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吓到你了,抱歉。”容苏明察觉到花春想的惧怕,伸手过来想安抚一下她,却被花春想躲得更厉害。

  容苏明收回手,似叹似笑道:“诚如你所知,我有时会脾气不好,但最多也就是砸两件响器发发火,逮着手下骂两句,决计不会动粗的,你不用如此害怕,不用。”

  你见过哪个喝醉的人会承认自己喝多了?花春想“嗯”了一声,但显然并不相信。

  容苏明没想到,花春想也是个一定注意的犟丫头!

  容大东家扪心自问,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她从不曾这般妥协过:“既你已经想好了,那咱们就暂且这样过罢,你想如何对我都没关系,但求在相处中,你能偶尔拿出点真心给我,如此,便也足。”

  16.苏明使坏

  从最初的回门礼开始,到后来的包括为拒绝亲热而撒谎来了小日子等小事,前前后后,大大小小,暂且无论是出于哪种心思,花春想骗了自己几次,容苏明皆心知肚明。

  不过是未曾宣之于口。

  她怕如果说出来,她就真的会留不住花春想。

  她那些害怕的来源,归根到底似乎还要回溯到她五六岁时,曾遇见过的那个行脚僧。

  熙来攘往的宽街上,行脚僧跑过来当面说她不是人,她以为被人骂了,非拉着行脚僧不撒手,要他给自己道歉。

  行脚僧似乎没看到小小年纪的她那般难缠,只好解释到,之所以说她不是人,是因为她乃文殊菩萨座下童子转世,再过三两年就会回到菩萨身边侍奉,身非她的,她在人间也不会长久。

  她是容家孙子辈头一个孙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带她出门玩的祖父母自然不相信那些话,说行脚僧胡言乱语诅咒人家孩子,非要他给个说据,不然就拉他去见官。

  行脚僧被祖父母言语刺激,似要证明自己的真本事般,手托念珠,在她脸上头上细细摸了一通,得出结论说,文殊菩萨要她投胎历劫,她耍赖不肯,被一脚踹了下来,屁股上肯定留有淤青,化凡后变为胎记,该是仍留在屁股上。

  容家祖父母诧异,立马信了行脚僧的话——他们家孙女容昭的屁股上,的确有块非极亲之人而不知的胎记。

  祖父母被当场吓坏,立时求行脚僧帮忙留下小容昭,行脚僧不愿意,说那样会改变太多人的命格,甚至有碍她至亲的寿命修短。

  祖父母将行脚僧请到家里吃斋饭,又苦苦哀求,不惜拉着孙女一道下跪磕头,不惜给行脚僧奉出家中所有积蓄,只求行脚僧帮忙留下她的这条小命。

  行脚僧不要钱财,被逼得无奈,跺着脚原地转圈,掌嘴狠怪自己不该瞧着小容昭长的可爱就多言。

  最后,和小小人儿容昭静默着对视良久后,行脚僧还是割破自己手心,滴血入墨,写下张黄纸符箓,要她时时随身带着,保她寿终正寝。

  行脚僧偷跑之前,拉她躲在角落里说了几句悄悄话。

  她对这件事本不甚在意,更也不信什么文殊菩萨、童子转世,可后来发生的一切事情,似乎都在努力印证着行脚僧之言的正确和她的错误。

  父母缘薄,姊妹情浅,祖父母等不及她孝敬,就连她至亲的叔父们,后来也都因其他事情而渐渐与她不再来往,甚至歆阳容氏,也因为丰豫做大时吞了几家容姓之人的生意,而说她忤逆不孝,将她从家谱中抹去了名字。

  她不信命,却将自己执拗成了真正的无根之人。

  亲姑母许太太,成了唯一还愿与她有来往的亲人。

  这些年来,为保姑母不与她生分了往来,她与许家相处时,就总是端着五分尊敬和五分轻蔑,揣着五分热情和五分冷漠。

  以至于姑母许太太有多疼爱她,姑爹许老爷就有瞧不上她,表弟许向箜和她有多亲近,表弟媳和她就有多疏离。

  索性,这些年来她保住了和姑母的情份,和表弟表妹们的情分,不算亏。

  至于母亲兰氏和那两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她也多是用冷漠疏离高高在上的态度相待。

  以嗟来食的态度俯视生母,她心痛,却也不敢更进一步,实在难以忍耐时,她便用兰氏抛弃她和阿筝为借口,不断说服自己不去和母亲兰氏亲近……

  这些年来,别离太多,真真假假福福祸祸,她只能用辛苦替心苦,恨不能为丰豫而死了这条命。

  生意愈做愈大,商号愈来愈强,她这个大东家得到了什么?

  不过茕茕孑立耳。

  这辈子她本不打算成家,更也不打算留后。

  然则每到城中万家灯火时,每逢千家团聚时,她那点原本不起眼的小不甘心,就会变成饿了万千年的幽冥饿死鬼,拼命挣脱掉身上束缚的枷锁,疯狂吞食她的理智和冷漠,最后连她的皮囊和骨植都要一并吞下,渣都不剩。

  那天随姑母见过花家母女后,她跑去堂前巷见母亲兰氏,拿出亲自写下的契约书放在了母亲面前。

  争执那么多年,那份契约书,其实不过是她为说服自己而找来的台阶罢了。

  她快三十岁了,她想妥协了,她不想再孤魂野鬼般游荡在这万丈尘世间了,她想有羁绊,她想有牵挂,她想感受嘘寒问暖,她想要个家。

  契约书放在面前后,她无比清楚地看见了母亲眼里徘徊的纠结和犹豫。

  那一刻,她胸口骤痛,几乎无法呼吸,只好赶紧冷着脸甩袖离开。

  未及走出宅子,她一口黑血吐在了回廊拐角外的花池里。

  何必呢,她问自己,这样不甘心,这样苦苦挣扎,又是何必呢?

  前庭没有下人,不会有人知道她为何突然停步在这里,靠在廊柱上喘息休息片刻后,她脚步发飘地走出宅门。

  本想回家躺着,什么都不管地大睡一场,却不知又如何被姑母拉上了许家马车。

  姑母劈头盖脸就问她:“花龄说你答应了这门亲事,花龄之言可当真?”

  你答应这门亲事了吗?当时的容苏明反复问自己,你真的答应了吗?你何时答应的?你敢答应吗?你想答应吗?

  当时真的已经没有了理智,于是她回了姑母两个字:“当真。”

  回到容家,姑母高兴得要开家祠上香,被她三言两语制止,并找来个借口打发姑母离了容家。

  姑母前脚离开,她后脚就昏倒在书房门口,吓坏了在场的迦南和泊舟。

  何妈妈不曾经历过这般的大事,加上年纪大了,吓得直哭,叠声催迦南去将许太太请回来主事,迦南没听,反而悄悄狂奔去济世堂,又是磕头又是拿出容家墨玉牌,终请了耄耋之年的王稻中老先生亲自来为他家主诊治。

  她的身体她知道,无非就是这些年来操劳过度,熬耗了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