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113、第百十三章

  分别数年再回来汴都,许多事情都在出乎意料中变了原本模样。

  吴子裳好奇过婶母是如何成功与叔父解婚的,也好奇过赵长源如何在未成家前提下搬出侯府和母亲另住,并且成功继承赵氏宗主,最后却也仅仅只是好奇过。

  她以为自己了解赵长源,长大后发现压根琢磨不透赵长源,这人似乎做成什么艰难事都不让人惊讶,因为这人是赵长源。

  待从开平侯府赶到赵长源的宅子,时间正是午饭点,雪花片再度纷纷扬扬落下,二人踩着薄薄一层积雪往家里走。

  陶灼已准备下满桌饭菜在等孩子们归,闻得廊下脚步声,她自屋里迎接至门外。

  外面寒风透骨,陶灼热情拉住吴子裳手把人往屋里带,“可算把你们盼回来,我们一家人终于得以团聚喽,来来,坐。”

  吴子裳被按着肩膀坐到饭桌前,满桌菜肴热气腾腾,大都是她自小爱吃,她自然得浑然不似在侯府拘谨,笑着看向坐到对面的陶灼,道:“多谢婶母。”

  陶灼正接热巾子擦手,闻言愣住:“啥意思,昨个刚给的改口费,今个可就到期啦?”

  吴子裳微窘,嗫嚅着改口道:“多谢母亲。”

  “其实在咱个自己家里,阿裳唤什么称呼都妥。”陶灼说着瞟眼赵长源,意味深长。

  收到母亲眼神,赵长源愧疚低下头去。

  回到自己宅子,摆脱开平侯府各院各房明里暗里那些监视,吴子裳和赵长源自不必再装作新婚燕尔恩爱//情//浓样,她要求赵长源把起卧居分做东西两边陈设,她们二人同屋异榻。

  赵长源知吴子裳说不能原谅代表何意,遂也不和吴子裳对着来,阿裳还在同她赌气,隐瞒身份二十年的事不是她哭哭笑笑哄一哄就能翻篇,照阿裳那气性,起码得再气半年。

  这半年,是生气,也是阿裳逐渐接受这个事实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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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月至腊月是鸿胪寺和礼部一年中最忙时间,典客署丞昨个刚成婚,今日咋都不好立马把人喊回去当差,赵长源却依旧没能闲歇会儿。

  到年根了,大公子名下各种产业也是事情一大堆,赵长源午饭后在外书房接见各处负责人商讨事宜,不留神已是天黑。

  送走最后两位田庄管事,赵长源累到后背绵绵密密发疼,向不听询问吴子裳此刻在做什么,不听说夫人和老夫人出门去了,赵长源没再多问,趴罗汉榻上暂作休息。

  诚是连月来筹备婚事的疲惫尚且没休整恢复,赵长源不慎趴罗汉榻上睡着,甚至还跌入个混乱梦境。

  梦里所见纷杂凌乱,直梦得人脑壳昏,醒来是因为屋里有纸张窸窣翻动声音,她以为是不听在收拾议事桌,脸埋榻上道:“喊不言或谁来帮我按按后背吧,还是疼的厉害。”

  以往睡觉能缓解疼痛,今次没奏效。

  议桌那边顿了顿,脚步声隐在地毯上,赵长源未察觉,直到一双手按在她后背,始直非是不听那个下手没轻重的糙小子。

  “何时回来的?”赵长源闷声问,是吴子裳,她太熟悉吴子裳的触碰。

  “半个时辰前,”吴子裳站在罗汉榻边按揉后背,高度不合适,她身子半弯,声音响在赵长源正上方:“怎么忽然后背疼?”

  自是受那年江平府械斗重伤影响,多年来每逢阴雨雪寒伤疤深处总会绵密疼,疼得人心头烦躁,赵长源哑声道:“累的。”

  “这里疼不?”吴子裳按住手下一截脊骨问。

  赵长源:“偏右些。”

  吴子裳沿着触感清晰的节节脊骨往右偏,再问:“上下来还是左右来?”

  “上下疼。”

  “……没问过医官旧伤如何保养?”被吴子裳看穿,哪里是后背疼,分明是七八年前在江平所留旧伤在作祟。

  外面此刻鹅毛大雪,骨折过的人痊愈后伤处逢天气变化还多会隐隐作痛,何况似赵长源这般差点被人一刀要了性命的。

  只是,此刻听阿裳语气再品其态度,好像不是赌气赌得很厉害,赵长源稍撑起胳膊,趁机道:“明个我还歇班,咱出去走走吧?”

  “你做主就好。”吴子裳没有表达意见。

  两人相处时最可怕的情况是什么?不是她与你意见不合,而是她对你压根没意见。

  多年来赵长源看过太多母亲对父亲的没有意见——因为灰心失望,所以没有意见,吓得登时撑胳膊翻坐起身,一把拉住了吴子裳手腕。

  四目相对,她就这样愕然地看着吴子裳,恐惧不安等情绪无声翻涌在眼底。

  “怎么了?”吴子裳扭动手腕,试图挣扎开突如其来的禁锢,赵长源抓她紧,手腕有些疼。

  “……”稍顿,赵长源忙松开吴子裳。

  她看看自己手,接连数次眨眼以消心中忐忑惶恐,又缓慢看向吴子裳,稍微仰着脸,声轻轻:“可许你我重新认识一番?”

  “什么?”吴子裳没反应过来这是何意。

  赵长源挪挪身坐到罗汉榻边,牵动后背,疼得拧眉,深邃眼眸里微光闪烁:“人习于苟且非一日,且观今日之天下,士大夫多以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众为善,上欲思其变,则众汹汹然,若今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俟民怨沸腾则国危矣,比之你我,理虽不同而有相似几分,既如此,阿裳,我们重新认识可好?”

  “……”吴子裳没能接上话,忽觉有些跟不上赵长源所思所想,笑容几分无奈:“善也,你打算如何重新认识?”

  “尚未想好,”赵长源一手反手撑住侧腰,另只手又伸过来拉住吴子裳手,拖长的语气说不清是撒娇还是耍无赖:“明个你忙否?倘不忙,咱们出去走走吧?”

  腊月里的汴都热闹非凡,从小到大,赵长源似乎没怎么好生陪吴子裳一起玩过。

  小时候要专心读书以科举,一年满打满算只有年初一和自己生辰两日时间完全休息,偶尔陪阿裳玩耍时心中多在亦惦记课业;入仕后要专心公务以擢拔,因自从九品末流小官做起,差事公务无有一日清闲,还要一边经营关系笼络志同道合者,如今回想,活这二十六七年实在亏欠阿裳。

  吴子裳仍站着,占几分居高临下优势自上而下看赵长源,思量须臾,提醒道:“我还在和你赌气哩,别想用糖衣炮弹把我糊弄。”

  “我何时糊弄过你,”见阿裳没甩开自己,赵长源心中更暗暗高兴几分,嘴边梨窝若隐若现:“啊,忘问你,来书房是有事?”

  长大后的吴子裳寻常不会似少小时那般来在她书房里玩耍。

  吴子裳没挣开赵长源拉着她的手,侧过身朝议事桌上一把铜钥匙示意:“婶母让带给你,说是你的。”

  喊了二十来年的称呼非是说改则成,阿裳并未意识到这句话有何不妥。

  “那是库房钥匙,你收着吧?”赵长源扬起无声笑,梨窝抿多深便是此刻心情有多好,后背旧伤作祟不值一提。

  “不要,”吴子裳拒绝,嘀咕道:“你库房里万一放啥秘密宝贝,叫我撞见反而不好。”

  赵长源被讽刺两句,有些尴尬,撑了下罗汉榻边沿借力才站起身,过去拿钥匙来塞进吴子裳手,道:“库房里东西不多,价格最贵之物,大约是从其蓁院里搬来的那套黄花梨木桌椅,不过据说现在也不值几个钱了。”

  “是你以前屋里一直用的那套桌椅?”吴子裳问。

  婶母节俭,其蓁院上下并无甚奢侈华贵物品装饰,唯独赵长源屋里有套黄花梨木桌椅值几个钱,据说是当年柴大爷登基时北边晁国送来的贺礼,隔年赵长源出生,大爷柴贞将之送了二弟赵新焕贺。

  那套桌椅材质乃黄花梨木,虽远不及大内所用金丝楠木金贵,然则桌椅镶金嵌宝,其上雕绘万里江山景出自晁第一工匠之手,栩栩如生,桌面飞鸟山石溪浪更是宛若立体,原本值老钱了,之所以现今贬值还要感谢吴子裳。

  某吴姑娘少小时候调皮,闲来无事在她哥哥屋里玩耍时以桌椅原有刻绘为基础,拿裁纸刀添了不少自己的创作上去。

  那桌面上还有歪歪扭扭稚子所书七个字,是吴子裳新学会那些字时悄悄划刻上去的:哥哥阿裳第一好。

  哥哥和阿裳永远天下第一好。

  搬家时赵长源执意把那套桌椅也给搬过来自己宅子,并且好生存放起来,无论阿裳是否还记得自己年幼时曾在那套超级贵重的桌椅上干过多少“坏事”,刻下过怎样一行歪七扭八偏旁部首都各有想法的稚字。

  赵长源道:“是呀,你还记得?”

  吴子裳低头看手中钥匙,在赵长源眼皮底下又变成那副温顺模样:“既如此,定不负你信任。”

  吴子裳又开始这样刺挠人,赵长源脸上笑容隐约僵硬几分,低眉敛目间慢慢收起了欢愉:“到饭时,走吧,去偏厅用饭。”

  “我吃过了,”吴子裳稍微仰起脸直视过来,坦荡无遮掩:“手边还有点事待处理,忙完不知何时,不然下回再陪你用饭?”

  “……如此,”赵长源恢复素日神色,淡静而温和,清潇而隽逸,绝不似会为儿女情长耽搁的心无红尘样:“便不耽误你忙了。”

  话毕,迈步出书房,没穿外披,外面暮色早临,鹅毛大雪厚厚积在屋檐上,院里上下处处泛着明亮。

  待入夜,按照往昔吴子裳对赵长源的了解,这人被她呲哒后定然傲娇赌气回屋晚,遂核算罢几份总账目后躺下歇息,未料赵长源亦是早早归,站在低垂帷幔外,颀长身影借由灯光投在帷幔上,明显感觉有话要说。

  吴子裳撑起胳膊,掀开帐幔看前方帷幔上那道影子,那影子静静站里片刻,脱下身上毛裘搭在臂弯,低似呢喃道了声:“阿裳,我回来了。”

  罢,将身去了对面屏风另一边,那边是赵长源睡觉的地方,她的衣柜箱笼都在那边,与吴子裳的东西泾渭分明。

  三岁看八十,睡相不好就是睡相不好,疲惫的两人互不打扰睡着,深夜,屋子那边响起噗通重物砸地板的声音,因着铺有地毯,响声沉闷,裹着被子摔下床的吴子裳自己都没把自己摔清醒,反而是赵长源健步冲了过来。

  “摔哪儿了?”她蹲下把人连带被子一同扶坐起来,揽在怀里检查吴子裳后后脑勺,嗓轻哑,漆黑夜里听着惑人:“阿裳,说话,听见我说什么了么,阿裳?”

  “……听见的,”吴子裳从迷糊中拢回几分神思,感觉不出身上任何地方有疼痛,手从被子里挣出来抵住赵长源试图把人推开,耷着眼皮含混道:“我不碍事,早就摔习惯的,你回去睡吧。”

  说着开始试图把自己从被子里挣扎出来,她只是太累了,太累就会睡相不好。

  赵长源没撒手,想帮忙把吴子裳拉起,身前那只摸黑胡乱推她的手却后知后觉样停在她胸前,拽着她寝衣一点前襟,不动了。

  赵长源不知阿裳为何忽然一动不动,跟着静止,以为是阿裳忽觉哪里不舒服。

  黑暗中,却听吴子裳哑着睡意未清的嗓音问:“你以坤充乾,没骗我?”

  赵长源即刻会意了阿裳此问,保持单膝跪在地上的姿势没动,方才推来推去,阿裳终于反应过来她胸膛的平坦,这一刻,前所未有过的自卑和怯懦山呼海啸般把她包围,密不透风地包围。

  “没骗你,”赵长源慢慢松开揽着吴子裳的手,手臂和头同时垂下去,须臾,含混不清重复念了声:“没骗你。”

  吴子裳拽着寝衣前襟的手忍不住指尖颤抖,音低近乎气声:“这是,怎么回事?”

  “你八岁那年,那年春,我生病,实则是父亲送我去外面受医用药。”赵长源埋下头去,自觉稍微拉开与吴子裳距离,万幸此刻黑到只有窗户上几不可察点点雪光,让她看不见阿裳眉眼。

  吴子裳颤抖着手松开衣襟,把自己蜷缩起来,抱住膝盖喃喃着回忆:“我记得,那时你忽然生病,婶母还要带我去济水农庄,我既担心又害怕,担心你病得太难受,也害怕走之后再也见不到你,还不敢在你面前表现出来,怕你担心,去济水时我哭了一路……”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吴子裳脸埋进被子里胡乱擦眼泪,不敢抽鼻子,怕被发现在哭。

  她心中问自己为何要哭?一想到经历了那些她尚未知之事的人是赵长源她眼泪就怎么止也止不住的流,终于没忍住,抽噎出声来。

  她虽不了解相关医术药用,然则好好一个人变成今朝这样定然经历了如措骨削皮般的痛苦,逆天改命尚不及此,而那些漫长而无助的时间里赵长源是怎么熬过来的?

  “阿裳呐,你不要怕我,我不是怪物,不是……”赵长源声音也变得颤抖,忍着哭腔,想拍拍阿裳安慰,又怕招来阿裳厌恶,解释都没有底气。

  这辈子所有自卑和胆怯,尽数摆在阿裳面前了。

  世上从未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之说,自己经历的苦痛挣扎无论如何与人诉说其滋味终究只有自己清楚,可吴子裳的心此刻疼得宛若生刀在搅,疼得她简直快要呼吸不上来,咬牙抑制而不得,眼泪越流越凶,在赵长源察觉后扯起袖子试图来给她抹眼泪时,她将身扑进赵长源怀里,放声哭出来。

  一句话都说不成,只是哭,好难过好难过啊,怎么会这样难过,比压着分别几年而积攒起的思念去看别人团圆顺意更让人难过千万倍。

  哭累了,睡过去,手依然紧攥着赵长源衣裳,后者舍不得挣开,把吴子裳连人带被抱回卧榻上,感受着吴子裳的熟睡,赵长源多想就这样躺下来啊,睡前躺在阿裳身边,醒来身边有阿裳,可是她做不到,她连最基本的陪伴都做不到。

  她们这场婚事,这段关系,是天子加威之逼迫而促成,是她授与皇帝以把柄,汹涌爱意诚重,却在家国天下之大利前渺若世界微尘不值一提。

  赵长源就在想啊,若是世间没有那些高低贵贱,一切该多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