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74、第七十四章

  吃醋,当然是因为吃醋。

  几日前在外办差,乍闻暗卫报王静女游戏中亲了阿裳时,赵睦又气又恼,直把自己手指头节捏得咔咔响。

  然则,何如?

  几多女儿家凑一块叙旧玩耍,吃喝时做游戏,输者被惩罚,在酒桌前寻个人亲脸颊,任谁看去都是无甚稀奇的平常事,赵睦又好端端吃个什么劲头的醋?

  倘说出来,多少属于有些无理取闹了。

  直待回到其蓁院,面对面坐在同张饭桌上吃饭,争执未了的“兄妹”两个还是王八绿豆不能对眼状态,针锋相对。

  小鱼儿婚事主要是掌家的上官夫人打理,部分由陶夫人这位名义上的嫡母过问,人有所忙时会提起口精气神,陶夫人气色也跟着恢复些许。

  孩子们难得双双回来家,陶夫人高兴,饭桌前察觉两人间气氛不对,她试图缓和道:“渟奴,把你面前糖醋茄子给你妹妹放过去,你不爱吃,妹妹爱吃,快些。”

  赵睦视线逐个扫过面前几道菜品,原来那盘被她误当成糖醋鱼段的菜,人家其实是道糖醋茄子。

  待陶夫人说完,赵睦夹一筷子糖醋茄子送嘴里,咀嚼,咽下,向陶夫人称赞:“这哪位大厨做的,挺好吃。”

  “你何时吃茄子啦?”陶夫人惊诧而笑,需知她家渟奴自幼厌烦吃茄,今个是日头打西边出,她家渟奴夹了一筷茄子糖醋茄低头吃下,还称赞好味。

  赵睦没说话,嘴里吃着东西敷衍应声。其实她非是不爱吃茄,只是不爱吃番茄炒茄,总觉得那玩意没味道,吃嘴里跟嚼块棉花似的。

  “好好的,心情不好呀?”陶夫人问“儿子”。

  “哥哥跟我吵架了。”吴子裳接上嘴趁机告状,故意不让婶母省心。

  陶夫人似乎对此喜闻乐见,脸上明显绽开笑意:“耽为啥?”

  吴子裳:“王静女亲我。”说罢补充解释:“王静女就是我小时候认识的玩伴,现在她回来了,我们有生意上的往来。”

  “哦,是这样子,你哥哥吵你什么?”陶夫人隐约觉得王静女这名字有些耳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心想既是阿裳儿时玩伴,想来阿裳以前曾同她提起过王静女。

  吴子裳:“我们一堆人在一起吃饭,做游戏时王静女输了,被惩罚亲别人,她亲了我,哥哥就嚷我,”

  说到这里,她还好奇嘀咕:“也不知道哥哥怎么知道的这个,女孩子们一起耍,哥哥知道的倒是不少。”

  陶夫人明显偏帮阿裳,劝她“儿子”道:“你妹妹二八之龄,又非始龀小儿,该有的分寸都有,既是与闺中友人玩游戏,你嚷她做什么。”

  “没有嚷,”赵睦稍微把脸往旁边别过去,小声为自己辩解:“只是与她探讨探讨,谁知你家阿裳小心眼,越长大越受不得半句话,这还了得?”

  “不同你掰扯,我一会儿去隔壁找小鱼儿。”吴子裳低头吃饭,告完状心情愉悦,有人撑腰感觉就是好。

  饭后,该吃吃该喝喝啥事不往心里搁的心大丫头阿裳,大大咧咧去找小鱼儿说体己话,陶夫人光是看着阿裳背影都觉着待见。

  直待隔竹门帘看不见吴子裳出院子的身影,陶夫人始才收回视线,满脸欣慰道:“家里这些个孩子,我觉着就咱个阿裳最喜人。”

  赵睦坐在圆桌前,肩背稍稍放松,闲散不失在亲长面前应有之得体规矩,“孩子都喜人,倘小重山和小楼雨长在您跟前,您再看阿裳便只会觉着那臭丫头烦人。”

  成天变着法惹事加惹你,没一日消停时候。

  “谁家孩子谁看着顺眼呗,这几年你疏于管教,万幸阿裳自己没长偏,你偷着乐就是,还好意思嚷阿裳。”陶夫人面上带笑,在灯火下慈祥和善,此时看来,赵睦的温柔神态多遗传自母亲。

  陶夫人所言不无道理,赵睦抿嘴,嘴边梨窝深陷,片刻,道:“阿裳那友人王静女,那姑娘有些不同寻常,儿遂不大愿阿裳同她走过近,怕她带坏阿裳。”

  “怎么个不同寻常?”陶夫人问。

  赵睦隔点距离看向母亲,平缓道:“据查,王静女常与女子纠缠不清,儿意思是,感情方面。”

  “……如此,”陶夫人状态如常,神色语气未有变化:“你担心阿裳会与王静女好?”

  赵睦没说话,稍微低下头抠自己修剪整齐的指甲。

  “应是不会有偏差,”陶夫人声音稍微低下去,道:“其实这两年来,阿裳心思为何,你应该看得出来。”

  连陶夫人都在细枝末节中察觉出不同寻常来,遗传她细腻心思和敏锐洞察力的赵睦,又怎会一无所知?不过是装聋作哑罢了。

  “我们不能害阿裳,母亲,我们不能,”赵睦音低近乎气声,在静谧屋子里响起,沾染了夜色的迷离与煎熬,“阿裳不会与王静女好,更不会与我如何,请求母亲千万守口如瓶,莫在阿裳面前走露分毫。”

  陶夫人遮在宽袖下的手不知不觉捏紧,呼吸须臾间有些短促,她抬起颤抖的手顺顺胸口,视线不知要落向哪里,或者说不知在寻找什么。

  寂静,寂静,屋里静得呼吸可闻,片刻,陶夫人端起茶杯吃口茶,茶杯放回茶托上时,发出因手的颤抖而使瓷器磕绊的细碎声。

  终于,陶夫人觉得二十多年前开始前进滚动的齿轮,这一刻再次转到它最初的起始点,我们称之为——轮回。

  陶夫人努力保持镇静,可是按捺不住尾音发颤:“你是,承认了?”

  此话一出,赵睦起身向陶夫人双膝跪下,垂首认错,声音卡在喉咙里,沉闷而断续:“只是一时错觉,儿会整理好,请母亲放心。”

  陶夫人眼眶有些酸热,你听,轮回转动中,就连当初那些话语如今都能再次重复,甚至几乎一字不差。

  “不是的,渟奴,”陶夫人低声呢喃,稍微低下头时,一行泪顺颊而下,隐藏在昏暗烛光里,不敢为人知去:“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无论你为何种身,喜怒哀乐许能藏,贪嗔痴怨亦能收,惟凡心无法剥离红尘。”

  赵睦却是坚定:“然则规矩就是规矩,天地自然有法,阴阳纠缠有道,儿以这般状况,此生不敢奢求其他,父亲让您劝我,母亲却也不必多费口舌了。”

  父母之间事,陶夫人自不会给赵睦说,徒给孩子添烦恼,她就知道渟奴如何都不会答应,“那么阿裳呢,总不好让她同你一起封心锁情,做一辈子老姑娘吧。”

  赵睦道:“她还小,待过两年成熟了,自然会继续往前走。”

  “那你呢?”陶夫人又把车轱辘话说回来:“母亲不反对你的坚持,可待母亲百年后,这世上便剩下你孤零零一个,没有亲兄弟姐妹,没有亲眷陪伴,渟奴,你怎么办?”

  你大姐姐有她的一家子,阿裳有阿裳的孙男娣女,你的其他弟弟妹妹也都有各自家庭,我可怜的渟奴,届时你该何去何从?

  赵睦给母亲磕个头,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官场上该进则进该退则退,儿不会恋栈权位,若有幸能平安终老,儿便择良景一处购置宅院,过个清净晚年,母亲实在不必多忧虑来日之事。”

  陶夫人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她有千言万语,团在胸口,不知从何说起是好。

  彼时,赵睦道:“倘阿裳与了王静女好,母亲将如何?”

  纠正?还是放任?当年无法做选择的人,如今竟然成了自己父兄那时的角色。

  纠正么?纠正带来的折磨陶夫人最清楚不过。放任么?放任带来的痛苦和压力霍如晦最清楚不过。纠正也好,放任也罢,牵扯其中的双方都不会有好下场。

  “儿子”的问题穿越二十余载光景,与当年陶灼母亲问出的问题逐渐重合,陶夫人二十多年前没能做出的回答,二十多年后竟仍旧没能参破其中奥义。

  非是她能力浅薄,而是“情”之一字无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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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鱼儿的卧床做了喜床布置,夜里吴子裳和小鱼儿打地铺睡在地上,小鱼儿紧张得睡不着,同龄的小姐妹俩便嘀嘀咕咕说话至深夜,次日天不亮,喜婆子和丫鬟们一拥而入,要给小鱼儿梳洗打扮。

  吴子裳睡眼惺忪坐在屋里陪小鱼儿,陪着陪着被喜婆子们嫌碍事,毕竟小鱼儿屋里地方也不大,她同小鱼儿吱一声,抱着外披回隔壁其蓁院。

  进门就见赵睦独个坐在院西边的秋千椅里,身躯笼罩于天光破下前的朦胧明色中,带几分彻夜凉意。

  “不会是在此坐了整宿吧。”吴子裳问着,走过来拍赵睦胳膊,示意让点地儿。

  赵睦没说话,别别脸往秋千椅另一头挪,给阿裳腾出地方坐。

  吴子裳坐下,觉着有点冷,把外披盖上,还好心好意顺手也给她哥盖了点腿,末了手肘拐一下赵睦,“你不会是因为小鱼儿要出嫁,独个坐这里难受呢吧?”

  “我有什么可难受。”赵睦眼底微红,望着虚空里漂浮的凉气,慢慢感觉到了来自身边人的暖意,心说怪不得天冷时大家都说挤挤暖和,阿裳坐下来后,身边真的有暖意升起。

  腿上还盖了点阿裳的衣袍,也是暖的。

  “嘴硬,”吴子裳看破赵睦谎言,道:“你担心小鱼儿嫁去窦家后会过不好。”

  赵睦道:“过好过不好,娘家能帮她只有四分,剩下六分端看她自己本事如何,若还像在家里这般老实,被人朝死了欺负都不吭声,我……”

  “你就把她接回来?”吴子裳打个大哈欠,身子一歪靠到赵睦身上,闭上眼睛笑道:“哥哥,人家夫妻过日子,别个不好插手哩。”

  她在赵睦身边时,一些相处习惯并不是太受她想法控制,譬如靠在赵睦身上,又是在她们从小长大的院子里,靠得如此自然而然,甚至彼此都没意识到不妥。

  赵睦仰起脸活动活动脖子,颈骨咔咔响,轻声叹:“是啊,谁家没有本难念的经,家国家国,家和国,其实都一样。”

  “你手腕上戴的啥?”吴子裳没睡醒,闭上眼继续犯困,嘟哝道:“昨个在回廊上说话时我看见了,只是没看清楚,贺家姐姐送你的么。”

  她记得赵睦打小不喜在手腕上戴什么东西,总嫌麻烦,此前也不曾注意到过,或许是赵睦一直小心戴着,不曾刻意让人知道,昨个落黑时,纯属不经意才被她给看去。

  “没戴什么,”赵睦搭在腿上的左手往袖里缩,右手遮掩地扯了扯左袖口,欲盖弥彰。

  “哥,”吴子裳盖在外袍下的手搭住赵睦小臂,劝道:“人还是要继续往前看的,不能总活在过去。”

  她以为赵睦腕上所戴物,是已故的贺家姐姐所赠。赵睦长情,这点吴子裳一直都清楚,比谁都清楚。

  今个要为小鱼儿送嫁,府里比平常更要开始忙碌,外头嘈杂声依稀传进其蓁院,洪妈妈已带人进主卧,该是母亲已起身,赵睦用舌尖顶上颚,方才在院里静坐个把时辰,想了好多好多,此刻牙齿都是凉的:“阿裳。”

  “嗯?”

  “你喜欢儿郎,还是女郎呢?”

  “什么?”吴子裳没听明白哥哥的意思。

  东天边泛起鱼肚白,苍凉初光跃上檐角和墙头,刺破黎明前的湿冷和凉雾,赵睦望着院里彩饰红绸的装点布置,问:“哥哥问你,你将来,是想嫁与儿郎过日子,还是想与心怡的女郎肆意人生呢?”

  吴子裳嘿嘿笑,眼皮都没挣开:“你还在生气呀,静女亲我真的只是因为做游戏,哥哥你太小题大做了。”

  赵睦没有解释,耐心道:“若是抛开王静女呢,你怎么说。”

  “我喜欢哥哥,”吴子裳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近乎呢喃给自己听:“我喜欢哥哥,哥哥不喜欢我,那就算喽,我不想和别的男人睡觉,也不想和别的女子交好。”

  “乖,莫要说气话,不想很快嫁人便不嫁,咱们慢慢找好郎君,找好女郎也妥,哥哥都没意见,你迟些成家也好,回头等哥哥成亲,还得要你给你嫂子端喜盆哩。”赵睦抬手,摸了摸阿裳脸颊,努力学着长辈那样叮嘱阿裳。

  但此刻,赵睦极度看不起自己。

  “你不是说不打算成亲?”吴子裳倏而坐直,躲开赵睦手,睁开眼时眼眶已在泛红。

  赵睦放下手,把搭在推上的外袍衣角还给吴子裳,“如你所言,人要往前走,以前不成亲想,现在想继续前行了,就这么简单。”

  作者有话要说:

  吴子裳小日记:

  心累,赵睦怎么跟女孩子一样,说话一会儿一变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