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75、第七十五章

  这日,小鱼儿出嫁,吴子裳不记得白昼整日她是怎么过来的,后来努力回忆,仍旧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记得满目彩稠色,满耳喜庆声。

  大家开心,她跟着开心;众贺才子配佳人,她跟着拍手称赞,只是她心中想离开,想逃离,半点不想再见那才子佳人配成双的美好场景。

  傍晚时,望着小鱼儿进青庐的背影,以及赵睦站在青庐外一再对小妹叮嘱的模样,再想起出嫁前叔父婶母的送别,吴子裳再不敢去想不久将来,自己也会凤冠霞帔嫁出家里,从此和赵睦由家人变成亲戚。

  所有人都在说,女子嫁出去后就是别个家的人,娘家父母兄弟都成了亲戚,再无法回头。

  天黑了,喜宴开始,进青庐陪伴小鱼儿的吴子裳,被喜婆们照规矩请出去吃席。

  小鱼儿只是庶出,嫁进窦门后,父亲赵新焕只是来露面走个过场便照规矩离开,后续事宜由赵睦兄弟三个照脸。

  窦家给开平侯府娘家人安排了五六桌,挨着他们窦家本近枝,都成了亲戚,遂也没严格意义上进行男女分席。

  既知窦家门楣稍低,行事可能与开平侯府平日接触的那些高门世家间有所不同,赵家三兄弟也不较真,能担待多担待,遂把同来的家中两位小妹赵首阳和吴子裳,分别安置在他们兄弟三人中间插空坐,也免得有谁吃了酒近前来冒犯。

  其实老二赵瑾此刻不适合来出席这般大喜场面,冬葵和……冬葵新去,一尸两命,连尸体都不知在何处,他此刻,得体客套的笑容里带着血泪。

  没办法,他既掌开平侯府世子印,这种场面事便必须代替他父亲出席,他母亲上官夫人把他逼来,说是得要窦家人认清楚,谁才是以后开平侯府的掌权人,让窦家别站错队。

  老三赵瑾看来,母亲此举纯属多此一举,虽说小鱼儿婚嫁事宜是由同林院操办大头,可那不是应该么?

  同林院掌管家权本就该操持这些,这是本分,五妹小鱼儿在其蓁院那边长大,自然与其蓁院亲近,这是人之常情,赵瑾搞不明白母亲究竟在争抢什么。

  多年来,明明人家陶夫人压根没搭理过母亲的“寻衅滋事”,母亲还非要锲而不舍地单方面与陶夫人较量高下,母亲许多行为,此刻看来有些像跳梁小丑,但赵瑾说不得什么,他是儿子,不能怼脸上说母亲过错,这是不孝。

  开平侯府和窦家的姻亲,可以算是窦家高攀,此刻侯府三位嫡子尽数在坐,酒席间不免有人来结识,所以与其说这是小鱼儿和窦家子窦家曜的成亲典礼,不如说这也是场盛大的人脉拓展。

  一场酒席,三嫡子各有所忙。

  侯府嫡长子赵睦赵长源,同小鱼儿的公爹窦勉一起,举着酒杯到别桌上与窦家亲戚认脸打招呼,赵睦怕吴子裳落单没人看护,遂当之成小从拉在身边,负责给她倒酒。

  又到一桌窦家人面前,在窦勉向众人介绍罢开平侯府大公子后,赵睦向大家举起酒杯,说的话大致意思与方才几桌上相同,总结起来就是:

  我妹赵余虽是庶出,但在嫡母身边长大,规矩教养不会出错,而她年纪尚小,初为人妇,与人处事上或有不周全处,诸位窦家叔伯兄弟婶娘姊妹多担待,我妹若犯错,长辈尽管指教,但我妹便是嫁出去,也仍旧是我开平侯府子弟,若尔等敢借过错之由过度打骂欺辱我妹,便休怪我开平侯府翻脸不认人。

  一番番话说的客气得体,叫人听出威胁也挑不出毛病,窦勉在旁一遍遍给赵睦保证,保证新妇在窦家过的安稳顺遂;

  赵家嫡次子赵瑾赵长穆,那厢同新郎官窦家曜一起穿梭在窦家亲朋席间敬酒,进一步侧面了解窦家曜的同时,顺便在心里把窦家曜的亲朋近友划拉个道,此后行事好有个分寸。

  四妹狮猫儿赵首阳跟在她二哥身后充当和吴子裳一样的角色,看着她二哥把烈酒一杯杯灌进肚,无能为力的悲楚自心底蔓延而出。

  老二脸上越是高兴,其实知道他情况的兄弟妹妹们越是心疼他,则奈何呢,则奈何。

  老三赵珂坐在原处未动,他负责照顾侯府来的赵家人,几位姑姑家分别派了人来,堂叔伯家亦然,都是亲戚,大哥二哥在同窦家人交际,赵珂就负责招待好自家亲戚,总不能让亲戚们觉着被怠慢。

  赵睦赵瑾身边总有人围着,有些想结交而挤不到跟前的人,便灵活地来给赵珂敬酒,赵珂与之交谈时,言行举止不失世家教养和风范。

  席间有一桌上坐的都是窦家老辈亲长,连窦勉都得尊称叔伯,没后辈敢来打扰几位老者吃酒叙旧,这桌难得清净。

  观察赵家人良久,有位银发老叟慢声叹道:“世家不愧是世家,子孙教养如此好,即便我们想法黑暗些,算他们是在外人面前装模作样,那赵家这仨嫡公子,也是做的极佳,场面上各有分工,各司其职,不影响彼此同时又相辅相成,以小可见大,妙哉,实在妙哉。”

  老大负责窦家亲长,老二负责新郎戚友,老三负责招待自家人,随行的未出阁妹妹还都被兄长紧紧带在身边好生看护,同时也能让妹妹对哥哥形成一个反向约束——有妹妹要照顾,谁来劝酒哥哥都能以此为戒口挡回去。

  上哪里找这般好的手足兄弟去?

  高门勋爵府邸有这般孩子,活该人家家族兴旺,真是叫那些兄弟阋墙争夺不休的小户人家好好看看,什么才叫做“家族”!

  又有位老者收回眯起的视线,疑道:“三个人两幅脸,这是三胞胎?”

  有知情者道:“据说老二老三是一母双生,老大与二三异母,他们老赵家出双子,这一代里有一对双生一对龙凤,龙凤据说是年纪小,今个没来,上一辈里据说是有对双生姑娘,家曜他丈人姊妹五个,仨兄弟,俩姐姐,现在还剩三个。”

  旁边老妇问:“都是年纪轻轻的,哪两个没了?”

  席面上一时寂静,似乎没人知道哪个没了。

  片刻后,对面有位长髯老者低声叹:“是嫁出去的二姑娘和他家老三。”

  或问:“他家老三是哪个官身?”

  答曰:“三儿子嘛,十多年前血染浮屠台那位。”

  当年变法,轰轰烈烈,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却是不过才区区十余载,时过境迁,斯人已逝,都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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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席至深夜,窦家提前给衙门报备,开了宵禁通行路条,宴散,开平侯府众人离去。

  窦家有个于酒饮上属于奸滑之徒的人,五十来岁年纪,是窦勉堂兄弟,欺负赵家兄弟年轻,他便不知天高地厚以长辈自居,耍赖纠缠与赵家兄弟劝酒,一回碗里喝不干净他就嚷嚷赵家看不起窦家,赵睦想尽办法都摆脱不得他,实在领教了那句“宁同草莽干一架,不与奸伪说句话”。

  最后赵家“兄弟”三个都喝得头晕脑胀踉跄不稳,那窦家长辈洋洋自得,还约赵家娃娃回头再喝,彼时新郎官窦家曜已不知醉倒在何处,窦勉带着家小亲自出来送赵家人。

  高轩大马一长排从窦宅门外发轫而去,这场婚礼至此结束,小鱼儿以后,是窦赵氏了。

  车行出些距离,吴子裳背过身去偷偷抹眼泪,离开前她飞快跑去与小鱼儿告别,小鱼儿紧拉她手,两眼通红,全是不舍。

  “舍不得小鱼儿?”赵睦递来手帕,同时单手把车帘卷起,让凉快的夜风涌进来。

  初夏深夜风凉,喧嚣整日的汴都城归于寂静后,街道静谧无声,只有车行辘辘远听。

  夜风一吹,吴子裳情绪静下几分来,接过手帕擦泪,道:“我不想和你变成亲戚,像小鱼儿那样,今个长穆哥背她上花轿时,上官夫人在大门口泼了盆水,别人说,这叫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以后,以后小鱼儿就真的没有家了……”

  说到此处,又起哭腔。

  吴子裳年幼时候流浪过,做过乞儿,在疙扎堆【1】里与野狗抢过东西吃,还被人贩子捉着,险些让打折手脚去乞讨,是叔父把她从人贩子的棍棒下拯救出来,带回去,给了她一个哥哥,给了她一个家。

  她这辈子最怕的,便是没有家。

  “怎么会没有家呢,阿裳呐,有些事不是这样想的,”赵睦伸手拍她后背,安抚着,耐心开导:“就像雏燕长大后要离开燕子窝自己生活,虽然离开了爹娘的巢,但它会再衔泥筑新巢,有新家和自己的伴侣,然后再孵化自己的小燕子,如此这般,它就有了属于自己的家,以及家人和孩子,你说对不对?”

  人生代代无穷已,便是如此在重复,哦,或许用“传承”二字形容更贴切。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吴子裳把脸埋进两只手里,趁席间吃了几口酒,低低抽噎出声:“每个人都有家,我将来也肯定会有家,只不过哥哥不要我了,是么?”

  “哥哥没有不要你。”赵睦回身靠到车窗前,低着头,凉风吹在后脑勺,头有些疼。

  哥哥没有不要你,哥哥是不能。

  即便她们能冲过“兄妹”这道伦//理难关,那么赵睦的真实身份呢?若轻易把阿裳拉进这个泥潭,那才是真正要把阿裳逼成孤家寡人。

  阿裳喜欢上的是“哥哥”赵睦,不是躲在虚假躯壳下,那个无法见光的阴暗赵睦。

  因小鱼儿出嫁而引起情绪的吴子裳,在与赵睦发生这段对话后呜呜咽咽哭挺久,哭到靠在车壁上睡着,待到家,赵睦也是唤来嬷嬷丫鬟来带吴子裳回起卧居。

  世子东院早已腾给了老二赵瑾住,赵睦一时无处去,末了寻了间客房睡半宿,次日天不亮,她便着乌沙补服应卯当差去。

  出门路上还遇见二弟赵瑾。

  “昨个没来得及给你说,”赵睦手里端着乌沙,起后滴水未进,嗓还沙哑着:“找到了,埋在城外二十里的麻村外。”

  冬葵的尸身,以及他们那个未能降生的孩儿。

  赵瑾同样手托乌沙,情绪平静,嗓略沙,似因昨夜酒大,影响至现在:“知了,多谢大哥帮忙。”

  这件事上,赵瑾表现得越是正常,其实越属于不正常,赵睦也不会巧言劝慰兄弟,毕竟也有些没法开口劝,低低道了声:“节哀。”

  “嗯,”赵瑾应,又问:“日前听闻大哥那里有人同住,前例在此,望大哥慎重。”

  他们这种人家,娶妻讲究的是门当户对,或者说任何阶级阶层的婚姻,想利益最大化的最佳途径便是讲求门当户对。

  被弟弟误会,赵睦自然能解释:“是阿裳,有次她去找我,夜深遂留一宿,隔天被人看到,便起了风言风语。”

  “干他母,”赵瑾轻骂出声,“是谁?很得要他知道马王爷倒底有几只眼。”

  敢把流言蜚语传到我们家人自己头上来,不想活了。

  “一个不要紧的人,没必要耽为他淘神费事。”赵睦右手端乌沙,左手抬起按后脖,似乎因为夜里没睡好,脖从起来就开始疼。

  赵瑾眼尖,瞥见他哥戴在衣袖下的东西,随口问:“腕上戴的什么?”

  花花绿绿怪惹眼,与他大哥的清隽气质格格不入,且还有些旧了。

  “五彩绳。”赵睦放下手,又抖抖衣袖把彩绳遮住。

  还没到端午,带什么五彩绳?赵瑾纯属闲聊道:“去年的?”

  若是不和大哥多说几句话,他恐怕会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知道冬葵埋在哪里后,他想去见她的愿望反而没了原先强烈,心渐渐平静,平静到空无一物,似乎只要他不找过去,没有亲眼看见冬葵的坟头,他就可以不用承认冬葵不在了。

  他甚至可以欺骗自己,说,冬葵只是出门一阵子,等过些时日,或许就在某天,他放衙回来,一进门就能见到冬葵站在屋门口等他,冲他无声地笑。

  “陈年旧物。”赵睦随口解释,察觉出赵瑾话变密的不对劲,而言语无力,她只能再拍拍赵瑾肩膀。

  至此,赵睦确信,上官夫人和她两个儿子间,迟早要翻脸闹一场。

  却然再怎么闹终究也和其蓁院无关,上官夫人一心想和陶夫人争高低,陶夫人多年来只图个真正清净,于是给两边院子划了道,两边各守楚河汉界,端的是泾渭分明。

  很快,很快两院对抗的局面就会结束,赵睦要在成家后向衙门提出分家住,届时,她便有理由带母亲离开开平侯府,离开这个令母亲窒息且痛苦的地方。

  其实母亲面临的局面,赵睦心里都清楚,不然也不会让霍家那个有些不着调的霍闻昔,来好奇她姑姑年轻时的一些往事。

  作者有话要说:

  【1】某地古方言:垃圾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