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位大人……姐姐,请喝茶。”

  少女搁下茶杯,她局促地退到柴堆旁,余光不时看向与破烂土屋格格不入的四人。

  “这井水泡的茶,确实香啊。”

  叶棠不仅喝了茶,还喝了一大口,丝毫没有嫌弃之意。

  她朝少女招招手,“朝云是吧,过来坐,站那么远是做什么,我们还能吃了你不成?”

  “……好。”

  朝云嗫喏,眼神小心翼翼地扫过四人,她犹豫片刻,走到了寒止身边坐下。

  寒止也笑盈盈地向她伸出了手,“不必拘束。”

  “家中没有合身的衣裳?”

  短了半截的衣袖遮不住朝云消瘦的小臂,裸|露在外的肌肤,已然被风吹得乌紫。

  她尴尬地将手藏在了背后,“没。”

  寒止将手中的暖炉递给朝云。

  “多谢大……姐姐。”

  朝云不敢抬眼,一直低着头。

  “乖。”

  寒止又将多带的一件大氅披到朝云肩上,“这街上怎么只有女人?”

  氅衣上也带着凉凉的香气,朝云从没闻见过,她被这种气息包围在其中,只觉得衣裳的主人温柔极了。

  怯怯地抬起脸,她看向寒止的眼神少了些戒备。

  “五年前,镇上来了一个恶霸,名叫孟武,他是济州同知孟文的亲兄弟,此人生性残暴,尤其好女色,他初到镇上,就闹得鸡犬不宁。”

  叶棠听到“同知”二字时,眼神冷下来。

  又是官狗子。

  “孟武先是勾结附近的山匪到镇中打劫,后又光天化日之下……”

  朝云陡然抿唇,似有难言之隐。

  “强抢,还是强|暴啊?”

  叶棠猜着问,算是替她开了口。

  朝云红了脸,小声道:“都有。”

  “不久,他就被官府抓走了,可不过两月,这人又被放了回来,当初押他去衙口的人都遭了报复,全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朝云说到此,抠紧了自己的手。

  “孟武回来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镇中的青壮男丁都抓到镇外山上去劳作,至于男婴和上了年纪的,就尽数遭了难。”

  叶棠将茶一饮而尽,看向朝云的目光多了些审视。

  劳作?

  这孩子不老实啊。

  “除了孟武及其手下,镇中只剩下女人,他逼迫女人们蒙面,说是天下女人都要为他守节。”

  听到此处,叶棠忍不住说:“一个从六品的小官,竟也能只手遮天了,简直没有王法。”

  “不过,你也没跟我们说实话吧。”

  朝云的肩膀猝然一抖,惊诧都写在眼里。

  叶棠只是浅淡一笑。

  “朝廷上当官的,都是一副臭德行,若是这柳云镇没有他孟文贪图的东西,他能冒着掉脑袋的风险,由着孟武在这儿胡作非为?孟武来一次是意外,来两次可就不是巧合了。”

  朝云眼神飘忽,指甲都快嵌进肉里了。

  “附近有座金山,男丁都被抓去挖金子了。”朝云低下头,不敢再瞧叶棠,“不是想骗你们,是我不敢说,孟武不许我们说……”

  寒止抓住她的小手,哄道:“别害怕。”

  莲瓷若有所思,“那你们怎么不跑?”

  “柳云镇三面环山,出镇子只有两条路,山路上全是孟武的人,半里一哨岗,水路,我们也没有船,即使通水性,方圆十几里,也没有能歇的村镇。”

  朝云面露难色。

  “更何况,就算能走,这家中有牵挂,也是走不掉,爹爹当初是藏在酒窖里,才逃过一劫,可如今又生了这痨病,不敢找大夫,拖了太久……”

  叶棠默然摇头,她方才已然把过脉了,痨症噬肺已深,命数也就在今日了。

  时璎看了眼天色,“我们这般招摇,只怕行踪已经暴露了,还是先走为妙。”

  她说着就站起身,“把茶具、暖炉,还有这衣裳都藏起来,这几日都不要拿出来,你最好也藏起来。”

  朝云点点头。

  寒止将一锭金子递给朝云。

  “啊!姐姐,我不要,太贵重了。”

  寒止抓住她生满冻疮的小手,将钱塞了进去,“即使是走投无路,也不能随便把自己卖给别人。”

  朝云的父亲又猛地咳了两声,喉间呛出的气息已然非常微弱了。

  寒止抓紧朝云的手,“来日,就算世上再也没有人爱你,你也要坚强地活下去,好吗?”

  寒止的情绪比另外三个人,更激动,她眼神里流露出疼惜和悲悯,像是在嘱咐朝云,又像是透过朝云,在嘱咐另一个女孩。

  就算不被爱,也要好好活下去。

  “好。”

  寒止站在暖阳下,她笑颜温柔,朝云在这个寒冬腊月,记住了她的脸。

  红着眼将四人送走,朝云再返回时,父亲就已经不行了。

  “孩子……”他沧桑的面上挂着释然的笑。

  不会拖累朝云,是他这个做父亲的,能为女儿做的最后一件事。

  “一个人……也要好好活、好好……活……”

  ***

  “有人正盯着咱们。”

  叶棠瞄了眼巷口的茶楼,又转头瞅了眼巷尾,压低声音说:“三个人。”

  她把人一一点了出来,莲瓷也没看出异常。

  叶棠又说:“这三个和在渡口卖编花的应该是一伙儿,只是这些人究竟是谁的眼线,不好说,但一定是盯着咱们的。”

  时璎也朝茶楼瞅了一眼,同样没发觉异常。

  “你怎么知道,他们就是眼线?”

  叶棠很谨慎,她不透露丁点儿关窍,“时掌门,押镖的日日都跟人打交道,没点儿本事,早死八百回了。”

  时璎微颔首,也不多问。

  莲瓷半晌没接话。

  不会真是魔教吧……

  “站住!”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迅速围拢,举着斧头的人将巷头巷尾死死堵住。

  “就是她们!把她们给孟老大带回去!”

  时璎欲要拔剑,寒止却摁住了她的手。

  “杀了一拨,还会有一拨的。”

  彻骨的寒意让时璎一惊。

  叶棠接了话茬,“她说得对,直接杀了孟武,来得更痛快,我瞧着这镇中也没什么好采买的,直接去他家里拿吧。”

  ***

  暮色四合,天降暴雪。

  数不清的黑影如鬼魅般跃墙而入,潜进夜色里伺机而动。

  看守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玩骰子。

  “几个娘们儿,还能跑了不成,刚绑进去那个,真是仙女儿啊,可惜尝不着第一口,等武哥玩痛快了,才能轮得着咱们。”

  虎背熊腰的男人醉醺醺地站起身,他拍了拍小弟的后脑,“你去,去给弟兄们再抱几坛酒来,这天寒地冻的,不喝两口,一会儿怎么忙啊!”

  “哈哈哈——”

  门外淫|笑声不断,莲瓷一直望着小窗外黑黢黢的天,既没有挣脱绑手的绳子,也不说话。

  “你家小姐都被带走了,你不着急?”

  叶棠捏着被勒出红痕的手腕,上下打量着莲瓷,“若不是和我关在一起,你早就逃了吧。”

  莲瓷反问她,“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叶棠重复着莲瓷的话,“你先告诉我,你们究竟是什么身份?”

  四目相交,对视间两人都冷了脸。

  半晌,莲瓷干笑两声,她先别开了视线,“你也是江湖上混的,凡事少打听,才是保命之道。”

  “命不值钱,押镖玩的就是命。”

  叶棠将捆脚的绳子随手一扔,爬到莲瓷跟前,“皇城里的贵人太多了,寒止是不是皇亲贵戚?她和朝廷有没有干系?”

  两人呼吸交错,叶棠那双眼睛里没有算计,反倒是在昏光里显得分外深情,莲瓷挺起身,凑到她耳边说:“你就这么想知道?”

  “是,我太想了。”叶棠抓住她的肩膀,将人抵在墙上。

  莲瓷眉梢眼角都是无所谓,“你这是审问。”

  “不敢。”

  叶棠话是这么说,手却不松,“你完全可以丢下我去救寒止的,但是你没有,我该说你重情重义呢,还是该说——”

  “寒止身手不凡,压根不需要你呢?”

  沉默让对峙显得格外漫长。

  绳索从莲瓷的手腕上掉落,她却依旧将手背在身后。

  “别诈我,我不吃这一套。”

  叶棠思索般说:“你吃哪一套?”

  莲瓷避而不答,“小姐和时璎关在一起,时璎比我厉害千百倍,她不会眼睁睁瞧着小姐身陷囹圄的,用不着我出手,我既答应了要带你走,自要保全你。”

  “说的比唱的好听。”

  莲瓷心里是虚的。

  时璎生性多疑,倘若她有心试探,少主只要动手,今夜一定会暴|露身份。

  叶棠见她愁上眉梢,顷然松开手,转而撑在其背后的墙上,“不过呢,我不在意她,我就想知道一件事,你们和朝廷有没有干系,旁的我一概不问。”

  “我也就想知道一件事。”

  莲瓷反应很快,“你和朝廷是不是有仇?”

  “算是。”

  叶棠也不遮掩。

  莲瓷终于将手拿了出来,她搭上叶棠的肩膀,“你做你的,小姐做小姐的,互不干涉,我向你保证,我们绝不会影响你,你——”

  她的手滑到了叶棠的心口,“你也不要影响我们。”

  戳着心口的手带着威胁的意味。

  叶棠一把抓住它,笑说:“再好不过。”

  她顿了顿,“跳得很快,感受到了吗?”

  “别是说谎话,心虚了。”

  触到了不同寻常的柔软,莲瓷喉间发紧,她知道自己小指之下是什么。

  “我字字句句都是实话。”感受到莲瓷的僵硬,叶棠心生坏意,她又凑近了些。

  “!”

  莲瓷隐隐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烫。

  “小瓷。”

  叶棠轻笑,“你脸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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