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应帝王【完结】>18、第十八章

  东市午正敲的开市锣,未时末刻,清冷了一上午的东城渐渐恢复生机,却然短短一个时辰内庞众旺被辇得连着挪了十几个栖身地儿,阿弥陀佛,终归世上还是好人多,他遇见好心的姐儿姑娘,被丢了几块剩点心吃,虽然点心下一刻就被一哄而上的乞儿从他手里抢了个精光。

  年富力强的乞儿们抢了东西一哄而散,庞众旺看看再度空空如也的手,嘬嘬手指上的点心沫子坐回墙下,还追着日头光往东边挪了挪,他顺着长街往一射之地的摘花楼外看,亲王的车架还停着没走。

  庞众旺抠抠头皮,从怀里掏出块不知何时藏起来的点心递给身边蓬头垢面的老乞,望着天光感叹说:“这样的富贵地,街上贵人们光是指头缝里施舍施舍都能活这样多乞人,外头的老百姓死干活干都填不饱肚子喏!我看朝廷与其花大价钱去救济灾民,倒不如再多搞几个这种街。”

  吃人嘴短,老乞拨开碍眼的散发露出一张不知几年没洗过的脏黑脸,说:“北里喏,不是朝廷想建就能建成的地,小兄弟,我看你不像是吃不起饭的人物啊。”

  “还好,外地来的,”庞众旺抽抽快被冻得流出来的鼻子,两手揣进袖子冲不远处的马车努嘴,说:“刚跟家里主子爷调任来京,小弟平日里就是废脚跑个腿,好歹有口饭吃。”

  “京城富贵迷人眼,今次老哥哥就给你说说这北里。”无聊难熬时光,老乞与人瞎侃是最有趣的消磨,他吃完点心也揣起手晒着日头,与庞众旺徐徐道来。

  从来烟花柳巷暗门子都有几个文雅风流的称呼做修饰,早些年风气刚正时下九流与娼妓所都是不准在明处开张的,富贵人家都有自己家养的伎伶名优,打德朝二十年往后,宦官当道,大抬下流,下九流与娼妓聚集的北康坊与宦官们置办外宅聚集地的里凝坊渐渐合二为一,又经过后来小丞相发展最终形成今日之北里,官员将吏富商名流寻欢作乐从此堂而皇之,甚至凡公人在京供职者,没来过北里销金的都会被人看不起。

  听完老乞的话,庞众旺瞧着街上先先后后亮起的花灯由衷感叹说:“我日他娘嘞,真是开眼界喽吼。”

  老乞轻蔑一笑,笑得满脸褶皱中全是说不出的油腻与憧憬:“这才哪里到哪里,你还没见过这夜半的北里,那才是真正的天上人间,而且许多都还是以前流传下来的热闹,嘿,别看宦官们没了□□里那条软虫,玩起来那实在是花样百出风流不尽,叫我们这些有虫子的都自叹弗如喏!”

  看着老乞享受的神情,庞众旺忽然对“风流”二字生出种没法说的恶心感,直引得他胃里一阵酸灼翻腾,唔,大抵是饿的,奈何亲王车架没走,他盯梢的也走不得,早知道就揣张炊饼出来了,下回再跟亲王车架他一定揣张饼。

  直等到华灯初上,亲王的绀幰马车沿街向东缓缓驶离,庞众旺窜起来就要追,结果窜的有些猛了,一不留神跟人撞了个满怀,哦,具体来说是他饿得两腿发软,撞跌在了对方怀里。

  “什么人啊走路不看道净往你爷爷身上撞……”流氓地痞一样的庞众旺跳出对方怀抱就先倒打一耙,结果这耙没倒打完,后面的话被他梗着脖子咽回去,净剩下结巴:“洛、洛洛、洛……”

  郡王没有任庞众旺继续结巴下去,把脚步飘虚的人托了一把站稳,温润如玉说:“出来玩?”

  今天日头是打东边落下去的吧,庞众旺面对眼前这个温和儒雅的男人时总无端会生出几分莫名其妙的自卑,他挣脱郡王相扶的手,摸摸鼻子扯谎说:“见个朋友,见个朋友。”

  “见朋友,是那位么?”郡王冲那边还坐在墙下的老乞抬抬下巴,儒雅面容带着隐约笑意。

  回过头去,老乞正冲这边咧嘴笑,庞众旺尴尬一笑退几步离郡王远些,拾了礼说:“不打扰爷玩,小人先告辞了,告辞了,告辞……”

  说完一溜烟就跑,任郡王在后面温然浅笑。

  追着亲王离开的方向跑出一段距离,大约甩开郡王了,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人大口喘着气顺着路边慢慢停下,前方亲王马车早已消失不见,而那边不是回端亲王府的方向。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庞众旺把浑身上下摸个边,努力凑出十二文钱来上路边要了最便宜的馄饨和饼吃。

  今天见鬼,他好好蹲在角落吃东西,一道熟悉的身影再度出现在他眼前,长身玉立谦谦君子,洛宁郡王穆妙哉。

  庞众旺简直服了,跟丢亲王本就心里不爽,一碗馄饨加张饼要十二文更让人火气大,筷子往粗瓷海碗上啪地一拍,他抬起头就怒目瞪过来:“我真的没有干坏事!我的爷!”

  呃……看清面前情况后,几乎怒发冲冠的庞众旺不仅顿时哑火,而且还端着碗愣在那里,他的眼前,郡王手里拿着份煎饼卷肉正朝自己递过来。

  扯起袖子擦擦嘴,又在脏袍子上蹭蹭手心,庞众旺尴尬地站起来,手里端着碗不方便拾礼他用欠身代替,略微低下头嗫嚅说:“穆爷息怒,小人委实无意冒犯,爷息怒。”

  “不妨事,”郡王把手里煎饼又往前递递,“趁热吃?”

  片刻之后,郡王坐在靠角落的小饭桌旁,面前放着碗刚出锅的馄饨,三步开外,庞众旺圪蹴在角落里,一手拿着郡王给的煎饼卷肉,一手端着碗管摊主要的热汤,吃一大口喝一大口,狼吞虎咽。

  这该是饿了多久?

  等庞众旺吃得差不多了,郡王歪头问:“再来碗面?”

  三十文一碗的面哦。

  “……不,不用了!”庞众旺偏头遮嘴打个饱嗝,像个扒窃惯犯面对经常抓捕自己且实力绝对碾压的差役一样怯,把空碗放到桌角退回角落继续抄手圪蹴着。

  这哪里有半点当京官的官爷样,这厮简直不要太接地气。

  郡王碗里的馄饨只捞吃下三两个,街上花灯遥映下,凉透的馄饨汤上漂浮着层厚厚的油花,香菜的味道让郡王不太舒服。

  “既然吃饱了,那就与我说说吧,”郡王掸掸衣摆闲适而坐,气度不凡如芝如兰,把这破烂的路边摊都带得不俗起来:“为何要尾随你十五爷的马车?”

  庞众旺犹豫片刻,嗫嚅说:“我好容易得机会被提去中枢阁当差,但是十五爷不要我了。”

  郡王嗯声,说:“耽为个什么?”

  庞众旺说:“我带十五爷见个朋友,就那天在庞家楼里么,当时穆爷您也在。”

  “见谁?”瞧郡王这个刨根问底的劲,他们姓穆的都这样喜欢刨根问底吗?庞众旺不敢怒不敢言,诺诺说:“我们县主。”怕郡王并不知道他的县主是谁,赶忙补充:“德帝爷亲封的舞阳县主,池县主。”

  郡王抿了下嘴角,似乎是在掩盖笑意:“是十五小时候那个玩伴舞阳县主,池县主?”

  “是,”庞众旺抽抽鼻子,两手往凉飕飕的袖子深处揣揣,声音低低带几分呜咽:“十五爷让我以后别再去中枢阁当差,我也回不去翰林院了,家里眼瞅着要断顿,我想求求十五爷让我回中枢阁。”

  郡王歪头看过来,不紧不慢温文尔雅:“十年明经苦读,一朝入朝为官,补服乌沙顶天立地,哭什么。”

  十年苦读,顶天立地么?

  庞众旺更委屈了,眼泪转在眼眶里就要掉下来:“您是天生的贵人,贵人怎知忍饥挨饿苦,我也想顶天立地来的,可终究斗不过吃饱穿暖,活生生要为五斗米折下腰。”

  贵人……贵人就都是锦衣玉食的么,郡王神色平静放下饭钱,说:“十五是一言九鼎之人,既已放话,你回去当差也不大可能,不如这样,我这边缺一位书士,短时间也补不上来,若你不嫌弃,就调过来?”

  郡王供职中枢阁,独领一方事务,听调于亲王而不与中枢事务掺杂。

  “天爷!”形容若叫花子样的庞众旺惊得原地跳起,看得出来非常克制了才没直接往郡王身上扑,激动说:“天爷啊,一言九鼎,您和十五爷一样要一言九鼎哦!”

  “嗯,一言九鼎。”郡王总是那副泰然自若的平静,撑了下桌沿起身,原地微顿后稳步走出馄饨摊。

  只是走出一段距离后,有人自后追上来托扶住了郡王手肘,是庞众旺,他嚼着嘴里东西低低说:“我送送王爷吧。”

  天冷使得膝盖疼甚,郡王也不逞强,颔首示谢说:“那就有劳了。”

  走出几步,郡王问:“嘴里吃的什么?”

  庞众旺低声说:“您要的馄饨没吃完,倒了可惜。”

  郡王嗯了一声,心中难免嘀咕,两碗馄饨一碗汤,一张炊饼一煎饼,这庞众旺到底是饿了多久?

  与此同时,行驶在路上的端王府马车被人从车窗丢进来一支拇指粗的竹管,打开来,里面卷着方写在绢布上的密信,是庞众旺的详调结果,吏部卷宗房记录上没有的详调结果。

  结果上说庞众旺的的确确是出身庶民,中榜那年在琼林宴上,他还由先帝见证,与同期十余人共拜入主考官陈伯升门下,按理说他是陈氏之人,可他又不受陈氏待见,私下与元氏有往来。

  元年春,同期皆分官,独庞众旺冷落在翰林院,俸禄微薄,食不继日,至夏末,老祖母病重,无钱问医求药,走投无路时是元氏出钱助他出困境。

  或许可以这样理解,庞众旺身在陈门乃属元氏势力,又经翰林院荐来中枢阁,成功插///入中枢。若是如此,这种人得多危险啊,亲王自然要看看他到底有多危险,于是稍稍试探后就让堂兄出面绊住他。

  迄今为止,中枢阁迎来送往恁多眼线暗哨细作云云,确然不曾有哪个家伙经洛宁郡王之手还能全身而退的。

  回到家,亲王去往书房公务路上被直接截来隔壁乔秉居的书房。

  “我有话想和你谈谈。”乔秉居开门见山,温柔隐忍从来非本色,秉直的个性在日常相处中逐渐暴露,她是坦然的,大抵还是因为不在乎亲王如何看待自己吧。

  亲王畏冷,拖张杌子坐到炭笼子前,打手势邀请乔秉居一起烤火,说:“是隋让岁长的事罢,不是说要等隋让最后做决定么。”

  乔秉居说:“世事复杂,又怎能净听孩子决定,我还是那个想法,他们兄弟二人最好落户在外。”

  “好,”亲王并不纠缠,温柔笑着答应得干脆,“我明日去令宗府,把他兄弟两个关系退回京兆府办理。”

  此一允,隋让岁长不落亲王府,隋让陪读天子之事自然不了了之,亲王自会去与和风沟通。亲王只是有时会在夜深人静时生叹,妄念之所以是妄念,想来无非因为它终归只能是妄念。

  反而是乔秉居被亲王的反馈给整得愣了一下,不过也是,亲王本身就是个很好的人,而自己也没有什么是亲王可图谋的,双方尽了意思就好,何必较真,更不必多想。

  若是多想,她肯定会误会亲王的好心。

  “既然如此,”乔秉居说:“我没有别的要说了。”

  亲王点点头,说:“我带了点吃食回来,你们尝尝味道如何,走吧。”

  乔秉居随后跟上,说:“谢谢你,殿下。”

  亲王说:“谢哪个?”

  乔秉居笑起来,就如同普通朋友说闹那样轻轻拍了下亲王手肘,说:“你说呢。”

  “还好吧,”亲王掀开暖帘让乔秉居先出,说:“是元拾朝请吃饭,让给你和孩子带的。”

  乔秉居走屋出来,抬起眼看亲王,略有疑惑:“他请你吃饭?”

  亲王嗯声回答,未做多言。当日夜里亲王留书房公务未回屋睡,次日上午乔秉居独自回乔家探望父亲,二人再次各自忙碌,互不打扰。

  乔弼达身体状况在日前大雪之后急转直下,再见时他形容枯瘦侧躺病榻,枕上垫着口水巾,目光黯淡。乔秉居进来时恰赶上乔弼达要喝水,兄妹俩共同给父亲喂了水,而后来到抱厦厅坐。

  这些日子以来乔思明告假躬亲侍父疾,食无全餐寝无安眠,整个人消瘦而憔悴,坐下时身上袍子都显得有些空荡。看着这样的哥哥乔秉居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无力感密密麻麻爬上心头。

  乔思明捡起炭盆边的铁柄翻落炭灰,让炭盆重新燃热,他被燥烘烘的炭火烤得眯起眼睛,说:“只是让你回门来探望探望,莫要忧心家里这副光景,你过好自己的日子。”

  “哥哥这说的什么话,”乔秉居倒杯热水递过来,说:“父亲卧病,我自该过来与你一起侍奉。”

  乔思明接过水喝一口,把杯子握在手里暖着,盯着红彤彤的炭,眉目间尽是疲惫:“好丫头,你听哥说,此前趁父亲好些时候,我把其他几房找来,请宗族耆老作证,按照当年祖父母临终前的意思分了家产,甩掉了那些靠咱们家养活还不说咱们家好的寄生虫,家里清净了,你以后只管在亲王府过自己的日子,”

  炭火融融,烤暖乔思明略微沙哑的声音:“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家产没分你半文,家里的事你也莫掺和,辅国是个值得托付的好人,不会委屈你,待过两年,你们再要几个自己的孩子,日子安安稳稳就过下去了,外头的闲言碎语自然被大风吹去。”

  自从乔秉居嫁亲王,外面几乎人人都在指摘乔家攀附权贵,最喜欢与人出门听戏玩牌吃酒宴的乔夫人,上次在某位侯爵府的酒宴上与那些嚼舌根的贵妇人们大吵一架后,回来病了一场,至今闭门不出。

  乔秉居两手并在一起伸着烤火取暖,默了默,说:“哥哥这次唤我来,是准备和我彻底撇清关系?”

  乔思明看一眼小妹清冷沉静的神色,喝口水说:“莫胡思乱想,这不是说话说到这里了才提起,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是互相撇不清的。”

  乔秉居也看一眼哥哥,心中满是心疼,她能感受到哥哥独自咽下了多少困难。

  叔父几房因不满哥哥强行分家,在外面把自家放在受害者的可怜位置上四处散播谣言诋毁哥哥名声官声,一些不知实情的人听得义愤填膺跟着指摘哥哥各种不是,哥哥又不会站出去和那些不明真相的人分辩,吏部和督察院已经都约见过哥哥了,待父亲病愈,被人诟病孝道的哥哥能否继续回户部当差都不一定。

  还完户部的债家里已经足够拮据,仆从也遣散许多,哥哥身边只剩下自幼一起长大的小厮,特别是入冬后,家中日子过得艰难,哥哥也是硬撑着一句话没给她这个做亲王妃的妹妹提过。

  外头人都说乔思明仗着妹妹攀附上亲王府后怕叔父们跟着沾光就六亲不认分家,加上舅父又是相国,乔三公子美得官都不当了,在家里靠亲王妃妹妹手指头缝里漏下来点就过得有滋有味,闲言碎语恨不能隔着二百里就戳折这个堂堂六尺男儿的脊梁骨。

  可哥哥呢,哥哥不仅什么都没说,哥哥还担心妹妹带着孩子在亲王府的日子不好过,努力隐瞒着不让妹妹知道家里真实境况。奈何父亲的身体瞧着愈发差起来,他怕父亲会突然……所以给妹妹提前透透口风。

  “我在亲王府的日子过得顺遂,”乔秉居敛敛深思,说:“这几日我住过来和你一起照顾父亲吧。”

  乔思明朝屋里望一眼,说:“你还没和你相公商量吧,回去和辅国说说再决定。”

  “不用,”说到这里,乔秉居眼角眉梢带上难以抑制的浅浅笑意,说:“他定是答应我过来的。”

  乔秉居的笃定与自信,来自于亲王的温厚和宽容。

  若是放在以前,遇到这种事想都不用想秦寿祖肯定不会让她回娘家照顾父亲,她甚至都能猜到秦寿祖会怎样反对,他会说:“你自己的日子过明白了没你就去操心别人家,少他妈多管闲事,我整天为了这个家累死累活也没见你怎么心疼,还伺候别人呢,你先把自己男人和公婆伺候好了再说别的吧!”

  正常情况下,是个人都不会在媳妇娘家爹娘有事时不闻不问,而且还阻止媳妇去娘家照顾,何况亲王对她那样宽厚。

  纵然没有感情作基础,但是乔秉居体会到了“嫁对人有多好”这句话的意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留言反馈读感

  下雪了,被老娘亲支使着把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搬进屋里,狗嘀里外跑着撒欢儿疯,十八次差点把我绊摔大马趴,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