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那略显青涩的脸庞,到而今竟也未发生多大变化,只是眼神更加深邃更加锋利了些。

  石公府回过神来,重重清了清因长年抽烟而根本清不干净的嗓子,故意板下脸道:“都是统领一司的首座了,作何行事还是这般的毛毛躁躁,进来都不知道敲门嘛?!”

  “敲了您大概没听见……”温离楼大步过来的同时顺带扫了眼退到旁边的公府司文吏,她心里隐隐觉得这人此时出现在这里好像有点奇怪,但却没功夫细想。

  从怀里摸出信封放到石公府面前的书案上,温离楼抬手蹭了蹭因为血迹变干巴而有些发痒的额角,沉声问道:“咱们兄弟拿命捉回来的卞髦,您不能就这么一个人情白送了珑川那帮官老爷!您拿司里那些愿意豁出性命办事的兄弟们当什么?!”

  “不周啊!”石公府的脸色这次当真沉了下来——温离楼拍到他面前的信封,赫然是几刻钟前他派心腹送往珑川的那封,“你如今行事是愈发没有规矩了,竟然连本官上报珑川的书信你都敢截!我还没追究你以下犯上,轮得到你在这里质问我甲乙丙丁?!”

  温司正冷笑,在虚空中挥了下小臂上包扎着细布的胳膊,声音嘶哑,双目通红,情绪同样有些激动:“昨夜发动大缉捕,我缉安司武侯亡两人,重伤六人,其余程度不等共计伤四十七人,上下逾两百余人参与缉捕,我手里一个经案的桩子目下随时都有可能暴露,只要卞髦不死,我的桩子一旦被发现就轻则横死重则被报复至牵连全家,公府以为抓巨犯卞髦如同逛窑子睡女人般轻而易举温馨和睦吗?!”

  石公府被气势汹汹的人逼得拍案而起,儒雅文官气得拿起书信摔在温离楼怀里,甚至直接破口大骂起来:“你他娘倒是回搂一耙怪起我来,且不说这次缉捕是否合规距,单单是缉捕过程中被误伤的人以及各处损失的钱财,加起来就足够你小子呛十大壶还带拐弯了,还敢到我面前提这个,你看我不削你个混账王八羔子……”

  说骂就骂,说打就打,歆阳最高行政长官就这么针尖麦芒地和手下头号干将缉安司司正怼了起来。

  最后,石公府打温缉安甚至都追出屋子,在公府司里跑了起来,引得一大帮文吏武职呼啦啦围上来拉架劝慰。

  自从温离楼升任缉安司司正,这几年歆阳还真没有什么事、什么人能惹得石公府发这般大的脾气。

  神仙打架百姓遭殃,接下来的日子里,公府司上上下下都端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与谨慎,生怕一不留神就被温司正再窜进来惹石公府大发雷霆。

  石公府和温离楼这么一闹不是很打紧,但时间未过多久,几乎整个歆阳城、百万左右的人口就都知道了缉安司抓住了传说中那个在内阁和大理寺都颇有名气,被江左右二十城联合以红头榜文悬赏缉拿的恶鬼巨犯——“提灯师”卞髦了。

  温离楼何其聪明,她不仅在发现自己被上司利用的时候及时反手一把利用回来,而且还利用了歆阳城里消息流通最快速且流通渠道最通达的百万城民,以及慷慨激昂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众多书生学子。

  众口铄金也好,三人成虎也罢,反正各种版本的石公府唇枪舌战温缉安已经流传出去了,朝廷开始关注此事,身为内阁辅臣的容昱就无法远远在朝歌事不关己地作壁上观,更不能利弊权衡后对容苏明阖家老少的安危不管不顾。

  ……

  花春想根本没察觉到家里宅子周围有何变化,只知道前几天时候小狗莫名狂吠了一阵,被容苏明呵斥一顿后就又安静了下来——其实是温离楼给了件训犬的法宝,加上小狗有灵性,这才避免了被花春想或者家里其他人起疑心。

  花春想没发现异样,主要还是因为她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她爹万宗宝的事情上。

  花龄是在又两日后才从外地赶回歆阳,甫进城,连口气儿都没歇就直直奔来女儿花春想这里。

  还好没遇上万宗宝一家三口。

  花春想正在后院陪着宝贝女儿玩秋千,花龄未让仆通报,径直从那边绕过来来到女儿面前,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责问:“为何要替你爹爹还债?!”

  脸上笑容灿烂飞扬的如意倏地愣住,她似是已经懂得了看人好赖脸色,见阿姥这般来势立马就收起笑容,边仰起脸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花龄,边探过身来用小手手去拉自己阿娘的手指。

  花春想把孩子抱到怀里,缓缓站了起来,温温柔柔解释道:“您不也说了,他是我阿爹,天底下哪里有儿女不理爷娘债的。”

  说着,她扭过头来看花龄,年轻夫人脸上平静柔和,似乎永远不会跟人着急,也总是这般慢条斯理:“我拿用的是自己的钱,未向容昭开口要一个子儿,阿娘不必担心她会因此而与我生出什么嫌隙,如意也长得康实,一家子过得挺好,您就……”

  花春想放低了声音,近似喃喃自语道:“您就不要再操这么大的心了。”

  “小王八犊子,”花龄微愣,默了默,同样低低骂了声女儿,喃喃道:“我还不都是为了你好,翅膀硬了,手里有钱身后有人,我不能再像以前那般管你了……”

  这般无心的唠叨,使花龄看起来像个有心无力的稚子,做错了事,却不知还如何改正补救。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花春想竟在某个瞬间突然觉得母亲的腰背变得佝偻,鬓边青丝也新添了许多灰白,整个人看起来似乎苍老不少。

  花春想舌根一阵发苦,腾出手拉了下母亲的袖子,语气轻快道:“阿娘今日回来得正巧,清晨时候庄子里送来几筐螃蟹,叫厨房给收拾收拾咱们午食吃螃蟹,秋风起时蟹脚肥呐!”

  花龄心中尚存五味杂陈,见方才还主见坚定的女儿转眼摆出这般殷勤的脸色,她忍不住从鼻腔里哼了一声,道:“捶一榔头再给颗糖,你真跟容苏明学的好本事。”

  “我跟她学什么本事啊,阿娘莫老是笑话我不如她,话说上次整理内宅的事情,她都是那种一问三不知的,最后还不是得让我出手帮她解决……”花春想抱着如意,揶揄般用肩撞撞花龄,徐徐朝主院走去。

  做饭这种事,有人喜就有人厌,花春想闲暇时爱捣鼓些新鲜吃食来,零嘴也好菜式也罢,总归她是爱穿着襜衣在厨房忙碌。

  花龄经年在外奔波忙于生意,自是不碰阳春水,但却熟谙许多菜谱以及多地菜品,处理螃蟹对她来说简直小菜一碟。

  奈何花大掌柜属于动嘴不动手类型的,她就搬个马扎坐在厨房门里,半边身子照着光,边和坐在门墩上啃胡萝卜头的如意玩耍,边指点着花春想等主仆三人在旁边收拾螃蟹。

  如意老想来抓竹筐里五花大绑的大螃蟹,被她阿姥一次次按回门墩上坐着,最后急眼扔掉了手中被啃得坑坑洼洼的胡萝卜块,握着小拳头跟她阿姥厉害:“咋咋咋咋咋咋咋咋!”

  花龄一愣,食指指腹不轻不重戳在小丫头脑门上,笑道:“你还跟我厉害起来了嗯?谁教你的本事敢跟阿姥脸红脖子粗?小妞妞再厉害打你屁股哦。”

  如意挥动小胳膊,直勾勾朝她阿姥做出“打你”的动作,打完之后把手举到脑袋上抓啊抓,道出一串儿清晰无比的字来:“打打打打打打打打打!”

  “你打谁啊,嗯?”花龄捏住如意的两个肉乎乎小脸蛋,忽而向身旁几步远处蹲着的人叹道:“小孩子的脸哈,她就是光滑细腻,上回如意自己抓流血结痂的地方……来我看看——果然呐,这恢复的连个印子都寻不见了!”

  花春想正在努力处理螃蟹,衣袖高高挽起,闻言用小臂把额前垂下的碎发蹦到旁边,道:“幸亏她恢复得好,没留印子,容昭还跑去秦大夫那里给她寻了膏药回来擦,谁能想到哇,这么个小不点气性那般大,闹脾气起来连自己的脸都抓,更别说那天还咬伤了容昭,”

  说起这个,花春想朝如意似真似假地鼓嘴生气,扭过脸来同母亲花龄道:“要不是当时容昭拦着不让,我早就捶她个小犟丫头了。”

  天真烂漫勇猛无敌不知自己曾经多少次差点挨揍的如意小丫头初心不改地在挨打的边缘反复试探着——此刻,她已经趁着她阿姥不注意而再次站起身朝螃蟹发起了攻势,然而出师未捷身先摔,啪叽一声,长使小妞泪满襟。

  摔疼了。

  “哇——”一声嚎啕痛哭瞬间响彻容家厨房,凡是家里听见声儿的人,无论大人还是小孩儿,皆都拿啥丢啥地都往厨房跑来。

  铺有青砖地面上掉着根细却硬的螃蟹腿儿,如意摔倒时正好一巴掌拍在它身上,把嫩乎乎的小手搓破了皮。

  哭的可惨喽。

  花春想忙不迭用碱水洗干净腥脏的双手,心疼地抱着如意哄着,边同围在门口的人道:“没事没事,如意只是摔了一跤,你们都各自忙活去罢,午食估计会晚点,咱们吃螃蟹——巧样,你莫走。”

  巧样迈步进门,分别向花龄和自家主母叉手,道:“主母您吩咐。”

  如意的哭声已经从哇哇哇转变成呜呜呜,只是揪着花春想衣襟一个劲儿往她阿娘怀里钻,这是饿了要吃奶奶,或者是求安慰要吃奶奶。

  花春想道:“我抱她抱会儿,你帮青荷收拾螃蟹罢,仔细耽误时间错过午食。”

  改样唱喏,净手后坐下来和青荷一块收拾螃蟹,厨房里恢复此前的忙碌。

  花龄虽然会做饭但她极少靠近灶台,机缘巧合下,深得她厨艺真传的人,不是经年在学堂读书而不常住家里的花春想,却正是花春想自幼的伴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