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璎没有点灯,她在昏暗的客房中坐了半晌,脑海中一直回荡着尤珀那句话。

  “你可千万别成了被攻心的人。”

  近来同寒止相处的点滴渐渐浮上心头,时璎慢慢咂摸出了一些东西。

  浴房中的意乱情迷,马车上的鼻息相闻,不单是她一个人在纵|欲放肆,寒止也一样。

  接吻,两个人既少了技巧,也少了诚意,只有迷人心智的暧昧,为不够自如的进退打掩护。

  时璎在浓郁的夜色里翻来覆去地想,她终于察觉到了危险。

  喘息不定的人是寒止,可操控全局的人也是寒止,而她自己,更像是个听主人话的傀儡。

  既不敢轻易动手,逾矩冒犯,也不曾逼压强迫,狠劲儿还没用出去,心就软了。

  从始至终,都是寒止想开始就开始,想结束就结束。

  分明是两个人在欲|浪中沉沉浮浮,却好像只有她自己呛了水,被迷得心猿意马,一日思人八百遍。

  这会不会是寒止的攻心之计呢?

  如今两人的关系日渐亲近,隐约要朝更不可控的方向发展,时璎不介意喜欢上一个女人,但她怕自己浑浑噩噩地交付了真心,到头来不过是钻进了别人的圈套。

  多疑的天性让她对寒止的猜想越变越阴暗。

  可下意识的偏袒与保护,昭示着名为情爱的种子已然发了芽,再无遏制的可能,而寒止的亲近,也并非都是虚情假意。

  何来攻心之说?不过是双双沦陷。

  “时璎?”寒止手里拎着一盏花灯,“你回来了。”

  “你去哪儿了?”时璎从思绪中抽离出来,一瞬显得冷淡。

  寒止极为敏锐地捕捉到了。

  “我去看鱼了,前院有个鲤池。”她走到时璎跟前坐下,“早知你回来得这么快,我就等你一起去了。”

  她将右手伸到时璎面前,“本以为南都不会太冷,你瞧,才两柱香的功夫,就冻红了。”

  时璎扫了一眼,没碰她,没接话,更没有像往常一般,帮她暖手。

  “其他门派的人也去了?”

  寒止默然放下手。

  这不是想要与时璎亲近些的手段,她本能地感到失落。

  掌心一空,心里也豁开了一条口子。

  “嗯,去了好些人。”

  时璎眸光一冷,“你没乱说话吧。”

  连带着嗓音也听起来过分冷淡,像是在质问陌生人。

  寒止陡然怔住,她觉得时璎的眼神好疏离。

  既陌生,又熟悉,短短几瞬,她透过时璎的脸,瞧见了太多人。

  太多不喜欢她的人。

  不曾被爱过的人对厌恶很敏感。

  寒止自以为早就不在意他人的喜爱了,可时璎似乎成了一个例外。

  在这一刻,她心里最脆弱的部分被猛然撞痛,一种莫名其妙的委屈让她也失了笑脸。

  “没有,你咳血的事情,我要是想说,早就说了。”

  寒止的语气很平淡,眉梢眼角毫无笑意,素日里的驯顺乖巧本就是伪装,现下更是散得干干净净。

  她整个人都冷了下来。

  时璎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她,同样懵怔了片刻,再想说什么,寒止已经出了门。

  ***

  房门被突然敲响。

  “莲瓷。”

  寒止的声音很轻,也很淡,好像随时都会消失。

  莲瓷心里一紧,赶忙将人迎了进来。

  “少主怎么来了?”

  她往火盆里多加了几块炭。

  “没事,睡不着而已。”寒止烤火的动作稍顿,“我是不是打搅你休息了?”

  “怎么会,我这种夜猫子,现下正是活动的时候。”

  莲瓷端来马扎,在寒止身边坐下。

  “那就好。”

  寒止有些魂不守舍,气氛再次沉冷下来,她不说话,莲瓷也不好多言。

  直到右手被烤得微微发烫,寒止才再度开口,“时璎还是很怀疑我。”

  莲瓷心下咒骂时璎,面上又故作轻松,“少主别急,我们慢慢来嘛。”

  “我不知究竟何时才能治好我的左手,如今看来是遥遥无期,你若厌倦了这般遮遮掩掩的生活,就走吧。”

  寒止抬起眼,她依旧很平静。

  但自小同她一起长大的莲瓷心里明白,寒止越平静,心里就越难受。

  “少主,我哪儿都不去。”

  莲瓷很笃定。

  寒止微微抿唇,欲言又止。

  莲瓷在她这份不属于主子、不属于上位者的小心翼翼中看到了她的不安。

  “少主,你有你的考量,我也有我的想法。”

  她难得这般正经严肃。

  “我想要的,从来都是和少主在一起,十年前是,如今也是。只要能和少主呆在一起,做什么都行,少主要赶我走,才是杀我。”

  寒止心头微动。

  “我……”我怕你有一天也会厌倦我。

  寒止没有说出口,她只是垂下眼,点了点头。

  莲瓷不知道寒止今夜为何会变成这样,但她有些话不得不问了。

  磨镜之好不是稀奇事,退一万步讲,哪怕是天下第一桩,只要寒止愿意,她亦不会阻拦。

  可寒止喜欢的,绝不能是时璎。

  绝不可以!

  近来五年,江湖上有关时璎的流言蜚语就从未断过,莲瓷不是听之则信的人,可桩桩件件,时璎都是最终的受益者。

  莲瓷本意再不信,也早就动摇了。

  这些时日,她也算与时璎多有接触,这人对待门中的长老、弟子,尚且没有好脸色,何谈赤阴宗呢?

  正邪自古就不两立,哪怕对错的界限早就模糊了,可正派就是正派,魔教就是魔教。

  势同水火,没法相容。

  更何况,时璎这个人生性多疑,又残忍冷酷,绝非值得托付之人。

  寒止耷拉着脑袋,莲瓷看着她,满眼都是心疼。

  “少主,时璎是不是喜欢女人?”

  莲瓷将那日在马车上的所见全都告诉了寒止,包括时璎充满疼惜的眼神。

  “她顶多是喜欢我这副皮囊罢了。”

  寒止想起了时璎方才的冷脸,心酸酸麻麻地痛了。

  “那……少主喜欢她吗?”

  莲瓷真的憋不住了。

  寒止摇了摇头,像是在赌气。

  莲瓷倒是放心了。

  还好不喜欢!

  “我只想治好我的手。”寒止接过莲瓷递来的最后一颗糖。

  清甜在唇齿间化开,她涩然一笑。

  至于爱,就不奢求了。

  寒止仿佛红了眼眶,又好像只是炭盆中的火光在她眼底扑闪。

  莲瓷很想抱抱她,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寒止僵在她身前,呆呆笨笨地接过了沉甸甸的关心。

  一日就能熟识千招百剑的人,难得如此笨拙。

  莲瓷安抚她,只说:“适才进城,我发现东南巷的糖豆铺子还开着,明日我陪少主去逛逛吧。”

  寒止能感受到她的好意。

  “嗯。”

  ***

  寒止爬上床,背对着时璎躺下。

  两人睡一个被窝,中间却隔着一道“天堑”。

  她听得出时璎没睡着。

  冷风灌进被褥里,寒止默默蜷缩起了身子,片刻,一只手臂将她拉进了熟悉的怀抱里,抵上后背的温暖驱散了冷意。

  “寒止。”

  时璎有些懊恼,她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寒止没挣扎,但也没回应。

  她知道自己没有把持住这颗心,否则,时璎冷淡与否,喜爱与否,又怎会这般轻而易举地刺激到她?

  时璎今日对她的疏冷,扎扎实实地在她本就破碎的心上划了一刀。

  寒止不禁自嘲。

  有意踩碎树枝,让时璎怀疑的人是她,如今想让时璎完全放下戒备的人也是她。

  一边算计,又一边索求。

  世间没有这样的好事,他日反目成仇,也是咎由自取。

  寒止想到时璎对自己的好,没再生气,甚至因为隐瞒身份,而心生愧疚。

  这一晚,她想了很多,唯独没想过,也不会想到的是——

  时璎早就知晓了她的身份,对她,也是一边算计,一边索求。

  自在因果中,谁也别放过谁。

  谁也别想好过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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