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铺子里上工自然迟到,容苏明才从楼下上来,就见方绮梦抱着一摞簿子靠在她公务室的门框上。

  见她上来,这厮颇为殷勤:“大东家您来啦!吃朝食没?毕遥刚买回来的狗不理包子,热乎的,叫她送过来两笼?”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容苏明摇头拒绝,开锁进屋。

  方总事跟着大东家进来公务室,把怀里的簿子扔也似的放到书案前,重重喘了口气,“这么厚的簿子,抱着可累死我了,刘三军昨天下午跑我那里要这些时,我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呢,中梁那边不是……”

  “大东家?”门框被人敲响,打断了方绮梦的话,正是刘三军:“西市药铺的裘管事来了。”

  容苏明与方绮梦对视一眼,“他来为何事?”

  刘三军叉手:“盖大东家家事,我未敢详问。”

  “如此,”容苏明道:“请裘管事进来说话,三军,着人奉热茶。”

  刘三军唱喏,离开前顺手关上公务室房门。

  容苏明将方绮梦抱来的簿子拿起来,一把塞进书案旁用来放零碎东西的茶几柜里:“待会儿不忙的话就留下来一起见见裘管事,省得你午后再特地往西市跑一趟。”

  “还是别了,”方绮梦在屋子那边的立柜前翻找什么东西,立柜里放的都是杂物,她翻得肆无忌惮:“裘管事找你不是因着你家家事么,我避一避的好,况且我跑西市又不止是去药铺,还要去见见其他铺子的管事们,小狗那条逢赌必输的犬绳呢?”

  容苏明用戒备的目光锁定方绮梦东翻西找的背影,幽幽道:“好像在最上面一层的格子里,你又准备带我家小狗做什么坏事去?”

  方绮梦踮起脚,在立柜最上面一层摸索着:“瞧你说的什么话,咱俩还分你的我的么?你的小狗就是我的小狗,还我让我的小狗做什么坏事去,我有那么缺德么?”

  “有,”容苏明坐到书案后,单手撑着下巴:“而且,你是你我是我,要分得清楚些,毕竟花春想都不曾同我说过这种‘你我不分’的话呢。”

  “……”方绮梦摸到犬绳,拎在手里抽打了两下自己的衣袖,朝容苏明咧嘴:“她要是说了,你还用这般抓耳挠腮费心思?得了得了,我带小狗出趟门。”

  方总事说罢就阔步朝外走去,背后传来容大东家慢条斯理的回答:“哎呀喂不巧,小狗今日在家拴着呢。”

  “……”犬绳被人从门外扔进来,忒野蛮了几分:“容苏明,我去你二舅姥爷的狗在家!”白瞎了她刚才那般的殷勤哦!

  裘管事正好从楼下上来,恰巧听见总事在骂大东家,当即就吓得两腿哆嗦心如擂鼓,忙不迭退让到旁边,叉手给炸毛的大总事让路。

  “裘管事来了,”方绮梦从旁路过,给裘管事回叉手礼,丝毫没有刚才骂容苏明的厉害劲儿,换得好一副正经嘴脸:“大东家正在等着您呢,从西市来一趟不容易,您快快里头请罢。”

  “是是是,多谢大总事提点,多谢……”裘管事客气寒暄,后背已经冒汗。

  方绮梦直行离开,往西边自己的地盘儿走去,裘管事偷偷瞧她背影。

  方绮梦——这个女人不过二十六七岁的年纪,平时行事风火,瞧着不大靠谱,实则城府深不可测,且智计应事之速非比寻常,自大东家而下,丰豫理事管事近百人中,未有一人能与之匹敌。

  这样一个人都能鞍前马后地跟随大东家办事,可见大东家更是山外之青山、楼外之高楼。

  他裘标虽年过半百见多识广,但却不能保证行事说话不被大东家看穿真伪。

  来前辛苦准备的那套说辞看来是用不上了,还是见招拆招罢!

  公务室的门未关,裘管事从门下就开始告罪,委屈得带上了哭腔:“大东家!大东家恕罪啊!!”

  几息后,容苏明的声音才温温和和从里面传出来:“裘管事言重了,进来细说便是。”

  裘管事迈步进去,送茶的人刻意又等了片刻,才端着两盏茶从隔壁茶水室进大东家的公务室。

  卫遥知将茶盏放到容昭手边的茶几上,容苏明靠在椅子里低头翻着账簿,连眼都没抬,裘管事坐在靠窗的方椅上,正用袖子擦眼角。

  卫遥知给裘管事奉茶的动作算不上太恭敬,茶盏放到茶几上,茶盖振得轻轻一响——她气这些老东西们,六七年都过去了,还是惯会用这个老招子推脱责任!

  裘管事虽在容苏明面前哭弱,但怎么也不能让个家仆作践轻视,他刚准备开口说点什么,那边就传来容苏明的声音。

  淡淡的,偏冷,让人听不出情绪:“遥知,你方总事要领小狗出去,我把它留家里了,你回家一趟给你方总事把狗牵过来,她过会儿还要去西市。”

  对于本该在堂前巷别院的卫遥知的突然出现,容苏明似乎没有丁点的意外。

  “是,我这就去。”卫遥知捡起递上的犬绳,瞪了裘管事一眼才退下。

  出了大东家公务室,卫遥知直奔西边方绮梦这里。

  丰豫总铺整体布置简约大气,天井将二楼分为东西南北四处,南北两侧所有房屋为招待客人、集中议事之用,东边一侧所有屋子为大东家容苏明用,西边这侧,则是丰豫二把手大总事方绮梦的地盘儿。

  方绮梦的公务室房门虚掩,透过门缝往里瞧,能看见毕遥在里面忙上忙下。

  “你怎么来这边了?!”方绮梦似鬼样的,不知突然从哪儿飘出来,出现在卫遥知身后。

  “!!!”卫遥知捂着心口,吓得忘记惊呼,心跳都停了一下:“总事您属猫儿的,走路没声音!”

  “啊,你这点子不错,容苏明属鼠我属猫,哈哈哈哈不错不错!”方绮梦胳膊下夹着个算盘,笑嘻嘻地推门进屋:“进来呗,你家阿主又有新何吩咐了么,说罢。”

  卫遥知看了几眼仍旧在忙上忙下的毕遥,屈膝道:“阿主说要我回家牵小狗来给您。”

  “嘿嘿,还算她有良心,”方绮梦随意把算盘扔到一旁,自己瘫进云摇椅里,得意地翘着二郎腿晃脚,倏而又意识到问题所在:“啧,早知道就把犬绳直接拿过来了,你家主可真鸡贼,掐准了我得再去找她!得了你去罢,我在这儿等着就成。”

  卫遥知低声嘟哝道:“那些老家伙个个的尸位素餐,遇事只知推脱责任,这般都能被容忍这么些年,大总事您就不气么!”

  方绮梦略显诧异地看向卫遥知,须臾灿烂一笑,耍赖道:“不管不管我才不管那些呢,我就是要领小狗出去!”

  “……”卫遥知低头顺目站着,闻言掀起眼皮看方绮梦,露出三白眼,最后见方绮梦根本不接话茬儿,只好暂时恭顺地退离。

  听着那道脚步声走远,毕遥拧干抹布继续擦吊兰:“姑娘,你真的要带小狗去西市?”

  “嗯,容苏明又没什么信得过的人,我不帮她谁帮她,”窗户开着,方绮梦偏过头来看向窗外逐渐盛大起来的阳光,难得心生感慨:

  “歆阳的春总是来得不急不缓,待到春花烂漫时,咱们去江边玩罢,曲水流觞,畅叙幽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

  毕遥自幼跟在方绮梦身边,至今整整二十五年,听到这话,她忍不住抿鼻子一酸,险些被泪夺眶。

  “姑娘……”毕遥失口唤出声,带了哽咽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