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是寅时过半,方绮梦拍去叮咬她手背的蚊子,又抓抓已经被叮出大包的耳后,原地跺了跺脚。

  温离楼对她说,易墨在今夜可能就要被朝歌来的人带走,她几日前曾借着去缉安司找温离楼的机会,在公府那里见过朝歌来的官爷们,那些人一个个的鼻孔朝天,好不威武。

  即便眼下是深夜,那帮人的排场也不逊色于公府石大人出游,简直就差千骑拥高牙了。

  晋国广行大同,阶级这玩意平时不甚明显,甚至有时还能是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谈,但当真牵扯到其中时,才能切身体会到何为差距。

  大狱方向有动静,高且沉的包铁木门发出低沉吱呀之声,极慢地打开一条仅供一人通过的缝,方绮梦下意识朝那处挪动,却在迈出一步后又收回脚。

  她不过是一介卑贱商贾,如此过去又能如何?难不成她还妄想僭越门阀攀附权贵么,难不成她还能执刀劫持扣下易墨么?

  呵。

  “我也曾亲自向那些将军府属官亲兵们打听过几句,”神出鬼没的人从夜色清辉中走出来,腰后挂横刀,两手抱身前,手臂上搭着领玄纱风衣。

  这人漫不经心道:“他们奉铁命而来,要带易墨回去成亲。”

  “和谁?”方绮梦不知在想什么,她听见自己这样问。

  “镇百侯世子。”温离楼朝大狱门口抬下巴,星辉渐隐下的笑容更多几分玩世不恭,好似从没有什么事情能让这位缉安司司正打心底里认真起来。

  平头百姓,歆阳布衣,方绮梦哪里知道镇百侯到底是个甚么概念,何谈镇百侯世子,单单是侯爵位就能叫人避之唯恐不及。

  “那该是个大官,”方绮梦道:“与易……与她家门当户对罢。”

  温离楼道:“是呢,尤其地门当户对,我这地方小官都知道的那种门当户对。”

  “门当户对”四字被温离楼特别咬重,听起来尤为刺耳,像是故意来刺激方绮梦的。

  果然,温离楼又道:“以前在朝歌念书时,我也没少听说过林世则将军威名,他膝下子女中,尤其幼女最为出名,说是这孩子平素温婉,固执起来时连林将军都奈何不得,哎方三,易墨在她家是排行老小罢?”

  “你真的很闲,”方绮梦忽然扭过头来,抬起眼打量身边人带笑的侧颜,道:“她要出狱,你这司正最后得出面罢?那正好——”

  手里东西递过去,道:“这个给她。”

  温离楼没接下,反而歪头看过来一眼,问道:“你知道将军府的那些人,对我放易小将军出大狱提出何种要求了么?”

  “什么要求?”

  温离楼单侧嘴角一提,似笑非笑委婉道:“他们管我司借了一副八十斤重铁枷,两副二十斤手脚链铐,以及一辆玄铁重囚车。”

  “没别的意思,”温离楼解下腰后的官制横刀,并着风衣一起扔给方绮梦让她披上,自己则是边迈步朝那边走去,边漫不经心低声叹道:

  “这副阵仗不小,听说只是为了防止有人在回去路上自寻短见,不过人要是一心想死,别人是如何都拦不住的呦……”

  自古牢狱都是吃人不吐骨头之地,纵使温离楼有叮嘱,易墨在这里待半月,人还是变得憔悴消瘦。

  火把照明下,来接人的官爷们一个个认真俨肃如临大敌,尤其是那一袭粗布囚衣的人,拖着身上枷锁丁零当啷走出来时。

  “但过了今日,本司也就终于能松口气了。”温离楼亮出腰牌,领着个披戴风衣的小随从走过来。

  只见温司正先向易墨颔首,后朝为首之人叉手,道:“几句别离话,望成算。”

  为首的男人叉手回礼,声音浑厚粗噶,话语还有些僵硬,似是晋话说得不算流畅,他道:“温大人客气,请了,不过您身后这女子是?”

  “司中文员,临时被喊出来办点事,”官场上的人撒起谎来如同呼吸般自然流畅,“若大人担心本司会对……”

  “温大人多虑了,您请了。”军官到底还要忌惮几分温离楼的身份,没再纠结方绮梦的身份,只是多打量了她几眼。

  温离楼径直来到易墨跟前,态度如常道:“有人托我给你带样东西,出于安全考虑,我擅自打开检查了一下。”

  押送的将军府亲兵们虽退避了好几步,但那为首的却未放松警惕,闻言偷眼往这边看。

  温离楼从身后小文员手里接过个素色荷包,那抹素色干净至斯,在被火把照亮的夜色里颇为显眼。

  “不过是些海棠花籽,想来当是天涯海角愿君珍重,莫忘此地歆阳故土。”温离楼尝学口技,会变声,在外时所用男声澄澈且净,有如山间清泉,使人听之难忘。

  静谧夜里,这声音与声调听得人忽起思乡念。

  风中传来一阵桂花香,东天边隐约泛出不同于星辰月色的淡淡光芒。

  易墨缓缓点头,手臂抬起又放下,别过脸道:“不过是场萍水相逢的你情我愿罢了,如今一曲唱罢直接散了就好,何必纠结。”

  她没收下那荷包,提着铐在手腕上那既沉且粗的铁链,头也不回钻进铁囚车。

  卯初时候,歆阳候朝门与林武门同时起钥,押送易墨要抓紧时间赶路,一行人马渐渐走远,直至消失在远处。

  方绮梦左手拿横刀,右手攥着装有海棠花籽的荷包,在自己渐渐变得粗短且急促的呼吸声中原地蹲了下来。

  温离楼捏眉心,正准备弯腰把人拉起离开,一口乌黑瘀血猝然被方绮梦咳出来,不偏不倚吐在温离楼脚前,弄脏了官爷的衣角裾边。

  二人头顶,天光乍破。

  ///

  年轻时候为丰豫呕心沥血,商号里几位顶事的人物几乎每个人都落下了这样那样的毛病。

  刘三军看东西久了会眼睛疼,厉害时还会头疼卧床,容苏明忙碌时候不时就得吃颗糖,否则会眼前发黑且浑身乏力。

  至于方绮梦,她早些年谈生意时吃下过不少酒,肝器有损,不能动气。

  大总务刘三军的眼疾和大东家容苏明吃糖,是丰豫总铺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却无有知道大总事方绮梦的肝病。

  早些时候隐藏此事,是因为她害怕容苏明知道后,大东家会勒令她停下活计回家休养,幸而近些年丰豫步入正轨,她不再像以前那般喝大酒,病痛也就随之轻缓过来。

  今次吐血,乃是郁结于中而再次诱发肝病。

  叶轻娇直直忙碌了个把时辰,这才算是稳住方绮梦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