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65、第六十五章

  且说赵新焕从同林院上官夫人处离开,饭才吃没几口,尚且饥着,心里有些纷乱,独个回书房静坐些时候,又穿上大氅来东边其蓁院。

  陶夫人三餐时间都相对较晚,赵新焕进门时外头天色已彻底黑下,陶夫人这里热饭热菜才新上桌。

  桌上饭食简单,虽非一箪食一豆羹,却也是侯门爵院之少见,简直比松寿堂老太太那里还朴素,跟坐道修仙样。

  而且只有单人份量。

  赵新焕敛袖坐下,瞧着碟子里的煮黄豆沉默片刻,问道:“饭还多么?”

  陶夫人并没有精神头招待主君,如常柔声细语,态度却是疏冷:“厨房此刻已经封灶,只有眼前这点简单素食,定然招待你不周。”

  “阿灼,”忙碌整日的赵新焕内心泛出股浓浓疲惫,“容我张饼吃也是可以的。”

  陶夫人未语,做手势示意洪妈妈,把自己面前粥饼放到赵新焕手边。

  “……”赵新焕静默,哪里还有胃口吃东西。

  他亲自把粥和饼端回到陶夫人面前,再重新坐回小圆桌对面,道:“不日前渟奴在书房与我长谈,她决定要让出世子印给东归来。”

  陶夫人道:“我知。”

  赵新焕又道:“她找我说交印时候,也说这辈子不打算与人成家。”

  陶夫人道:“我知。”

  赵新焕摆摆手,示意洪妈妈先行退下,陶夫人稍微点头,洪妈妈欠身离开。

  待屋里只剩他们夫妻二人,屋外是亲信在守,赵新焕道:“渟奴不能不成家,否则光是老家那边都没法交代,你想啊,倘老家那边过不去关,将来渟奴拿什么继承宗主位,不继承宗主,届时我们不在了,谁会来为她撑着往后的路?”

  世家大族里,许多事即便是权力滔天者也不能任性妄为,尤其赵新焕还想让赵睦接任他成为下一代赵氏宗主,不成家,无子嗣,那怎么能行。

  陶夫人平静道:“主君休了我吧。”

  “什么?”赵新焕尾音轻颤,平静面容上露出罕见的诧异情绪,右侧眼角不受控制抽动起来。

  好端端作何说起这个?

  陶夫人仍旧平静:“我们离异,于渟奴而言是再好不过的独身理由。”

  国朝是有这样旧俗的,父母亲解婚,孩子不好娶妻,没什么人愿意嫁双亲不全的门户,也没别的特殊因由,就是说出去名声不好听,除非双亲是离世。

  “不可能,”赵新焕掌根按住不停抽动的眼角,稍微低下头,笃定拒绝:“你与我是结了发的夫妻,你生是赵家妇,身后也要与我同穴眠,我们不可能解婚,无论什么理由。”

  “渟奴一定会娶妻的,”顿了顿,赵新焕道:“这几年来,我已为她精心挑选出几户人家,门势低也无妨,清流人家更好,你与我一起再劝劝渟奴,只要她肯点头娶妻,一切都好商量,阿灼,我们还有很多办法,绝不至于走到需要你我解婚的地步。”

  “与渟奴无关,”这一刻,陶夫人心如死灰:“是我实在过不下去了。”

  赵新焕深深吐纳几息,努力把情绪恢复平稳,舌根发苦道:“是发生何事?你先与我说说,阿灼,有什么话,我们可以坐下来好生聊聊,有什么事,我们也可以摊开来好生谈谈。”

  小饭桌对面,陶夫人紧紧捏在宽袖里的那双手,随着提出解婚而终于松开,人也跟着舒出点气,似乎郁结在心头多年的愁云忽然散去不少。

  云开雾散了,人就轻快了。

  陶夫人道:“起初,我们成亲目的,不过是陶赵两家在逆境中为生存下去,选择了互相依靠,现今贺氏伏诛,上下清朗,我想我们也可以结束了,主君,我把自己赔给你二十余年,还生养了渟奴,看在这个份上,你放过我,我也放过你,可好?”

  “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赵新焕道:“又遇见霍如晦了,是么。”

  霍如晦,霍如晦像是根刺,深深扎在他和阿灼之间,二十余年来不曾有一日不在折磨他夫妻二人。

  可现实是,二十余年来,除去领皇帝命和被赵新焕邀请来为陶夫人诊病,霍如晦压根没有在陶夫人眼前多出现过半次,出现了也都是谨言慎行,时刻注意分寸,再守礼不过。

  多年来赵新焕追究的理由,此刻看来显得那样不可理喻。

  失望有时并不需要大吵大闹,彻底失望也只是在某个毫不起眼的沉默瞬间,陶夫人不想再就自己与霍如晦间的关系再同赵新焕多说一字,遂选择再次沉默。

  于陶夫人看来,她与赵新焕间的矛盾并不是由近来哪件事牵扯出来,近来也的确不曾发生过何事刺激她进一步确定和赵新焕解婚的心思,她只是不想再这样和赵新焕彼此折磨下去。

  当年她与赵新焕确实是彼此喜欢,可谁知娶亲在即时,三衙总使上官家忽然跳出来要把女儿家赵家,只因为上官家女儿也相中了赵新焕。

  彼时上官家是贺氏肱骨,开平侯府和陶家都惹不起上官家,而赵陶定亲在先,上官家不好毁人家婚约,偏是既想得名又想得利,遂威逼利诱提出平妻之说。

  权衡之下,开平侯府娶陶氏和上官氏二女同时进门,是为平妻,而陶夫人当初答应赵新焕求娶,不过是因为那句掏心掏肺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贺氏父子倒台事尘埃落定,往昔许多不正确的事,也是时候该结束了。

  这时陶夫人的沉默在赵新焕眼中正是代表着默认,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便就真笑起来:“我素敬重霍如晦,可没想到她竟还是做出这般卑劣事,二十余年,她可真有耐心,滴水穿石,铁杵成针,这些话一点都不假,二十余年,她霍如晦是拿个挖耳勺在挖,也终于挖倒了我墙角。”

  眼见赵新焕越说越离谱,陶夫人道:“我们的事,又与别人何干?”

  “就是与霍如晦有关!”赵新焕食中二指并起,在桌边用力点几下,强调:“她若真心想你过的好,又何必要在我们成亲前给你说那番话?我且不在乎她性别,好,算她心中悦你是真,那她便能凭此来破坏别人夫妻感情么?”

  赵新焕也算自幼走南闯北,见过的人和事不算少,男男女女间说白不过那么点事,男也好女也罢,都在红尘中,爱意无差别,他对霍如晦并无歧视或轻蔑,他只是无法容忍霍如晦破坏他家庭。

  而当年事真相如何,陶夫人不想再做出没人相信的解释,只觉得和赵新焕压根说不到一块去,心中倦意丛生。

  这些年来,二人间凡有矛盾则都会被赵新焕归结到霍如晦身上去,他认为陶夫人还在念着霍如晦,还想与霍如晦再续前缘,可问题压根不在于此。

  “我们之间的问题,的确出在我身上,”陶夫人道:“是我起开始便不想与人共分一夫,仅此而已,今你不想要与我解婚也好,那便放东归来他母亲回娘家去,府里从此没了西院夫人,我也能与你把往后的日子恩恩爱爱过下去,你以为如何?”

  赵新焕露出痛苦神色,眼角仍有些抽搐:“阿灼,你是在逼我。”

  当初利用了上官家门势,如今上官家失势不好,开平侯就选择休妻,这不是上赶着让天下人骂他么,此诚非常人所为,何况乎朝廷重臣。

  “是呢,”陶夫人坦然道:“被逼的不能光是我,你也尝尝这般滋味。”

  经过渟奴帮谢岍之事,陶夫人欣慰渟奴已经有能力独当一面,那么孩子都开始了自己的精彩人生,她陶灼为何就不能硬下心来再为自己拼一把?

  赵新焕起身,盯着陶夫人而静立片刻,片刻后,道:“你今日被情绪左右了头脑,我暂且不与你分辩什么,你先冷静些时日,待想清楚了,我们再坐下来好好聊聊渟奴的事。”

  说罢,转身走。

  至屋门口又被唤住脚步,是陶夫人在后问他:“阿裳呢,若是允渟奴娶阿裳,会如何?”

  会如何?赵新焕脑子里噼里啪啦蹦出四个字——天子之怒。

  “不可能,”赵新焕头也不回,平声静气道:“阿裳婚事自由,非是你我能插手,翁家闹的笑话已足够,以后只看阿裳自己想法,她与渟奴,只是兄妹,若是渟奴心里生了什么不该有的想法,你劝她趁早放弃,否则没什么好下场,倘实在闹得难看,谁来都不好收场。”

  “好。”陶夫人道:“我知道了。”

  别人家女儿祸害得,唯阿裳不能伤害——在陶夫人的理解中,开平侯基本就是这个意思了,

  “哦还有,”赵新焕想起件原本打算交给同林院的事:“半个月后,霍家老太太做寿,母亲要亲自去给老友祝贺,你与我同陪母亲去罢。”

  陶夫人如常拒绝:“这种事还是让西边出面吧,说实话她比我更会交际往来,大场面上不会给侯府丢脸。”

  赵新焕道:“上官霖甫还在大理寺收押,往后一些大场面,还得由你亲自去。”

  “我身体不好,”陶夫人仍旧拒绝,肆意破坏着自己在赵新焕眼中温婉贤良顾全大局的形象:“彼时阿裳回来,可让她代替我去,她年纪虽小,待人接物却然很有一套,你可放心,而且,家中无嫡女,让阿裳去,你岂不是更能放心。”

  阿裳在那种大场合代替开平侯府主母出席,只能说明阿裳在开平侯府地位如嫡女,世人都接受阿裳类同侯府嫡女的身份后,她与渟奴的兄妹关系岂非坐更实。

  “不妥,”赵新焕道:“旧时家中蒙难,是霍老侯爷夫妇二人拉母亲走过的难关,而今霍老太太过大寿,如此隆重事,我们岂能只让小辈孩子陪母亲去。”

  “我知道了,”推脱不了,陶夫人点头道:“知道了。”

  .

  吴子裳回来是在又十日后。

  天南海北出去跑几圈,瞧着比年前离家时瘦许多,似乎也长了个子,陶夫人拉住她手转着圈地看,最后捏着阿裳手腕叹:“怎么瘦成这样,外头没有饭吃么?我的丫头,你吃了多大苦啊!”

  “没有吃苦,外头蛮好玩的,”吴子裳状态很好,说话调子轻快,人虽瘦,精神饱满:“我给婶母带了许多礼物回来,过会儿他们把我东西送回来时就能见到啦。”

  陶夫人张罗满桌饭菜,催着阿裳多吃,提醒问:“可有给你祖母带礼物?”

  在开平侯府,全老太太是万不可不敬、万不可忽视的存在。

  “带了,”吴子裳往嘴里扒口饭,存在嘴里慢慢咀嚼,半边脸鼓起来,和赵睦一样的吃东西习惯:“家里所有人都有礼物,连管家和门房也有。”

  陶夫人笑起来,忍不住用指腹点她额头:“臭丫头,真是知道要把谁贿赂好,把门房和管家收买,以后再晚归家也有人给你开门呢。”

  “嘿嘿,”吴子裳一副乖巧样:“就知道瞒不过婶母。”

  陶夫人道:“你哥哥搬出去住了,这几日你哪天有空?我们仨到外头吃个团圆饭。”

  “唔......”吴子裳目光闪了闪。

  未成家的勋爵子弟搬出去住或者与父母分家并不是件容易事,且不说家里人不会轻易答应,公门那边更是不仅有繁琐手续要办理,还要有充足的理由才能搬出去住,不然衙门可以不孝罪惩处之。

  赵睦说搬出去就搬出去住了?

  咬住筷头思考须臾,阿裳歉道:“我新回,铺几大堆事要处理,十天半月内可能腾不出时间,不然也不急着一进城就先急着跑回来给您报道呀。”

  “忙呀,”陶夫人略显遗憾,喜悦之色黯淡下去些许:“没关系,等你何时不忙,咱们再一起吃饭。”

  “嗯,谢谢婶母。”察觉婶母的失落,吴子裳心中无不愧疚,可是愧疚也没办法,她不想见赵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