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潮湿,即使在深冬也一样。

  竹鱼在闹钟响起的第一刻便起身,摁下,用发圈松垮地挽两圈发。看着弟弟吃完饭后,她才有时间在房间里画画。

  上了大学,她的自由便多一些,父母看到她重新拿起画笔也没再说什么,或者说,他们认为自己已经完成了对竹鱼的责任,现在什么都不管了。

  竹鱼便每天都在画。

  起初她在阳台上画,弟弟觉得颜色鲜亮好看,伸手要抹,竹鱼和往常一样劝说别动,却适得其反,激起他单纯却恶劣的叛逆心,一个巴掌印便出现在刚画好的作品上。

  怒火之后,竹鱼突然感到疲惫。

  她举着颜料恐吓他:“我说了不准碰不是跟你开玩笑,如果再动一下,我把这一管都涂在你的脸上,再也洗不掉。”

  弟弟哇哇大哭:“我要告诉妈妈!”

  “你当然可以去告状,但是妈不在的时候是我照顾你,你看你再有没有可能吃到任何一顿饭。”

  弟弟不哭了,脸上露出害怕的表情。

  竹鱼面无表情地把东西一收,回房间画。

  ……

  她几乎忘了折春。

  当然,忘记本身就是不可能的动作,这种忘只是倾向于和之前相比,不再那么频繁地想起她。

  她的微信还躺在列表里,只是被拉黑屏蔽了个彻底,甚至连消息都不再收。竹鱼以为自己往常软弱,可现在才知道只是没机会狠心。

  她又把自己塞回那个小小的世界,密封住,只是暗无天日地画。

  骆凝看了她准备交给徐顺的画,沉默了好一阵,聊天框顶端的【正在输入中……】反复出现,最后才跳出消息。

  骆凝:我发现不只是你,你的画风也变了好多。

  骆凝:怎么形容呢,你可能是一个气球,游乐场卖的那种。折春是一块石头,你绑住她,她拽着你,你们才能在陆地上飞起一些,但也不至于飞得太高。

  她总结:你现在是要上天了。

  竹鱼笑。她现在的画却是有些不同,绮丽的色彩没了,更多的是一种暗沉,可那又带着厚重的力量。

  她把画发给徐顺,不一会儿,电话就打了过来。

  “竹鱼,这张画,开展前给我带过来。”

  他知道竹鱼回南城了,也知道她这段时间画得疯狂,但没想到她画得这么快、这么好。

  竹鱼家不远处就是山,小时候父母不让去山上,她便在山下玩。与其说玩,不如说静静坐在山脚看,毕竟她从小就文静,和那些疯起来泥巴糊一脸的小孩截然不同。

  有一天下午,一轮红日悬挂在正上空,她正呆呆地看着,却见一群人抬着棺下来了,从很高很高的山顶向下走。

  他们走得很慢,太阳也落得慢。走了不一会儿,队中的人吹起了唢呐,一声震得耳膜生疼。

  竹鱼抬起眼,恍然间看去,红日正落在那口棺上,像是一团火,正滚烫地燃着。

  她虽不懂那黑色方盒子是什么,但丝毫不影响这一幕留存在记忆中,并愈久愈深。

  徐顺越看越喜欢,问:“这幅画叫什么名字?”

  竹鱼答:“还没起好。老师您觉得呢?”

  他便沉吟,说:“就叫《燃棺》吧。”

  ……

  骆凝飞来见竹鱼,拉了林凛和她见面。

  他很高,轮廓很柔,可以用“清隽”来形容。但“不爱说话”这一点又让他添了些稳重。看向骆凝时,他那双沉静的黑眸中便多了点温度。

  他头上戴着一顶黑色毛线帽,也算不上丑,只是有些一言难尽。

  竹鱼戳戳骆凝,问:“你织的吧?”

  骆凝惊讶,“你怎么发现的?”

  竹鱼无语,针脚这么乱,一看就不是机器制作的。

  但她靠一顶帽子就对林凛产生了好感,毕竟能勇于戴上那顶帽子的人不多,他的爱已经让他不再在意别人的目光。

  “我们玩上一周再回去,刚好就到了过年的时候。”

  竹鱼把他们领到酒店,为林凛做的攻略提供了修改意见,又尽地主之谊陪他们吃了饭,就告辞回家了,毕竟人家情侣出来玩,一个电灯泡夹在中间算什么事。

  南城的风光是冬日中的一枝独秀,好像这片靠南的土地中总保留着一寸春似的。

  骆凝他们早出晚归,一天转三个景点,终于在五天内在南城各处都留下了脚印。

  最后一天的夜晚,她说:“竹鱼,一定要来,我们吃个送别餐。”

  竹鱼说一定一定,专门挑了特色饭馆请他们吃,却在落座后的十分钟就被吓了一跳。

  骆凝拿出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竹鱼,生日快乐”,跟着音乐伴奏边唱边挥舞起来,林凛也面不改色地陪着她唱。

  周围的顾客们先是惊讶,然后也凑热闹地唱了起来。服务员推着蛋糕出来时,生日歌已经响彻全场了。

  竹鱼低着头捂脸,嘴角却扬得高高的,内心同时被羞耻和喜悦盈满,甚至有些鼻酸。

  骆凝冲过来抱住她,把生日帽戴在她的头顶,说:“许个愿吧!别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竹鱼点点头,阖上眼。

  愿望太多太杂,大到功成名就,小到期末考试,她一一都想许个遍,却不知如何挑拣。

  可没法忽视的、其中最闪耀夺目的愿望正呼之欲出——

  希望今天下雪。

  她默念。

  ……

  把骆凝和林凛送走,竹鱼才坐上回家的地铁。

  手机弹窗就是《原创青春》的推送,她果断点了清除键。

  骆凝的消息却发了过来。

  骆凝:分享链接:【折春《禁止私奔》live丨“写给一个女生,送她一场雪”】

  骆凝:挺好听的。

  竹鱼摁灭了屏幕,忍不住打开又摁灭,反复了五次,才终于戴上耳机。

  地铁站空空荡荡,竹鱼慢慢踱到扶梯上,缓缓上升。扶梯外就是夜色,随着电梯升起的速度一寸寸从上向下平移着占据她的视线。

  竹鱼先是眨了两下,然后不由睁大了眼。

  在浓重的夜色中,从天而降的白色细絮宛如轻飘的、被撕碎的云朵,正又轻又缓地洒下来。

  这是今年南城的第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