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79、第七十九章

  在陶夫人和赵新焕眼中,十六岁的吴子裳还是孩子,在赵睦眼中,十六岁可以独当一面。

  近些年吴子裳东奔西跑,见识过外头不同于以前的一切,与各式各样人打过交道,很不是那种什么都不懂,需要人时刻护着的小天真,故便是吴子裳夜不归宿,赵睦也不会多说。

  陶夫人与赵睦恰好相反,她对于育“儿”和育“女”的观点截然不同。

  当日傍晚,她坐桌前追问“儿子”赵睦,道:“听人说三思苑是处复杂地方,你怎敢把你妹妹独个扔那里?”

  “不算独个,有杏儿在陪,”赵睦低头搅动碗中莲子羹,话语淡然:“再者说,人家王静女十七八岁拉起三思苑那个大摊子,吴子裳十六,已非稚童,母亲莫总是操心她。”

  不待陶夫人回应,赵睦话锋一转问:“您和父亲,近来互安?”

  “也就那样。”陶夫人声音放低,不欲多言。

  其实怎会互安,想离离不了,凑合过又实在过不下去,自那次鼓起勇气提出和离至今,她陷在进退维谷境况中寻不到出路。

  旁人看陶夫人这个侯府主母已很是甩手掌柜,潇洒自由,可没人看见,她出门参与的那些宴会酒席基本全是为开平侯府而交际。

  换而言之,上官夫人抓着开平侯府内宅事,然则开平侯府在汴都勋爵世家间的名声与人缘,基本都是陶夫人在维转,交际这方面,精于算计的上官夫人确实差那么几分意思。

  看似自由的人其实最束缚,不然她也不会郁结于胸,经年积出胸闷气短症,连霍如晦亲自出马都没能成功调理好,更可惜的是,侯府后来换了大夫,不再请霍如晦为陶夫人诊病。

  旁边洪妈妈欲言,被陶夫人用眼神制止,生恐给赵睦多添负担。

  屋中甚安静,赵睦吃口粥慢慢咀嚼,俄而,道:“凌粟快要成婚了,母亲可还记得他?”

  “记得,你昔日同窗友,今朝同朝官嘛,一个苦命而自强不息的好孩子,”陶夫人一下下给自己孩儿打扇,“他结的谁家亲?”

  赵睦道:“礼部郎中潘广彭相中他踏实本分,选他做姑爷,”

  说着,她感叹:“近些日子收到好多喜讯,昔日同窗里好多成家,一份份喜帖收到手时,我都有成亲的冲动了呢。”

  眼下赵睦的终身大事在陶夫人这里排头个紧要位置,陶夫人自然听话听音,促狭道:“看着别个出双入对,你终于知道羡慕啦?”

  赵睦无声笑笑,故意几分羞赧和为难:“羡慕归羡慕,儿若当真娶别家女儿进门,您遭得住?”

  “怎遭不住,别以为你母亲是落伍老古董,不懂你们年轻人的事,母亲也曾经年轻过哩,”陶夫人把青葱岁月当顽笑话提,末了道:“欢喜爱慕是你的事,相敬如宾是你的事,如何稳局也是你的事,若想把佛请家里,那便得有本事供起佛香火,你以为呢?”

  赵睦点头:“母亲言之有理。”

  陶夫人趁机追问:“有相中的人了?”

  “目前确实有挑选出位比较合适的人选,”赵睦平静道:“国子监祭酒董公诚家嫡出第六女,父亲曾给过她小像。”

  陶夫人稍加回忆,道:“对,我记得那姑娘,似乎年幼你三四岁,当时你父亲意思是,董家书香门庭,清流人家,与世家门阀牵扯并不乱,教育出的孩子品性亦该不会差,只是你与母亲讲句实话,你是当真相中董家六姑娘,还是有别的原因在其中?”

  自己“儿子”渟奴本就属于身份特殊,倘再加上条动机不纯,董家姑娘该有多可怜,世道如此,女子多悲。

  这厢听罢母亲言,赵睦未曾立即回答,思量片刻,笑意浅浅道:“若我说动心喜欢董女,母亲难道不会觉得奇怪?”

  陶夫人解释:“有何可奇怪,喜欢就喜欢喽。不过疑惑倒是有,你如何看中董家女,见过?你可不是只见画像就会有想法的人。”

  若没记错,开平侯府女眷和国子监祭酒董宅家眷不曾有过什么往来,其他场合同时出现最多无非点头示礼,无更深交情,赵睦怎么相中的董家闺中女?

  “就是挑来选去,她目前最合适而已,母亲不要多想,”赵睦放下粥勺,商量道:“不知母亲愿否帮忙,为儿约见董家眷。”

  大理寺对国子监下广文馆助教皇啸秋自杀案仍存疑虑,暗查者需换个角度去接触国子监祭酒董公诚,从家眷入手,很卑鄙的手段,那些自诩正人君子的人个个避之如蛇蝎,大理寺卿铁弥暗中点头,允赵睦如此行事。

  非常事件,非常手段,凡事律法者,当秉心公正,最不该使封存的判例中只记录满纸冤屈,结判书末尾的“如律令”三个字,是司法官心中公道和仁德的最后底线。

  赵睦婚事有苗头,侯府里最高兴的是上官夫人,她急着给自己两个儿子谋好姻缘,无奈长幼有序,双生子上面压着老大赵长源,上官夫人比陶夫人都急,乍闻陶夫人想在别院荷花园设宴请客,上官夫人百倍热情,大包大揽把宴请事宜一手抓。

  开平侯府五女儿先于兄长和姐姐成家,其实倒还说得过去,女儿家年纪拖延不得,儿子们则得按照长幼序来,不可没规矩。

  世人行事讲究个“礼”字,无论做甚都需找个合情合理由头,设宴请客更是如此,幸而,世上事从不缺借口,汴都圈子里与赵睦年纪相仿的单身青年男女不在少数,凑个相亲会还是很简单。

  大暑这日,头天夜里落了场大雨,把天地冲刷得无尘,次日里,荷花园里盛开的荷花经由雨水冲洗后显得格外干净漂亮,荷叶荫绿,荷花粉白远接蔚蓝天际,临荷楼里一览无余,好不美哉。

  十几家官宦夫人应邀来到开平侯府荷花园,年轻年长者各自分了场地,夫人女眷们围坐在二楼堂里,公子郎君们则聚在一楼,大家一面观赏外头荷花景,一面听戏台子上念唱作打,吃喝谈趣,好不热闹。

  自家娃娃吴子裳同样收到陶夫人消息,知家中今日请戏班子摆宴,她忙到快晌午,匆匆赶来搂席。因是迟到,她抄近路直接走人迹罕至的荷花园后门,没想到撞见同样迟来的赵睦。

  “里头估计都开始上菜了,哥哥怎才来?”吴子裳先出手抢占先机,不给她哥笑话她迟到的机会。

  “……”赵睦刚在马车里换下官袍,跳下车后不紧不慢往腰间扣蹀躞带,迈步进门:“你二哥三哥还在更后头,笑话他们去。”

  除去应邀的夫人们带各自家中适龄儿女来,赵瑾赵珂也被通知今个中午来荷花园吃宴,大家明面上虽没戳破什么,暗地里都知道,今个这宴,其实是借着避暑活动和节目专门给安排的相亲会。

  “嘁,”吴子裳提着裙角跟上她哥脚步,嘀咕问:“可是你怎么会回来,上次说又想娶媳妇的话,当真喽?”

  赵睦放慢原本步伐,说话声音放低时,音色听起来偏向轻柔:“当真。”

  “那哥哥要不要先考虑考虑我呀?”吴子裳像推荐什么好物品般用顽笑腔调推荐自己,逐字逐句又分明说得认真:“我与哥哥天下第一好,不考虑给个优惠先得的机会?”

  “……”赵睦差点被逗笑,飞快回头瞥过来一眼,伸手拽吴子裳与自己并肩同行,道:“跟谁学的没羞没臊,话能这么说吗?”

  吴子裳顺手拉住赵睦衣袖,一副小人儿精模样:“丢脸总比丢了哥哥强,要不要优先考虑嘛,我这么好,你真忍心便宜别人?”

  “少来这套啊,吴子裳,”赵睦抿起嘴角笑,梨窝清秀,“说吧,又闯什么祸?”

  倘非闯祸,这臭丫头怎么可能来拍自己马屁,哼。

  “就是吧——”吴子裳拖长调子偷觑她哥脸色,放慢语速道:“昨个出门逛夜市,同个男的吵了一架,他说,他说要是再遇见我,他就要我走不出汴都。”

  “呦嘿,”赵睦抬手捏住吴子裳后脖颈:“果然英武如吾妹,不知这回触怒的哪路神仙?”

  被赵睦捏住后脖颈,吴子裳耸起肩,灰溜溜像个鸡崽子,“宋伯爵府上,宋云曳。”

  “你真是我小祖宗……”赵睦嘀咕一声,脑子里飞快搜寻宋伯爵府是哪路神仙,语调平缓道:“说说吧,怎么个过程,”

  捏着某人后脖颈的手同时稍微用力,警告道:“客观描述,不准添油加醋,更不准故意卖惨。”

  “是是是,知道的。”吴子裳被捏得缩脖,拍赵睦手示意松开,乖乖把昨夜事情经过仔细描述。

  事情是这样的。

  昨个日落后,吴子裳和王静女去逛夜市,马车按要求得停在规定地点,违者重金罚款,但汴都寸土寸金,车辆停放地面积并不大,偏有辆车斜占一个车位和半条过车道,吴子裳马车堵得过不去。

  管理停车的役夫过来把挡路的宋伯爵府马车挪正,被不知从何处赶回来的宋伯爵府车夫看见,不由分说逮着役夫一顿马鞭子抽,吴子裳看不惯他人欺负人,开口帮役夫解了个围,此事勉强算是解决。

  孰料吴王二人逛罢夜市回来,要离开,去停车地驾车时又遇见宋伯爵府的马车,遇见宋伯爵府上大公子宋云曳在殴打方才那位可怜见的役夫。

  东西二市分别在东西二城,秩序维护等级自高出南北市,殴打已然招至街道司衙差,众人见打人者是伯爵府上公子,无敢出头阻拦者,役夫被打得蜷缩在地,无了动静。

  吴子裳本不乐意管闲事,实在是那役夫快要被打死,遂借口宋府马车挡住她马车离开,出手阻拦宋云曳殴打。

  谁知道这位伯爵府大公子是这样横的品性,扬言打死个役夫也没事,王法降不到他头上。

  他说汴都王法他宋家说了算,连大理寺里那帮脑满肠肥的废柴官员,到他们宋家面前都得乖乖叫爷爷,知道吴子裳家世后,这位狂妄公子尤其点出,赵长源在他叔父面前如何点头哈腰像条哈巴狗。

  激怒内里稳定的吴子裳并不容易,而激怒吴子裳也极其简单,宋云曳公子成功掌握诀窍——侮辱轻蔑赵长源,被吴子裳噼里啪啦破口大骂。

  你想想赵睦那张嘴厉害起来时有多不饶人,便能知道她带大的吴子裳骂起人来有多犀利,吵架过程不复赘叙,总之宋大公子被骂得狗血淋头,被彻底激怒,随手捡起个什么东西就要冲过来打吴子裳。

  直面比自己高出一头且人高马大张牙舞爪的男子,吴子裳不是不会怂,被吓坏,即便王静女主动挡在她身前,其他差役也急忙上前阻拦,她还是吓得腿软。

  宋云曳被他家下人死命拦着,声嘶力竭朝对面放狠话,包括那句“要是再让我见到你,信不信爷爷让你走不出汴都”的威胁。

  回去后,吴子裳越想越怕,没办法,谁让她怂呢,即便王静女说她来想办法解决后续问题,吴子裳心里还是没底,还是怕,怎么办,只能来找赵睦。

  遇见超出自己能力的事时,最能让阿裳安心的办法,只有来找赵睦。

  絮絮叨叨把事情经过说完,“兄妹”二人已来到间可以避暑的僻静屋里。

  因今日要待客,上官夫人早早命人收拾过荷花园里所有屋舍,应是每间能用的屋里都备有饮用茶水、洗漱用水以及冰鉴,赵睦松松衣领指门后脸盆:“洗把脸吧。”

  阿裳自幼易出汗,荷花园门口到这里距离不算远,她已顶了满头汗。

  “怎么办嘛,那个宋云曳会不会报复我?据他说他叔父是中书舍人,阁老哎,承上启下的大人物。”吴子裳拽下盆架上巾子打湿洗脸,而后被拨开,是赵睦起身过来,用她洗过脸的水和用过的巾布继续洗手擦脸。

  今个大暑,尤其热,走这段路都热到浑身往外腾暑汗气。

  赵睦拧干巾布擦脸和脖,沉吟道:“六部诸司文案均送中台,由左右二丞勾检,再呈仆射阅,方下有司,西台中书同理,若说中书舍人承上启下,也不算错。”

  “唔。”吴子裳瘪嘴,“宋云曳他叔父的确很厉害,可我叔父是中台相哎,能压他一头不?”

  赵睦涮干净巾布,搭回盆架子上,转身去桌前时,食指顺便戳了下吴子裳脑门,语焉不详道:“若是比背景,他们谁能出你之右,傻货。”

  “……”听罢这句嘟囔,不理解其中深意的吴子裳附和道:“对呀,我叔父是中台大相公,哥哥是大理寺评事,二哥哥也在礼部,我家是侯爵府,怕宋家个伯爵府做甚。”

  赵睦往两个杯子里倒着茶,失笑摇头。

  若阿裳起开始就有那拿门第欺负人的心思,她早就在跟宋云曳吵架时搬出开平侯府来压宋云曳他叔父了,事实是阿裳不仅没同人比家世背景,还怂怕得隔天跑回来找哥哥撑腰,这丫头,发狠时要发狠,犯起怂来也是真怂。

  思及此,赵睦递过来杯放凉的花茶,用看热闹的语气道:“如若宋云曳说话算话,那么今个你怕是竖着走不出荷花园了。”

  那可是个出了名的混球。

  “啊?!”吴子裳手一抖,茶水洒出来点,落在手上和桌上:“莫是他今个也在?!”

  赵睦掏出手帕给吴子裳擦手,嘿嘿笑出声来,看热闹不嫌事大:“今个真是巧,情况如你所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