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141、第百四十一章

  周国茶业多在南方,把赵长源绊在江左的也正是茶事。

  这日,赵长源在当地官员乡绅陪同下大张旗鼓到茶山视察,期间与数位茶农攀谈,并品尝了茶农们煮的出春新茶叶。

  回去后第二日,摄政执相借口生病而使用金蝉脱壳之计,在康州牧和本地府公、县太爷等各级官员眼皮子底下偷跑出去。

  凌粟试图把跳墙时被树枝刮破的麻布短打往腰带里塞,边警惕着周围人来车往的环境,道:“真是够刺激,一把年纪还要跟着你跳墙,幸亏他们没牵狗,不然真跑不出来。”

  “先找个码头扛麻袋去?我身上没有半文钱。”赵长源一走一蹦,脚上穿着草鞋,方才偷跑时鞋里进了碎石子儿,硌脚板。

  “啊……”凌粟轻讶,荣华富贵日子舒坦,没人愿意做苦力,拍拍怀里荷包示意道:“许多事派人打听也是能知道真实情况的,君子善保千金之躯,你身上有旧伤,不好下力气做事,食宿包在我身上,何时再杀回昨个去过的茶山?”

  “不去那边茶山了,保不齐那帮王八蛋也在防着咱个杀回马枪,昨个全天所见所闻没半点是真,连他妈茶农都是安排他人假冒,真把咱们当傻子了。”赵长源想去码头抗麻袋本是因心中另有打算,而非凌粟以为的亲自去打探消息,此刻听罢凌粟言,她当即改变主意道:“何妨今个咱俩扮作中间人,下村收杂货。”

  “村里基本容不了公门大费周章去弄虚作假,这主意不错。”凌粟欣然赞同,也是忍不住吐槽昨日茶山视察之事:“说来也可笑,找人冒名顶替茶农他们也不说找个像些的,手上弄染的茶汁虽然看着像,其实不过是糊弄糊弄外行人,嘿,偏偏他们撞的是你赵大公子的刀尖。”

  赵长源少年时在南边读书数年,对于种茶养蚕了解可谓清楚,是不是以茶为生的茶农她一眼就能准确看出来。

  春光欣好,岁月悠然,此情此景有些像少年时候两人出门游玩,赵长源忆起往昔,打量着凌粟而故意腹黑挑衅:“你这话算否是在巴结我?”

  凌粟听了,一把夹住赵长源脖,毛栗子毫不留情敲过来:“你小子,摄个政而已,飘飘然不知所以了是吧,我巴结你做啥,谋前程?”

  赵长源咯咯笑:“不是么,户部凌侍郎?”

  先帝驾崩时,赵长源多了个心眼拉凌粟和高仲日至御前,让凌粟主笔记录了皇帝驾崩前口述的遗命,高仲日作为天下学官而在旁作证,那之后,二人凭此功劳平步青云,凌粟短短几个月直擢到户部侍郎职,称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户部二把手。

  “你最好说到做到嗷,”凌粟把赵长源夹在胳膊下,似少年在学堂时那般玩闹:“自屠尚书荣休,我看补任的尚建韦不顺眼已久,赶紧给他弄下去,我要做户部尚书。”

  赵长源打闹着肘击他腹部,笑得梨窝深陷:“你野心竟才只到尚书?鄙视你。”

  凌粟收紧胳膊,像寻常人家长兄教训不听话的弟弟:“你野心倒是不算小,十三岁上同我说将来要当宰相,今年三十三岁可就如愿以偿了,我以为你至少得要熬到四十岁……长源?”

  凌粟声音突然从调侃变得正经。

  “啊?”赵长源疑惑仰头,凌粟松开了胳膊,她得以站直,脸上笑意微敛:“咋。”

  凌粟摸摸鼻子,目光稍抬落过来,道:“不咋,就是忽然看见你有白头发了。”

  非一两根,而是一缕,束起隐藏在耳后青丝间,平时戴帽加上个子高,别人看不见,此刻做黔首打扮玩闹,意外被凌粟发现。

  “嗐,我当咋呢,”赵长源一摆手,浑不在意:“老早就有了,你才看见啊。”

  “嗯,才看见,”凌粟还是有些不可置信:“怎么生的?何时生的?”

  那年贺佳音夭折后,不听给她束发时发现了两三根,她没在意,下南边读书后水土不服病下一场,病好后便有了这缕白发。

  赵长源自我调侃道:“大约是因为我太聪明了,别个人都是聪明绝顶,我还好,只是白几缕头发,没变成秃子不知道有多幸运,吴子裳还为此拜谢过神明呢。”

  凌粟把礼部老尚书章不计那秃头顶的样子往赵长源脸上一套,顿时失笑:“看来是得谢天谢地。”

  “走了,”赵长源道:“抓紧时间办正事,不然我头发还得愁白更多。”

  凌粟不再多言,大踏步和赵长源一起赶路,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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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国公府掌天下盐,任侯府握大周茶,赵长源曾在病榻前答应仁宗皇帝要让盐茶和铁一样归公家,这事看似难办,对于赵长源而言,其实在不紧迫的情况下是容易处理的。

  到县下几个村里暗访罢,摄政一行人未再停留,直接在康州牧陪同下来到康州治所康州城。

  “高祖皇帝一统南北前,康州曾是箫梁、刘宋等六政权之都,”凌粟站在豪华的船头,偏头听夜曲,轻声叹夜景:“踏舫游人寻旧梦,闻香醉客近楼台,若我在此牧民,保不齐也会陷在这雕栏玉砌胭脂金粉里。”

  “胭脂金粉喏,铁镣铐等着你,”赵长源望着不远处歌舞声动的游船,煞风景道:“新政颁布,奈何到地方后止于公文。日前中枢回我陈条,翁桐书调查秦陵违建案已有结果,估摸着日子这几天翁桐书当归汴都,我要趁此东风把江南的歪风也给他统统杀下去。”

  还是那句话,反贪腐和国朝制度无关,而在力度。

  凌粟低语道:“我看康州牧是咬了你的钓鱼钩,在下面县里弄个假茶农蒙骗你,你问他答,所答全是粉饰太平虚构繁荣,到这里后康州牧庞敏是干脆连装都不装了。”

  新政推行节俭清廉,康州牧庞敏直接邀请摄政一行夜游溱怀河,嘴上说着是为让摄政领略此地风土人情和民生,实际上仍是变相的奢靡享乐。

  “这才哪到哪,”赵长源如今乘船已不再是当年那样晕,甚至还能侃侃而谈:“今夜他敢请你我来溱怀河上吃酒赏景,明个他就敢给你安排百姓为反对新政落实推广而纠集游行,不信咱俩打赌?”

  “你料事如神,我才不要跟你打这种赌,”凌粟偏头时看见巨大的游舫里场面香艳,康州牧手下几位官员正酒酣兴浓,无奈道:“他们对新政里的廉洁要求该有多么大的误解啊。”

  赵长源喝了点酒,脸颊微红,眼睛湿润,倒映着江面,笑起来时眼底仿佛盛了波光粼粼的星空:“他们已经收敛太多太多,你没来过十多年前的康州,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至于公门,一顿酒饭吃不了千两银就算你没本事,说出去要丢人的。”

  现在的康州比新政颁布以前还算收敛不少。

  听得凌粟连连摇头,他自幼闻说江南富庶,却也实在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奢靡场面:“真是富者累巨万贫者食糟糠,新政推行是绝对正确之举,若非如此,下一步等待大周的就不是自上而下的自我改革,而是自下而上的百姓起义了。”

  “赵相?”这厢里二人正低声说话,身后一位华服微肥的中年男人亲自寻出游船画舫,正是康州牧庞敏,近前关切道:“赵相身体可还好?”

  赵长源方才借口吃酒头晕才出来吹风醒酒,客套回道:“此刻觉得好多了,只是这溱怀夜景美煞,有些让人忘却时间,庞公见谅。”

  “哈哈哈哈……”庞敏放声大笑起来,应和着身后画舫里的笙箫管弦,好像世上不存在能不被溱怀美景折服的人。

  笑罢,他拱起手洋洋自得道:“百里溱怀美景,昼夜各不同,难得赵相百忙之中有空闲,这一趟上游船,我们把昼夜美景看个够如何?”

  这是夜游还没罢又紧接着约白日时间,打定主意把赵长源钉在这纸醉金迷的百里溱怀河上了,凌粟暗暗看向赵长源。

  赵长源扶着身旁凌粟才得以站稳身子,似乎晕船晕酒那股劲尚未缓过来,温和面庞映着画舫灯光,衬得那张脸格外平易近人:“难得见溱怀如此美景,庞公好意,某却之不恭嘛。”

  多年来公门办事流行先吃喝,好吃好喝好玩招待着,把人侍候好了才能好办事,显而易见,移风易俗的新政已下推,康州自上而下依旧我行我素,康州尚且态度如此,则以康州为中心的江左八州是何情况?

  赵长源这趟算是狠狠来着了。

  同官员虚与委蛇,赵长源自有一套风格,凌粟即便学会那套长袖善舞,表示依旧学不来他长源兄弟的天时地利人和状态,后半宿,他为当地官员所联手灌酒,又替赵长源挡下许多酒,被干翻,烂醉如泥,在客舱里睡得昏天黑地。

  被人唤醒时他睡得有些不知今夕何夕,坐起来问仆从:“此刻何时?”

  仆从递上醒酒茶道:“回主君,您昨夜醉酒,睡了几乎整日,赵相特意递来口信,不让我们打扰您休息。”

  彼时画舫已停靠岸边,往来有嘈杂声传来,凌粟几口喝完醒酒茶,转身到角落解腰带放水,低头往小小的格子窗外瞧:“赵相他们呢?”

  仆从低头佝腰而立,恭敬道:“上午巳时前后康州府小船追上河中画舫,禀报有刁民抵触新政,闻视察使团在此而纠集前来抗议,赵相在庞州牧陪同下亲自带人过去了解情况,下画舫前赵相闻说您还在休息,特意叮嘱小人们莫要进来打扰,等到傍晚再唤您起。”

  “还算他有良心,知道我是替他挡酒才喝成这个烂德行,”凌粟如此叹着,身子颤了颤,提裤系腰带,找出件干净袍子往身上套,低声问:“画舫上还都是他们康州的眼线?”

  仆从帮主君穿衣,道:“赵相带了使团所有人上岸,这里只剩您和都察院杨御史,康州的人绝大多数随下画舫,”

  说着仆从稍微靠近过来耳语:“剩下七八几个康州眼线把杨御史盯得紧,咱个这边只有一个人盯着,极好脱身。”

  此前赵长源耍了点小手段,让康州牧误以为杨御史是赵相心腹,庞敏关注提防的重点表面上看自然也是在杨御史,但凌粟不敢大意轻敌,他深知能坐在一州牧守位置上的人绝对不会脑袋空空胸无城府。

  凌粟笑:“咱个同他们演戏,焉知他们不也是在同咱个演戏,庞敏要监视就让他监视去,咱个该干嘛干嘛,杨御史可醒了?”

  “杨御史醉得厉害些,此刻尚未转醒。”仆从虽不解主人做法,却然不会提出质疑,只是顺从听命。

  凌粟简单而快速洗漱,稍微蹲身让仆从帮他戴好帽子,也不知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大好二月春景,光睡觉有啥意思,走,去把老杨弄起来,咱到岸边听曲儿去!”

  未几,杨御史被人从睡梦中大力晃醒,听了凌粟兴致勃勃的提议,他只觉自己满脑袋浆糊,坐在窄小的床板上抱头,痛苦道:“民抵触新政不是小事,尤其还造成纠集游行,影响更大,赵相带人去处理问题,咱俩个落单的跑去听曲儿,不合适吧,快些去与赵相汇合会否比较好哩?”

  “你真啰嗦,赵相自有他的安排,咱个听吩咐做事就中哩,”凌粟给他拧来热手巾,叠声催:“洗把脸,我请你去岸边瓦舍听琵琶,你不最喜欢听琵琶?听说今个还有杨州瘦马,嘿,杨州瘦马招摇来康州,不用猜就知道是冲着摄政使团来的,赵相公务缠身,但咱也不能让人家白跑一趟不是。”

  男女生来各有其劣根性,女子易心软,男子好美色,杨御史闻得此言心中动摇,毫不犹豫接过热手巾擦脸,道:“杨州瘦马以游船为形式,怎么跑岸边瓦舍去,那岂不有辱其清名?”

  凌粟心中冷笑,世人真是喜欢干那拉良人入风尘而劝风尘要从良的恶心事,嘴上只是好声好气应道:“使团原本安排是入夜后要上岸的,那些瘦马大约是得了消息,故才还换地点,不然如何‘偶遇’摄政使团?”

  “他们还真是无孔不入,腐蚀实在是防不胜防,”杨御史飞快洗漱,甚至把衣物从里到外更换一遍,还简单修了胡须,找了香囊佩戴上,登时变得光鲜亮丽人模狗样,展开胳膊给凌粟看:“如何,此仪容可妥乎?”

  “万善哉,”凌粟竖起大拇指把人夸,暗暗掂量不知长源给的活动费用够不够,“天色将晚,走,咱个听曲儿去。”

  “走走走,”杨御史迫不及待,偏偏还得装作矜持,到门口后推着凌粟后背客套道:“凌侍郎您先请。”

  凌粟失笑,不敢先出门:“您是前辈,您先请!”

  杨御史继续客套,高兴得嘴咧到耳朵根:“哎,话不是这么说,您是上官呢,没有尊卑不成规矩的,您先请!”

  “再让下去就来不及了,您先请吧我的御史公!”凌粟连推带搡把人弄出那个破舱门,在杨御史“惭愧惭愧”的自谦中险些没忍住翻个大白眼出来。

  真讨厌这些虚伪客套,出个门而已,破事多的,烦人。

  作者有话要说:

  凌粟日记:

  最烦与人共事和在外吃饭,尤其吃饭,哪道菜用筷哪道菜用勺,筷如何摆勺如何放,规矩多得让人压根吃不成饭,别说主客座位大有讲究,席间便是上道鱼来,连他妈鱼头朝谁鱼肚子朝谁鱼尾巴朝谁都全是讲究,更别提喝酒那套糟心要求,饭前提三杯,结束收三杯,不喝就是看不起人,看似是规矩是礼仪,其实说白不过是面子事,烦死个人,压根比不上我们兄弟间得空小聚的自在。

  只是可惜,以后启文怕是不容易再把人聚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