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寒时,洞中格外阴冷,水潭边有几根干枯的藤蔓,光|裸的岩壁上凿刻着密密麻麻的文字。

  那是毒疯子留下的心法口诀。

  据其交代,传说中的《孤霞宝典》只是个蒙骗世人的幌子,而眼前的心法才是她毕生所学之精华所在,并没有名字。

  口诀似乎是完整的,又似乎只有一半,可当年走投无路的时璎,还是练了,并且练出了纯烈霸道的内劲,周身也未见异样。

  洞中安静,时璎垂眼盯着剑谱,半晌不动。

  若能突破内力大关,便能将坤乾十三招合为一式,真正达到无剑胜有剑,无招胜有招的境界。

  合上剑谱,时璎第九次提剑起招,她试图把每一个细节都做到完美,可仅仅半柱香的功夫,她就径直跪倒在地,若非楔进地里的长剑撑住了她半身,恐怕她只能狼狈地趴在地上,一如从前。

  不堪的往事渐次浮现。

  时璎的师父,门下共有三个徒弟,大师兄擅刀剑,温润翩雅,大师姐擅拳脚,刚烈果敢,又熟通音律。

  时璎入门迟,刀剑不比师兄,拳脚不比师姐,通达不了音律,更辨尝不出百草。

  若她在外门做个寻常的洒扫弟子,即便不起眼,也不会遭受许多非议,但她偏偏是在掌门门下。

  折松派有不成文的规矩,下一任掌门,通常就是现任掌门门下的弟子。

  有大师兄,大师姐那般耀眼的存在,掌门之位压根不可能落在时璎头上,但她仍旧备受妒忌排挤,甚至是欺凌折辱。

  时璎那时还住在大通铺,一间房里要睡十五人。

  寒冬腊月时,时璎被刺骨的冷水淋头浇醒,还没缓过神来,又挨了一顿拳打脚踢,直到被赶出门去,其他人才肯罢休。

  她就穿着被浇透的衣裳在冰天雪地里冻上一夜,羽睫眉梢上会结出白霜,四肢会冻烂生疮,一遇热便是痛痒难耐,最严重时,双脚肿得连鞋都穿不上。

  时璎有次练完剑,脱鞋想将沙石倒出来,只见砸落在地的全是鲜血,足底早已烂得惨不忍睹。

  后来,只要身旁有人,时璎就睡不着,被冷水浇醒后,心跳骤停,四肢发麻的感觉,她每每回想起来,还是会发抖。

  “分榻,我睡不着。”

  时璎没有欺骗寒止,她当真有阴影。

  凡此种种,数不胜数。

  而同门之所以能毫无顾忌地欺负她,是因为时璎的师父、师叔伯与师兄师姐都常年在外,门中其他长老见她资质平庸,便漠不关心,至于师娘——

  时璎压根不敢告诉她,一旦她知道了,也只会动辄打骂。

  视而不见的,也是帮凶,自诩清流君子,实则道貌岸然,什么名门正派,什么江湖正道,简直可笑至极,时璎比谁都清楚,折松派风气不正,攀比势利之风盛行,从根上就烂了。

  赤阴宗有血潭试炼,折松派虽没有,却有每月擂台,输者不会丧命,但所承受的却更加煎熬,大部分人常常被辱骂是“师门之耻”,被明里暗里地嘲讽,在师门中抬不起头。

  即便是赢者,也不能幸免,极少有人能一直胜,一朝跌落,素日里伪善的吹捧全都变成背刺的利剑,刀刀都扎在心口。

  “朽木!”

  “烂泥扶不上墙!”

  这些话,时璎从小听到大。

  她尚在襁褓中时,父母便双双死于疫病,幸得师父收养,才捡回一条命,但在很漫长的一段岁月里,她都觉得,自己不配留在掌门门下,像她这样资质不佳的人,甚至不该活着。

  时璎多次向师父提出,要去外门,可师父不应,后来,她才明白,原来师父也有谋算,总有人要牺牲,她就是被抛弃的那个。

  造化弄人。

  时璎二十岁那年,师父被害,大师兄和大师姐接连惨死,掌门之位就落到了她头上。

  当时正值折松派弃徒攻山,时璎害怕极了,她怕自己担不起掌门之责,无法守住门派,更怕不能完成师父遗愿,以致其死不瞑目。

  哪怕她知道,自己是唯一一个被抛弃的,她也愿意牺牲自己成全师父,保全师娘与一众师叔伯。

  时璎丢了半条命,才勉强守住折松派,她狼狈地趴在血泊里,却没人来搀扶她。

  没人信服这位年轻的掌门。

  她拼死保护的门徒全都冷眼旁观,曾经欺负过她的人,同门也好,长老也罢,更盼她就这般惨死。

  只有匆匆赶回的戒真与重华将她拉了起来,让她能像个人一样,堂堂正正地站着。

  即使有传位令,还是有太多人不服,于是有人提出,十日后打擂,若是时璎战无不胜,掌门之位就是实至名归。

  短短十日,时璎身上的伤都未必能结痂。

  那一日,时璎没有听清周遭的嘲骂,身上的伤痛到麻木,她的心也一起麻木了。

  倒吸一口凉气,时璎从往事中挣脱出来,她脊背上全是冷汗,缓了几瞬,她望向岩壁上的心法口诀,眉眼间再无半分善意。

  当年重伤后,时璎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她回到了山洞里,走至水潭边才彻底脱力,意识昏沉间,这些年发生的一切开始在她脑海中重演。

  一张又一张虚伪势利的脸将她团团围住,各种下流龌龊的话让她痛不欲生,时璎在梦魇里挣扎,五脏六腑间积郁着愤怒,阴暗将美善杀得一干二净,冷漠混杂着暴戾趁虚而入。

  不能死!只要能坐稳掌门之位,就再也不用活得小心翼翼了!只有越来越强,才不会受人凌|辱!不用仰人鼻息,看人眉睫!

  不能死!

  待时璎惊醒时,手边泛着蓝光的凉水已染上了血色,而短短一夜,她周身的伤口都已经结痂了。

  天无绝人之路,时璎从水潭倒影中发现了隐藏在藤蔓后,凿刻在岩壁上的心法口诀,她第一次来时,一门心思都放在师父身上,忽略了这些岩壁。

  只念了两段,她就明白,这是旷世难得的宝贝。

  待时璎再出山洞时,全身上下的伤都已经痊愈了,那一日打擂,她没有输。

  自此,时璎也再没有输过。

  时璎就这样想了很久,后来,她想到了寒止。

  浴房中发生的一切,她都记得很清楚。

  寒止的回应比她的唇瓣更柔软,热雾中的纠缠让人欲罢不能,有好几个瞬间,时璎都生出了要同寒止摊牌的冲动。

  可这样的想法很快就被时璎自己否定了。

  寒止让人上瘾,也就能让人上当。

  时璎到底多疑,再一次打消了要对寒止坦诚的念头。

  突破内力大关,才是头等大事。

  想要寒止听话,南都宝物小箜篌便能做到,恰好南都蛊门的门主三日前来了请帖,大可借参加大典之名,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宝物。

  届时,寒止就会乖乖听话,突破内力大关就是指日可待。

  时璎默默打定了主意,尚未完全动心的人还是太冷酷。

  ***

  莲瓷将所见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寒止。

  “银针冲的不是时璎的命门,那人八成只是想让她受伤。”

  寒止细细回想着当时的场景,她蓦地想起时璎的邀请,“也许这人是想拖住时璎去南都的脚步。”

  莲瓷心中生疑。

  “这些年隐退江湖的掌门人不少,折松派次次受邀,可时璎极少亲自出面,我记得,折松派与南都蛊门,没有什么交集啊,这次又为何要去?”

  她隐隐觉得,时璎憋着坏。

  寒止抱紧了怀中的暖炉,若有所思。

  瞄了眼自家少主的唇角,莲瓷欲言又止。

  这痕迹浅,但左右瞧着不像是寒止自己咬的。

  “少主打算何时跟时璎提治手之事?”

  寒止摇摇头,“现在还不行,她还不信我。”

  吻得再久又如何?

  连色|欲都交织着试探啊。

  作者有话说:

  莲瓷:少主,你的嘴怎么红了?

  寒止:刚刚偷吃红心火龙果,不小心染色了。

  时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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