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怎么连盏灯都没有,还有这旌旗,都生霉了!”

  江对岸的渡口残破不堪,一行人下船时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啊!”

  走在最前面的折松派弟子脚下一滑,扑倒在地,他双手胡乱摸索,将抓到的硬物拿到脸前,险些吓得神魂俱散。

  那是颗骷髅头。

  “发生何事了?”

  他的师兄听到嚎声,当即掏出火折子,黄光照亮了浅滩上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的白骨。

  空气里弥漫着浅淡的血腥味,此处只有骸骨,不是血气的源头。

  右臂的抓伤不断恶化,寒止快失控了。

  莲瓷也很快察觉到掌心之下的温热湿润,她瞄了眼已经走远的时璎,迅速将悬在腰间的香囊解开。

  特制的香料与寒止身上的血气相中和,掩盖了她受伤的事实。

  时璎蹲下身,抓起一个头骨端详。

  十日前,她得浮生观来信,说岛上来了个疯子,杀人剥皮,食肉饮血,所到之处,绝无活物。

  信中种种描述都像极了她一直想抓的那个人。

  拇指擦过骷髅上的血迹,时璎心下激动。

  血还没凝,这些都是新鲜的骸骨。

  她仿佛已经嗅到那个人的气息了。

  只要抓到……

  “掌门。”

  时璎的思绪被猝然打断。

  寒止在她身后站定,“既已过江,我便先告辞了,脚程太慢,不好耽搁诸位。”

  几个折松派弟子从白骨间抽出神思,出言挽留。

  时璎偏过头,她扫了眼与寒止紧贴的莲瓷,不冷不热地说:“请便。”

  寒止没功夫理会她的情绪,也不再假意周旋,由莲瓷搀着,走进了夜色里。

  时璎盯着两人离开的背影,片刻心生疑虑。

  浮生观在西南方,即便寒止要寻歇脚的客栈,西南方也有,何必朝东北方走……

  岂不南辕北辙?

  时璎想着,冷眸稍敛。

  在躲我?

  她手中的头骨一瞬出现了细碎的裂纹。

  ***

  “少主,他们没有跟来,就在这里疗伤吧。”莲瓷松开被血润湿的手,来不及擦拭,急忙掏出随身携带的伤药。

  寒止将暖炉抛给莲瓷,她静立不动,脸上失了笑。

  或许同时璎道别以后,她就没再笑了。

  “还有来找死的杂碎。”

  她话音刚落,数十道灰漆漆的影子便径直扑来。

  全是魔教中人。

  被压抑太久的气劲冲上手,内力随着掌风暴溢,霎时震开了所有妄图靠近的人。

  没了真气压制,余毒在体内四窜,寒止指尖再一次冻出了薄霜,她听不真切,也看不清楚,唯有乍起的杀心让她出手愈发无情。

  被震倒的人不死心,接二连三地朝她冲去。

  骨骼断裂的脆响里夹杂着皮肉被生生撕开的声音,莲瓷听得后脊一阵凉,一阵麻。

  寒止杀人,百无禁忌。

  她极少用自己的手,大都是折一段树枝,或是摘下几片花瓣替代,她一旦用了手,八成是心里不痛快。

  最后一人被掼摔在地,冷冽的气劲悍然下压,只一瞬,血肉四溅,魂飞魄散。

  寒止垂在身侧的左手依旧素白干净,右手却淅淅沥沥地淌着血,她阖上眸子,静立了半晌,仍旧一动不动。

  莲瓷欲要上前,可寒止脚边的每一株野草都在狂颤,内劲外泄,撞得泥地开裂,树林震动。

  每近一寸,威压更甚一分。

  莲瓷实在受不了。

  寒止在压制自己体内的真气,一旦压制不住,反噬即疯魔。

  额前浸出一层汗,莲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想帮忙,奈何修为不够,只能保持安静,不打扰寒止。

  自也不能让旁人打扰。

  双耳顺风抽动,莲瓷敏锐地感觉到,有一行人正在向她们逼近。

  她飞身上树,在浓郁的夜色中瞧见了数道熟悉的身影。

  ***

  “掌门!前面怎忽然起雾了?”

  “这也太邪门了!”

  折松派弟子们猛地刹住脚,剑穗上的玉珠还在当啷作响。

  时璎抬手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只身靠近泛黄的浓雾,她屏息凝神,慢慢陷入雾中。

  阖上双眼,时璎体内真气流转,刚走出五步,她便觉得丹田疼痛,似有钝刀在不停磋磨,直到双腿发软,她都没能穿过浓雾。

  半晌,时璎退了出来。

  折松派弟子一拥而上,修为尚浅的人闻见了时璎衣袖上的雾气,当即脸色就变得乌青。

  时璎反手点住他的曲池穴,“不要运气。”

  而她自己的气劲已然无法沉入丹田。

  “掌门,我们何时能走?”

  时璎沉默片刻,“等雾散。”

  她直勾勾地盯着雾障,想握剑,手也使不上力了。

  这不是瘴,不是雾,是毒。

  是有人刻意设防。

  是她做的吗?

  时璎难以自控地再次想到寒止。

  ***

  莲瓷设好毒障,从树上一跃而下,她落地无声,生怕惊动了少主。

  寒止眼睫轻颤,须臾缓缓抬起眼,露出了泛红湿润的眸子。

  她单薄的身体仿佛一碰就碎,一摸就毁。

  莲瓷压根不敢动她,试探着喊了一声,“少主?”

  寒止全无反应。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又唤了一声,“少主?”

  寒止这才缓过劲儿,她涩声开口,“上药吧。”

  靠着一颗树滑下,寒止支起右腿,抬手搭在膝上,她垂着头,让人看不清神情。

  莲瓷卷起她的袖管,将药粉洒在伤口上,翻卷糜烂的创口正汩汩冒血。

  “少主……”

  莲瓷心如刀割,她强忍着心疼,扯出一张白布替寒止仔细包扎。

  自家少主日日都带着伤,或大,或小,或外伤,或内伤,十几年过来,莲瓷仍旧没法淡然处之,甚至越发觉得心酸。

  寒止神色恹恹,她将被秽物溅脏的绒领随手一抛,裸|露出来的脖颈孱弱苍白,“我不疼。”

  她盯着下垂的左手,渐渐陷入一片空茫。

  自从别了时璎,寒止便觉得心潮翻涌,本以为是被压制得太久,可方才发泄一番,她仍然没能恢复平静。

  反而又烦又躁。

  “少主,我帮你捂捂手吧。”莲瓷举起早已没有温度的暖炉,“我的手,是热的。”

  寒止怔了片刻,敷着血的唇角翘起一弯,“不冷。”

  抱着暖炉,顶多也只能融掉指尖的薄霜,体内的寒,是化不尽的。

  从决定习练六十真言的那一日起,她就注定了要冷上一辈子,世间能与她体内寒冽真气相抗衡的人不多。

  时璎算一个。

  只是不知她那疯烈的气劲能不能反压住这股邪野的寒气,总还是要放手一试,才知高下。

  寒止正想着,人就到了。

  “寒止。”

  莲瓷倏然起身,挡在寒止跟前。

  “时掌门怎么来了?”她手腕一转,嵌在刀柄上的铁环锵然撞响。

  看着遍地的碎肉残尸,几个折松派弟子投向莲瓷的目光里满是畏惧和惊疑,时璎对一地的尸体视若无睹,她径直走向莲瓷。

  “我不会伤害你家小姐。”

  冷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阵风过,人已经绕到了寒止跟前,莲瓷根本反应不及。

  不好!

  时璎不会有所察觉,要对少主下毒手吧!

  莲瓷慌忙转过身,可入眼的却是——

  寒止正窝在时璎怀里,左臂放肆地贴着她的胸口,右手还攥着一小截玄色衣料。

  “?”

  “请时掌门放开我家小姐。”

  时璎单膝点地,连眼都没抬,“是她自己爬进来的。”

  她摊着手,甚是无辜,只是垂下的目光疏冷尽散,甚至有几瞬柔光闪烁。

  “掌门。”寒止将脸侧向时璎的胸膛,闷在她心口,唤了好几声,“掌门——”

  一声比一声轻。

  一声更比一声软。

  唤得时璎耳根发烫,心下发软。

  莲瓷盯着“弱不禁风”的寒止,眉心抽跳。

  行嘛,这一地的死人,合着都是我杀的……

  见寒止久久赖在自己怀中,没有离开的意思,时璎静默片刻,索性将人一把抱起。

  “寒止,我带你去浮生观,可好?”时璎的目光在她侧脸上停了好一会儿,才缓声开口。

  靠在臂弯里的人乖得很,既不哼叫,也不挣扎,全然没了在船上时的疏离和戒备。

  时璎很受用。

  寒止闷闷地“嗯”了一声,闭眼轻蹭着抵在颊边的柔软。

  两人离得太近了,即使隔着衣料,时璎仿佛还是能感受到寒止细腻的肌肤,温热的呼吸扑在心口,似猫儿抓。

  时璎本能地被蛊惑,却又瞬间回过神来。

  她抱着人,抬步就朝浮生观所在的方位走,路过莲瓷时,她放慢了步子,淡声道:“身手不错。”

  只是话音还没落,她又看了眼寒止的小臂。

  身手不错,但你家小姐也伤得不轻啊……

  时璎这话听起来,横竖都像在骂莲瓷无力护主。

  莲瓷:“……”

  她隐隐觉得,时璎对自己有敌意,这敌意还不小。

  莲瓷顾不上细究太多,连忙追上两人,可刚要凑近寒止,时璎的步子便加快了,一溜烟将她远远甩在身后。

  “!!!”

  将寒止单独留给时璎,莲瓷不放心,又提了一口气,卯足劲追上去。

  时璎稍稍移眼,眸光不屑,尽管怀中有人也丝毫不影响她的行动。

  莲瓷眉头紧蹙,她几乎放出了全力,虽还是抓不住时璎,但不至于跟丢。

  两人你追我赶,寒止偷偷眯起眼,听出她们正在暗暗较劲,她清楚莲瓷是忧心,可时璎又是为何?

  挤着脸颊的胸膛起伏极缓,时璎的气息没有一星半点的紊乱,寒止心生忌惮。

  好深厚的修为,只怕不能硬碰硬。

  时璎在这时收紧了双臂,寒止顺势贴紧了她的身子。

  算了。

  装柔弱也好,演乖顺也罢,想治手,得先缠住时璎才行。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