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下课,缀在人群最后走出去,竹鱼就看到了门外的折春。

  她坐在走廊里随便拉来的凳子上,对着电脑聚精会神地打字,手边是一杯咖啡。

  竹鱼拍拍骆凝的肩,让她先回去,然后静悄悄地从折春身后接近。

  可刚迈出第一步,折春就有所感应般地抬起了眼。

  竹鱼只能乖乖走到旁边,遗憾道:“我还准备吓你呢。”

  折春闻言笑,“那你再试一次。”

  竹鱼眨眨眼,猛地抬头,两手做出爪子的形状,冲着她呲牙咧嘴地“嗷呜”一声。

  一秒、两秒。

  折春身体后仰,“啊”地叫了声。

  “太假了吧。”竹鱼手撑桌子,一脸无语。

  折春立马举手,把责任归到自己身上,“是我演技不过关。”

  竹鱼老神在在地点头,拍拍她的肩,“继续努力。”然后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

  来上晚课的学生们一个个把视线落在她们身上,折春把票放在她的手心,问:“急着回宿舍吗?”

  竹鱼下意识摇了摇头,然后又改了口:“如果急呢?”

  折春抬起杏眼看她,眼神带点委屈,眼角都垂下来。

  棕色发丝被灯光打成灿金,头顶炸起来两缕,有点像蒲公英的绒毛。

  竹鱼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抚,却在半道控制住了,转手去摸她的咖啡。

  “不急。”她笑。

  于是折春就带她出了学校。

  这是除了和舍友一起外,竹鱼第一次这么晚出校。

  折春听了这话显得很惊讶,转而问:“家里管得很严吗?”

  她摇摇头说“不是”。

  因为她从小都乖,家里反而放心过了头。每天放学就按时回家、从不在别人家过夜,甚至15岁才第一次进ktv、过了18岁也没沾过酒——

  比起别人给的约束,竹鱼更能清楚地意识到:是给自己划定了一条条线。繁杂的线交叉成了一个框,而她就蹲在其中,绝对不会有一点点逾矩。

  大学城的路边最多的就是自行车堆,路过时,折春突然问:“骑车吗?”

  “我不会骑。”

  这是折春今晚第二次惊讶。

  “好吧。”她在一堆车里找到双人的,扫码,说:“那你会成为我后座的第一人。”

  竹鱼捧场地笑,眨眼,“我的荣幸。”

  车锁应声而开,竹鱼费劲地坐上后座,小心翼翼地拉紧她的衣襟,不停地说“慢点慢点”。

  她说一次折春就回一个“好”,像哄小孩般不厌其烦。

  但两人理解的“慢”显然不同。

  自行车晃晃悠悠地行至江边,人影奚落,街景从眼前掠过,竹鱼紧攥的手渐渐松了些,开始眯起眼享受耳边的风。

  风很冷,她却感觉身体在不断升温。

  她们在一前一后,像雨天那晚,说话都变得费劲。折春还非要说:“我大一最喜欢在这条路上骑车,特别是夏天,沿着江边骑可以吹风,很凉快。”

  “有时候晚上睡不着也出来骑,累了就找个酒店住下,第二天赶去上课。”

  听着听着,竹鱼感慨:“我突然后悔没学过自行车了。”

  折春的笑声从前面被风吹来。

  “我可以教你。”她又说:“你会成为我第一个学生。”

  “好啊,折老师。”

  自行车一晃。

  折春清清嗓说:“下次带你坐机车。”

  “机车!好酷。你还会骑机车吗?”竹鱼兴奋。

  “朋友教的。”她约定,“那就等夏天吧。不然冬天的风打在脸上,像刀子一样疼。”

  “好。”竹鱼爽快地应着。她觉得现在折春说什么,她都会不过脑子地答应。

  远处桥边落了一群鸟,在自行车骑过时扑棱着翅膀飞起,连成一条线。

  竹鱼的思绪乱飘,她想,说不定鸟是人类的祖先?张韶涵《隐形的翅膀》不是无稽之谈?不然为什么她现在好似在飘,下一秒就要飞到天上去。

  ……

  这种不真实感一直持续到折春把车停在路边的自动售货机前。

  “喝什么?”她问。

  “嗯……就雪碧吧。”

  折春摁了雪碧,又摁了可乐,然后扫码付款。

  明明提示音响了,机器却没有动静。

  竹鱼开口询问:“怎么——”

  话音未落,折春后退一步,一脚踹上去。

  “哐当。”

  雪碧和可乐碰撞着滚落。

  折春弯腰拾起,递给竹鱼,神采飞扬地说:“这是技术哦。”

  竹鱼失笑,从口袋掏出张卫生纸垫着,在路沿坐下。

  拉开拉环,一粒粒气泡瞬间涌上来,蹦跳着,汇成清脆的“滋滋”声。

  折春也坐下来,三两下把头发扎成高马尾,然后单手拉开拉环,喝一口。

  竹鱼眯着眼享受静谧,然后问:“你在看什么?”

  眼前是马路、路灯和黑暗中摇曳的树,远处是粼粼的江水,再远一点就是楼房,万家灯火。

  折春却说:“什么都没看。”她歪着脑袋看竹鱼,唇露出个很小的弧度,“不是一定要看些什么的。”

  竹鱼一愣。

  类似的话,在中学时就有人对她说过。

  那时她刚拒绝了美术老师的邀请,用的是“我没有时间花在画画上”这样的理由。

  在竹鱼的脑海中,这样的话说出时,总会得到正面反馈——无论是父母、班主任还是任何亲戚长辈,都只会摸摸她的头,说:“这孩子从小就懂事。”这时她只需要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乖巧笑容。

  可美术老师却用一种无奈又悲伤的眼睛看着她,和她上课用的蓝色何其相似。

  她偏过了视线,把话说的明确了些:“对不起,老师。我没有时间花在没有意义的事上。”

  先是叹气声,而后伴随着脚步声——

  “竹鱼,人不是一定要看着些什么的,也不是一定要做有意义的事。”

  她那时不懂。

  但折春显然一直是这样的人。

  她给竹鱼讲自己的过去——翘掉一整节课去追赶日落、发现自己喜欢音乐就去参加艺考,失败后毫不留恋地复读……她甚至在夜晚心血来潮地坐绿皮火车去过最北边,也背着行李卖唱到过海边。

  折春好奇,“你做过最叛逆的事是什么?”

  思考时间比预想的更长,竹鱼迟疑道:“可能就是离开家上大学吧。”

  折春发出短促的惊叹,然后问:“那为什么做这个决定呢?”

  竹鱼卡壳了。

  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是每当触及问题的边缘时,总有种不知名的退缩感袭来。

  好像周围紧搭着的线条中裂开了缝隙,她伸出手,摸到了阳光。

  但脱离了既定轨道,一切就会变得未知——这是最令她厌恶的——不安感。

  她“嗯……”了一阵,掠过了这个话题,反过来问:“脱离规划的生活,不会没有安全感吗?”

  竹鱼以为她会说“规划等于牢笼”、“自由是最重要”的之类的话,可是折春却只是仰头喝完了可乐,把瓶子沿着抛物线投掷进垃圾桶。

  “哐当”一声后,她回答:“所谓的安全感,我一次都没有得到过。”

  “所以,这是不存在的。”

  折春起身,开了自行车,问:“等你喝完我们就走?”

  竹鱼想了想,“我坐在后面喝。”

  折春挑眉,“这么快就不怕了?”然后拍拍后座让她坐上去。

  在出发前,她掏出手机,按了播放键。

  听不懂的歌词在吉他舒缓的和弦中荡着,副歌却出乎意料地入耳。她骑得比来时慢的多,竹鱼用一只手抓着她的衣服,另一只用来喝雪碧。街道没有人影,她跟着副歌一起唱着,心情比来时更好。

  稍微向折春后背靠靠,草木香就被晚风拂至鼻尖。竹鱼闭上眼,觉得这里似乎是树林,而折春是飞翔的白鸽。

  不只是因为她穿着白色羽绒服。

  “能听出这是什么语吗?”她问。

  “反正不是英语。”竹鱼随便猜:“西语?”

  “对了。”

  这不是理所当然嘛。折春学的就是西语。

  竹鱼雀跃道:“那我再猜猜歌手吧。”

  “嗯哼。”

  “很难猜呢,这个声线很清亮,有点像王菲,有点像张惠妹,还有点像周杰伦……”

  “啊,我知道了,是叫折春的歌手对吧?”竹鱼恍然大悟。

  折春喷笑,无语,“可以同时像王菲和周杰伦的吗……”

  竹鱼耍赖,“不管,反正我是听众。”

  “好,听众。”

  学校的轮廓渐渐近了,自行车的速度慢了下来。竹鱼从自后座上跳下来时,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希望这条路长一点,再长一点。

  还没想清楚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她就听见折春飘在空中的轻语。

  她说:“我可以为你写一首歌吗?”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