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136、第百三十六章

  次日里,右仆射罕见地点卯迟到三刻,也是右仆射上任以来首次迟到。

  照台署规矩讲,此情况要被司合吏在右仆射的本月考核上记录一笔,吏不敢,捧摞文书假装与右仆射偶遇,主动搭话道:“今晨大明街上有人驰马撞轿子,被撞一方伤重,把路堵好久,仆射也堵在哪里了吧?”

  并未见到撞人场面的赵长源识趣地顺着台阶下:“可不是,也不知谁家子当街纵马。”

  “仆射不知?”司合吏掂掂怀里沉重文书,放低声音道:“是敬华公主府上驸马、商国公商日增。”

  赵长源案头还放着敬华公主报失案悬而未解的后续奏文,她心中分明清楚事情来龙去脉,此刻偏故装不知与司合吏攀谈:“商国公,天不亮他策马做甚去?”

  司合吏也不知打何处听得消息,言之凿凿道:“据说是失踪的敬华公主有消息,商公爷着急出城去寻。”

  “消息何处所得,准否?”赵长源问。

  “不准不敢在您面前胡言乱语,是商国公府上人亲口所言。”

  与司合吏话罢,赵长源回自己押班房,彼时已有十来位中台官员等候在门口,每个人怀里抱着不止十件急事等右仆射即刻裁决。

  听这些人报事同时,赵长源还要把一早才收进来的百司奏本勾阅行蓝批,中午前转送鸾台或者西台联合票拟,耽误不得。

  中间至巳时左右,大内来人,是皇帝传右仆射面圣,赴皇帝寝宫路上,赵长源唤来心腹把与敬华公主有关最新消息再补问一遍。

  待至皇帝寝宫,皇帝未像接见其他公卿般用屏风隔开君臣,而是直接唤赵长源近前来。宽大金玉榻上,昔日魁梧伟岸的周国皇帝为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连须发亦失去往常生机,变得灰白恹恹,死气沉沉。

  病重皇帝年逾花甲,用青一块紫一块的枯瘦手拉住跪在他榻前的人,声低如行气:“婳儿,找。”

  赵长源稍俯身,恭敬答:“消息核实后已第一时间报与殿下知,殿下准商驸马去接敬华殿下回驾。”

  敬华公主柴婳于去年为先商国公守孝毕回汴路上遭遇意外而失踪,找到她的消息昨日夜里进汴都,赵长源在热汤馆里得知,即转林祝禺,小阿聘自是昨夜便已知,只是今晨城门开前才告诉商日增,其中阿聘所用心思是哪几层想来除去林祝禺外其他人不得而知。

  自然,阿聘心思,赵长源也是知几分。

  “明……”皇帝浑浊眼里浮起层水雾,不知是在心疼名义上的义女实际上的私生女敬华公主柴婳,还是在心疼唯一的嫡出女儿柴聘终于从天真烂漫步上帝王后尘。

  赵长源会意,道:“大明街所撞重伤者,系卜昌侯任自良府上次子任萦甄。”

  任萦甄留宿烟花柳巷,胧明前要归家,轿子抬着他从烟花地回卜昌侯府,行至大明街中段,与从福安街上拐过来的商日增发生碰撞,奔驰中的快马撞上前进中的软轿,场面当时乱成一团。

  疾驰中的马匹冲击力有多大,去问问被骑兵创飞过而侥幸没死的步兵便能一清二楚。

  皇帝闭闭眼,表示自己知道,喘息片刻,他紧了紧拉着赵长源的手,用力地逐字逐句叮嘱,脖上青筋突现:“商与任,皆不留,盐铁茶,归公家!我最多,再,再等你——半个月!”

  “……臣遵旨。”赵长源叩首,乌沙磕在黄金床沿,硬着头皮接旨。

  商与任,盐与茶,指的是统管天下盐业的商家和手握天下茶的任家,难啃的骨头啃到艮节上了。

  皇帝熬不过半个月,可盐铁茶是大周命脉所在,薄贺两党轮流执政亦皆不曾伤到商家与任家要害,盐茶上的事又哪里是赵长源清查半个月时间能有结果。

  大爷在为难人这方面,真是竭尽所能不遗余力了。

  大内已开始筹备皇帝身后事,虚虚不定半月之数,赵长源能做的只有确保阿聘登基时盐和茶皆站在策华宫这边。

  阿聘登基,公主承鼎,光是想想便能预料到会被整个柴周反对,那是与整个大周国为敌,带劲之甚哉。

  皇帝柴贞为爱女谋长远,为应对群臣而所用的缓兵之计正是赵长源和林祝禺,并用赵新焕、谢昶、鞠引章三人为托底保障,郁孤城统三营镇汴都、谢重佛率禁卫守皇城、于冉冉领内御保天子,三军之力戍卫天都,九边军伍各镇一方,皇权终有一日可以平稳度给小阿聘。

  柴贞相信,他家的宝贝阿聘有能力和手段坐稳黎泰殿上那把椅。

  然而皇帝柴贞对身后事信心满满,托孤重臣赵长源这里可谓愁云惨淡。

  铁业目前来说继承于皇帝而已牢牢攥在策华宫手里,分管盐与茶的商国公府和任侯府两家一直以来与赵长源不曾有过交恶,同时也无甚过深交情,此前打贪官污吏涉及盐茶,赵长源并未把事情往深追究,算是给商任留了面子,商日增和任自良也都领情。

  唯一意料之外是阿聘今朝设下计让商日增重伤任自良儿子,赵长源知有林祝禺在阿聘行事不会闹出兜不住后果的局面,还是打算下午见阿聘奏事时,问问她对这件事究竟是何打算。

  在台署里用过饭通常会小憩片刻,养足精神头好干后半晌差事,天入六月,赵长源热得坐不住,趁没有下官来公务,脱了锦鸡补服只着素色里衬在屋里寻凉。

  她呼呼打着芭蕉扇,半低头对着桌上乱糟糟一大堆只有她能懂其中牵连的奏本沉思,敞开的窗前出现一乌沙补服,敲响窗框唤:“长源?”

  “你咋这时候来了,”赵长源应声偏头,见是凌粟,朝屋门方向抬下巴:“进来喝口茶?”

  凌粟擦着脸上汗水进来坐,接过凉茶一口气干半盏,取下乌沙时头上冒热气,解释道:“方才去鸾台送点东西,路过你这里,想着说拐进来打个招呼,本以为你中午会睡会儿哩,结果下回廊就隔窗看见你坐着发呆。”

  赵长源给凌粟续茶,手中芭蕉扇对着凌粟呼呼打:“不是发呆,是发愁,我前晌赴内见了公家……”

  说着,她闭上嘴摇了摇头。

  凌粟会意,皇帝病重,指不定丧龙钟哪时敲响,里外臣仆皆提着二十万分精神,谁也不敢马虎。

  稍顿,凌粟道:“公家自不豫至今,只传过三台相和几位宗亲入内,你前晌应见事我在外有所耳闻,据说是有秘令给你,外间猜测纷纷。”

  “猜的哪些?”赵长源好整以暇,喝口茶靠进椅中,即便未如君子正衣冠,依旧温和清隽,深思熟虑。

  凌粟把声音压到最低,几乎被窗外蝉鸣盖过:“道是公家有子流落在外,秘令你接其归京承袭大统。”

  这个说法简直可笑。皇室对血统问题无比审慎,血脉流落在外绝无认归可能,更别提弄回来继承皇帝位,大臣公卿们胡猜乱想简直到异想天开地步。

  见赵长源无语,凌粟道:“此言确然荒唐,闻宗正寺已开始从宗谱上寻找合适人选过继,策华宫代政之事,外间似乎还没有真正接受。”

  自翟曲二王夺爵罢黜,后来又出现过一位柴氏宗亲在原兵部尚书朱见昇等人支持下试图染指皇权,悉数为策华集团所摧毁,参与者无一漏网,至今日,倘公卿还不能接受策华宫继位,只能说明赵长源手腕还不够硬。

  “车到山前必有路,事实不可更改,接不接受任他们去,日前给你看的稿子,如何?”赵长源心中对朝中事已有粗略打算,态度愈发胸有成竹,如她一贯的行事风格,不急不躁,沉稳内敛。

  提起日前长源给自己看的手稿,凌粟忍不住两手拍桌,叹:“除去是你,谁写得出那般鞭辟入里的文章来!那样既深且广的作品实在稀少,我看一卷至今未竟,只觉每篇都值得反复品读琢磨,长源呐长源,你真是,太绝了!”

  “不是听你夸我,起码看完要给反馈点建议,‘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终究一家难成言。”赵长源伸手:“你不也说要拿你的书给我看么,我等半月,书稿哩。”

  “给你给你,”凌粟从腰间蹀躞包里拿出耗费十余年心血所著书《地田论》,薄薄两本,全是血汗,他搓搓手道:“前几年你办皖南侵田案给我很大启发,我在文中所书解决农人土地的观点,也是来源于你对皖南耕地的处理办法,加上些自己理解,定下两方法,一个是固定农人宅地,二个是耕地收归朝廷。”

  “可以啊凌仓实,”赵长源先翻开索引目看,里面记录条理清晰,“不瞒你说,耕地收公之法我已私下试不短时间,目前来说可行,唯不知推广会如何,你这书许正好能为我提供理论依据。”

  凌粟憨厚笑,嘴里却调侃:“好歹与你师出同门,没这点本事那能行?”

  并非凌粟谦虚,而是赵长源给他看的《千行稿》,正儿八经系统论述了三代帝王以来周国政经民文之优劣得所,可谓当世巨作,而又非仅仅纸上谈兵,实令人难以望其项背。

  闲聊罢有的没的,赵长源并未把皇帝所托事透漏只言片语,非是不信任凌粟,反而是为保他周全,随口提道:“忽想起有件事的确需要找你帮忙。”

  “你且说。”凌粟喝口茶,不跟兄弟来半点虚的。

  赵长源起身去书桌前翻找,刨了一会儿才找到需要的奏本,拿过来递给凌粟看:“帮核查下三大盐场所在地人户及相关赋税呗。”

  凌粟翻看奏本,问:“跨度和期限。”

  “跨度在十年之内,越详细越好,”赵长源道:“至于期限,十日之内可妥?”

  奏本上是三大盐场所报盐税抵消的人丁税,是笔齁大的钱财,十个月时间都是为难人,更别提十日,孰料凌粟合上奏本道:“十天你也太看不起人,争取五日之内给你送来详细结果。”

  有些事,赵长源不愿多说时,凌粟同样半个字不会多问,他对赵长源的信任似乎没有任何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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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热与往年无二,为准备应对七月下八月上的水情,江下和沿海防洪防涝的钱款已提前拨放到位,赵长源磨亮砍头刀准备随时再砍一批贪官污吏,江下一十七府关于洪涝预处置的奏本以前所未有之速详备呈送至策华宫,当日下午赵长源过来应问时,柴聘把这些事一并与右仆射商讨。

  小林郡王畏热,恹恹靠在冰鉴旁打盹,午饭后她贪睡半个时辰,结果导致整个下午精神不济,柴聘不得不独个应赵夫子策对,她有些没底气,每答必有删改或补充,一来二去故多耗去些时间。

  即便日向西山去,赵长源放衙到家依旧热得进自己院门即刻开始脱官袍,院里没人,她以为吴子裳上工还没归。

  卧房里冰鉴放整日,门窗紧闭,足够凉爽,赵长源单手推门而进,另只手刚解开里衬衣带,迎面是吴子裳投怀送抱踮起脚亲吻她。

  天气足够热,吴子裳今日怪哉也异常热情,而热情又不止在唇齿间的浅尝辄止,吴子裳用舌把什么推进赵长源嘴里,味苦,后者却也不在意,继续揽住吴子裳腰肢,触手所及是薄如蝉翼的轻纱褝衣,隔衣亦如肌肤相触,赵长源手往上挪。

  吴子裳被捏疼,打开游走到身前的手,停下接吻,呼吸微乱:“乱摸什么呢,你嘴里苦不苦?”

  赵长源用手指节擦擦嘴角:“苦,你方才把什么推我嘴里。”

  吴子裳哈哈笑,揪着自己下嘴唇翻给赵长源看那个周围泛起一圈红的大白点,口齿不清道:“我出口疮啦,洒药粉啦,让你也尝尝药粉有多苦,传染给你!”

  “死丫头,”赵长源凑近把那口疮仔细看,面无表情道:“口疮不传染。”

  吴子裳:“……”

  口疮不传染么?口疮它为何不传染呢?枉老娘忍着疼亲这半天嗷。

  死丫头不服输,扑上来把赵长源各种再亲,试图把苦味传递。

  赵长源放衙回来便有如此香艳之待遇,深恐事后有猫腻,道:“热煞人哉,容我先去洗洗?”

  吴子裳悻悻把人推开:“去吧,洗过回来早些吃饭,我也还有账目要核对嘶……”

  说话不慎牵扯到嘴里口疮,疼得人直飙泪。

  作者有话要说: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