闭口都显得疏离冷淡。

  女人听着这一个“谢”字,一时也接不上话,她坐下后,时璎这才规矩落座。

  十多年打出来的规矩,她做得已是极好。

  两人这顿饭间,一句话都没有。

  不是食不言,是真的无话可说。

  女人先停箸。

  “我要是今日不喊你过来用饭,你是不打算来看我了。”

  女人用丝绢轻轻揩去嘴角的食渣,眸光黯然,“我啊,就守着你师父的灵牌独耗残生吧。”

  时璎听着这些话,心里也不是滋味。

  “师娘……”

  女人摆摆手,打断了她。

  “你那日说的话,戒真听见了,我也听得清楚。”

  她背过身,昏黄的光恰好落在她肩上,映亮了花白的发。

  “你该恨我、该恨我的。”

  女人凝视着架在香台上的朱红戒尺,微微哽咽。

  时璎循着她的视线看去,看到了她幼时的噩梦。

  这不仅仅是一把戒尺,更是缠束了她二十余年的枷锁。

  无穷无尽的打压苛责,即使付出一切也不能得到的夸奖爱护,扇几个耳光再给甜枣,时璎真的厌烦至极。

  这样的爱,她从前视若珍宝,可如今,她宁可不要。

  寒止的出现,让她体会到了真正的爱与珍重。

  靠讨好得来的,永远不可能是爱。

  “你师父走得早,我也没能有个一儿半女,当初你师兄和师姐,都是省心的孩子……”

  女人说着,声音戛然而止。

  “我不是说你不省心……”

  她红着眼侧过头,小心翼翼地解释,而后欲言又止。

  “罢了,到底是我这个做师娘的,没尽到本分。”

  女人蓦然偏头,可时璎还是瞧见她脸上有泪淌下来。

  这是她头一次瞧见自己的师娘哭。

  时璎又心软了。

  女人匆匆抹了把脸,“你吃菜,莫要管我了,吃罢就早些回吧,门中事情多,我也帮不上忙了,走之前,记得拿桌上的补药,三日一次,记得按时服用,千万保重身子。”

  她站起身,整个人突然定在原地,短短几瞬后,她才提步朝里间走去。

  昏暗逐渐将她吞没,女人咕哝道:“……不需要我了。”

  时璎望着她的背影,独自坐在桌旁,脸上神情难辨。

  “我还能害你不成!”

  “除了我,还有谁愿意管你!”

  “愚笨!你让我太失望了……”

  往日那些尖锐的责骂挥散不去,时璎抓着碗的手,不停颤抖。

  可——

  女人对她却也有好的时候。

  虽她不是真正的安乐乡,但时璎也曾在她那里寻得过些许安慰。

  半晌,时璎舀起一碗汤朝里间走去。

  撩开几层帘布,她突然嗅到了浅淡的血腥气。

  “师娘!”

  时璎连忙将碗搁在柜子上,拍打起门,“师娘!您怎么了?”

  “我无妨,你走。”

  过分虚弱的声音让时璎忧心不已,她刚要推门只听女人一声吼。

  “不许进来!”

  尖锐的声音刺耳,时璎太熟悉了,她几乎是下意识一颤,整个人怔愣在原地。

  此时房里又传来了脆裂声,接二连三地碰撞让时璎回了神,她顾不得太多,径直推开了门。

  只见女人跌摔在地,衣襟前、裙纱上全都是腥红的血,她捂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倔强地撑着一口气,“你出去!”

  “师娘……”

  时璎何曾见过她这般脆弱的一面,当即慌了神,又抖着手将人扶起来。

  女人躺在她的臂弯里,喘息间都是浓重的血腥气,时璎看着这一幕,霍然想起了师父。

  他临终前也是这样躺在自己的臂弯里。

  宛如一盆冰水兜头而下,时璎从头凉到了脚。

  “时璎,你……”女人别开脸,“我无事。”

  “怎会无事!”

  时璎对她素来平淡的语气终于有了起伏。

  抓过女人的手腕,时璎想要摸脉。

  女人欲要挣扎,却一时挣不开。

  时璎下了狠劲儿。

  一瞬的压制让两人同时僵住,尤其是时璎。

  曾经可以单手把她拎起来打的师娘,当真是老了……

  “你……”

  女人忽然笑了,更多是释然。

  “你长大了。”

  时璎搭上她的脉,这才探知她内里大损,且是陈年旧伤。

  而自己这么多年,竟未曾发觉!

  复杂的情绪里愧疚最浓,逼得时璎红了眼。

  “不许哭。”女人的言辞一如从前那般严厉,但声音却实在不尖锐了。

  “都是做掌门的人了,要自持,不要喜怒形于色。”

  她一句话就断断续续喘了三次。

  时璎顾不得她的说教,只问:“什么时候伤的?”

  女人不说。

  时璎脸色沉下去,“师娘!究竟是什么时候伤的!”

  女人拗不过她,“你师父去后不久。”

  时璎得此结果,犹如晴天霹雳。

  “我那时忧思过度,加之遭了反噬,本以为时日不多了,不曾想竟也捱了这么多年……”

  时璎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惊道:“所以师娘从前不让我进房,亦是因为这样!”

  女人淡淡一笑。

  “从前你小,若是见我这般模样,岂不吓坏了,如今不同了。”

  她难得露出些慈笑,“我现下撒手,倒也放心了。”

  女人推了推时璎,“我不要紧,你快些回去吧,不要在我这里耽搁时间,要勤下功夫,要振兴师门,这些事情,你要牢记在心,切不可怠懒啊。”

  “师娘!”

  时璎心下几转。

  女人从前对自己严厉,甚至是过分苛责打压,难道只是怕有生之年看不见自己成才?

  是自己不识好人心,误解了她?

  倘若自己更争气,更聪明,是不是师娘就不会这般费心力了呢?

  ……

  时璎忽然觉得很难受,甚至是愧对女人,她低垂着头,没发现女人的眼神有一瞬闪变。

  “去吧,师娘没事了。”

  猝然搭上肩膀的手异常温热,时璎浑身僵硬,却没有躲,但这样亲密的接触让她无所适从。

  “我去寻人给师娘治病。”

  时璎飞速逃了。

  女人望着她的背影,在阴仄的光里反手揩掉了唇角的脏血。

  呵。

  她的眼神,同方才用晚膳时截然不同,就好像是换了个人。

  ***

  含糊的哼声不成调,刚出口就被吃得干干净净。

  “唔——”

  寒止仰颈去瞧天色,哑声道:“你好狠啊。”

  “寒止,你也好狠啊。”

  时璎不进不退,就停在原地,“趁我事务缠身,故意逗弄我。”

  “是你曲解我的意思,我没有。”

  寒止矢口否认昨夜的事。

  时璎一手正用着,另一只手反手钩来了散落在床尾的衣裳。

  仍旧是荼白色的料子,但布片少得可怜,该遮的都遮不住。

  时璎拿着衣裳,既不说话,也不动,她就这样坏意地耗着寒止。

  反正此刻,半上不下,好生可怜的人又不是她自己。

  凡事做得多了,就熟悉了,食髓知味的人更是耐不住,寒止眨开眸中的水光,看了时璎一眼,又乖顺地垂下眸子,喃喃道:“掌门,别欺负我了。”

  “叫什么掌门啊。”

  寒止学不会乖,她现下的柔弱都是假象,时璎被她诓骗惯了,打眼一瞧就知道。

  “你不是爱叫我师尊嘛,不若这样,你唤我一声师尊,我就成全你,这般有悖伦常的事情,我们不是常做吗?你是喜欢的,对不对啊?”

  “嗯?”时璎抓过寒止别开的脸,“说两句就脸红了,昨夜的胆子是向谁借的?”

  寒止知道自己烧起来了,她阖上眼深深吸了口气,时璎还在说什么,但她已经有些难以分辨了。

  糟糕!

  时璎怔愣了好几瞬,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转而笑出了声。

  “有些人脸皮薄,几句话都受不住。”

  时璎看着寒止的耳尖,那一点鲜红的小痣,在瓷白的肌肤上格外显眼。

  她刚伸手想去触碰,就被寒止一把推倒。

  上下颠倒。

  “时璎。”寒止抓着她的手腕,“昨夜不过是小把戏。”

  时璎怔怔瞧着她的起伏律动,完全被震住了,“你……”

  “方才不是很能说吗?怎么不说了?”

  寒止微仰起头,她居高临下盯着时璎,眸中含情但语气轻沉,分明更弱势,分明脆弱都把在别人手里,可说出的话却依旧不容反抗。

  “管好你的手。”

  记住谁才是主人。

  时璎当真就由着她为所欲为了。

  “好好配合我。”

  寒止一道眼神,时璎就乱了心,她乖乖“嗯”了一声。

  “真乖。”

  寒止笑声愉悦,呼吸稍急,她打量着身下人,心里暗爽。

  谁比谁更坏啊?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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