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63、第六十三章

  是岁,熙宁二十二年春,上元佳节新过,百司开笔,去年许多旧事尚未结算清楚,忽一件大事劈头盖脸从天而降,不,应该说是一件大事席卷了汴都城。

  准确来说这不是一件事,而是大短短十日内,汴都发生大小近百起斗殴事件,挑事者姓谢,大名重佛,对,就是赵睦那位在收复祁东战役中轰然盛开在西疆与西北的总角霸王花——谢岍谢重佛。

  事情是有完整起因经过和结果的。

  去岁祁东收复,谢岍凭博斤格达阻击战立下赫赫战功,然而论功行赏时,朝廷里六成大臣跳出来对谢岍表示反对和质疑,质疑一个虚岁二十的女子如何会打出那样精妙绝伦的阻击战。

  为反对皇帝对谢岍一介女子进行封官进爵,竟有御史言官一脑袋撞死在了皇帝面前,撞死在了准备给谢岍颁布封赏圣旨的黄金台上。

  为阻挠封赏女将领而有人不惜付出生命,没办法,皇帝柴贞只好在百忙之中点人组成调查团,亲赴实地考察博斤格达阻击战真实性。

  至年底,调查团得出结论,博斤格达阻击战功不在谢岍,而在谢斛。

  一时之间,天下哗然,无不声讨谢重佛沽名钓誉,纷纷表示谢岍以他人之功为己贪誉此举,此举实属其心可诛。

  年底,谢重佛骂骂咧咧随她大哥谢斛回来汴都述职。

  本来谢岍只是单纯的因被人冤枉而生气,没想到回来后大家对她有那样大恶意,甚至把她从小到大做过的事都编排一遍,还做了许多打油诗到处唱。

  讥讽她牝鸡司晨,奚落她不像个女人,嘲笑她没有人娶,甚至造谣她在军里靠陪///睡攒功劳,还混迹军妓营里与女子不清不楚。

  造谣的代价太小太小,几乎可以说完全没代价,尤其是男人造谣女人时,许多事里,哪怕当事人正经历着生不如死的痛苦,如果真实情况不能满足看客们那些自以为是的想象,那当事人所做的一切就都是别有用心。

  谢岍被她拼死拼活保护的人,亲手推进流言蜚语的漩涡。

  也是万万没找到,她在西北那飞沙走石的苦寒地不顾死活与敌人拼命,守住了脚下的大周国土,护住了身后百姓平安,而那些她守护的人里,却有人对她亮出森然匕首,趁她不注意,将一把把锐器用力捅进她后背,末了还给她加上罪名,把责任都推给她,说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就算谢岍连声念着“慈悲慈悲”表示不生气不生气,气坏没人替,赵睦也忍不了亲友遭他人如此侮辱诽谤和恶意诋毁。

  年底放假到元宵前,赵睦带着目的参加酒局,差点没把自己喝死,然而她没有一场酒局是白参加,没有一杯酒是白喝,她把想打听的事弄得一清二楚。

  该避开的人避开,该绕过的事绕过,免得届时真闹出收拾不了的烂摊子来,毕竟从来黑//恶//势//力能生存,背后绝对少不了公门人甚至是勋爵贵族身影。

  年节前后三十余日时间,赵睦把汴都大小帮派团体摸个透,甫过完年即刻开始实施计划。

  赵睦安排谢岍故意撞见“有人”传谢岍流言蜚语,暴脾气谢岍自然而然与人发生冲突,紧接着就是顺藤摸瓜,谢岍带着十几二十来号人的亲信侍卫,像小时候帮赵睦出气撑腰那样,循着流言蜚语的味道把那些帮帮派派挨家挨户打过去。

  十几二十人打架构成不了大型械斗标准,公门无法按照械斗来处理,而且谢岍每挑一个帮派,就会有份此帮派犯罪证据送到汴都府。

  送上门的政绩谁不要啊,扫//黑//除//恶,公门坐享其成。

  谢岍一路拳打脚踢,打着“他们先惹我”的名义,采取直捣老巢之策,不与帮派喽啰们纠缠,不发生大规模斗殴,快准狠出手,只用十几日时间,便如秋风打落叶般,冷酷无情把汴都帮派黑//恶//势力扫了个基本干净。

  汴都府大狱登时人满为患,连下辖十几个县的县狱里牢房都安排不开。

  帮派被扫,许多宦官利益受到侵犯,在朝议上跳着脚义愤填膺,请求皇帝严惩谢重佛,这般结果是赵睦谢岍早已料到。

  于是乎,谢岍正面硬刚反对之官员以吸引火力,赵睦在大理寺这边暗中动作,把在朝堂上闹腾最欢之人的犯罪证据搜集出来咣咣往外撂。

  得嘞,事闻于帝,有司查实,判脱其乌沙扒其官袍,轻者流放,重者斩首,家产抄没归国库,带头针对谢岍的官员一个都没能逃脱。

  这回换作皇帝坐享其成,毕竟对于朝廷而言,没收贪官家产也是充盈国库的重大进项,贺氏二十年抑军重商,发展得大周臣肥商富君瘦民饥,士大夫们随便拉个出来都比皇帝有钱。

  赵睦这招叫做“杀鸡儆猴”,一时之间,朝野上下再没人说过半句谢岍不是。同时,谢岍也撒了闷气,心里畅快许多,闹腾罢高高兴兴回祁东。

  城门外送别,刚被人把名声清誉砸碎成稀巴烂,扔满地捡都捡不起来的谢岍,跟个傻大姐样,随她哥的队伍跑出两射远,回过头来坐高头大马上与友人挥手别,傻笑着咧个大嘴,看得见后槽牙:“得空去祁东耍,祁东春有美景,夏有星空,秋有……反正祁东一年四季都可漂亮!”

  祁东有牛羊成群,有雪山连绵,有璀璨星河,有月光洒满天地,有云团如棉花又白又大……美不胜收中令人感叹生命渺小,沧海一粟,实在不必拘于得失荣辱。

  也正是祁东的广袤天地和大西北的辽阔壮丽,十年来共同滋养出谢重佛此般宽广胸襟,让她从这场流言蜚语中坚强挺立过来。

  旁人那样伤害她,她却还要扬着那张被日头晒伤、被风沙吹裂脸灿烂笑着,满怀希望再回祁东去戍边,无怨无悔的。

  赵睦没忍住,笑起来,冲谢岍摆下手,扬声道:“下回来信时,把你说的雪莲寄一朵来看看。”

  谢岍挥手算应下,调转马头扬鞭策马而去。

  独个回府路上,赵睦想起自认识谢岍以来,几乎每年年底都要同人打架。

  每年年底,谢重佛跟着她大哥谢斛回来汴都述职,赵谢俩人便出门打架。

  赵睦负责惹事,谢岍负责干架,二人联手,把那些以前惹过赵睦的、以及没来得及惹赵睦的,凡是个刺头们就统统给收拾敲打一遍,让他们不敢再轻易欺负人。

  谢岍见赵睦挑事挑得欢快,曾问:“这样挑事,不怕我走后你被疯狂报复?”

  赵睦哈哈笑,梨窝深深:“倘被报复,我咬咬牙抗过去,下年你回来揍他们再狠些,反正不能示弱,要他们那些欺负别人的人先低头才是……”

  一转眼,她们就从磕牙打屁到处惹是生非的小屁孩,长成了而今或杀戮重重罪孽深重、或手段阴险计谋歹毒的成年人。

  时间推着人前行,无法停下,也不能停下脚步,何其残忍,又何其公平。

  回到开平侯府,赵睦进门即刻被等候良久的主君从人奉主君意思请世子去外书房,进院时,见童凯领着家里龙凤胎小楼雨和小重山出来,俩娃娃瞧着蛮开心,似乎方才还在书房里和父亲玩耍。

  俩娃娃恭恭敬敬和“大哥哥”拾礼问好,规矩教养甚得体,由此可见老二赵瑾把龙凤胎照顾教养得不错,赵新焕这人教育孩子也挺有趣,庶出的孩子不让生母小娘和奶妈婆子过多干预,反而是像农家民户那般,喜欢把小的交给大的带。

  比如把阿裳交给渟奴带——当然,阿裳并非他所出;把龙凤胎交给东归来,若是日后再有,他还打算交给老三北疆复带,彼时若是老三没成家的话,不过这些暂且都是后话。

  赵睦别过龙凤胎,至门下扬声禀告,得允进,整理衣冠而给坐在书桌后的父亲揖礼拜:“儿问父亲康安。”

  今日是个阴天,光线不好,赵新焕稍微侧身坐在书桌后,半身映着窗外光,半身隐在昏暗中,抬抬手示意书桌前那本密报,淡淡道:“打开看看。”

  “是。”赵睦应声,上前两步来拿起密报看,看完后背一凉,捏着密报边缘的手指尖稍微褪去颜色,变得苍白:“是儿疏忽。”

  百密一疏。

  她设计给谢岍出气的事情做的整体还算可以,解决某些朝廷官员确实做的不够尽善尽美,甚至都不知道留有小把柄,被父亲帮她截了下来,九十九分不算及格,这件小试牛刀的事,赵睦没做好。

  毕竟官场就是官场,不是她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暗地里使点手段就能把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官场上多的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倘此番遗漏的小把柄为他人捉去,后面不知何时就会发展成能予自己毁灭性一击的关键证据。

  官场呐,金杯共君饮,暗刃不相饶,肮脏的很。

  赵新焕两手对抄在身前,肘搭椅扶手,一派轻松淡静:“贺氏父子倒台,不代表朝廷完全回到公家手,汴都城处处有大隐于市之能者,许多大人物,更是执人生死如燎发摧枯,渟奴,你当谨记。”

  赵睦应管,又道:“那些人污蔑谢岍,便该为自己所言所行付出代价,边军戍国,不可辱、不可伤,这是儿为官之底线,亦当是朝廷之界线,国欲盛强,惟产粮之农、救人之医、育人之师及护国之军,四者不可侮辱伤害,政治立场有对有错,军武没有,军武护国,凭何要为政治争斗埋单?”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儿也都知道这些,”在赵新焕的平静注视下,赵睦稍微低下头去,补充道:“人把官做得再大,落到实处来仅仅是一日三餐过日子,谁也不会想往绝路上去,儿不是块做官的好料,但被时势造化推到这一步,能做的,不过是为百姓,为大周,多争一份是一份罢了,请父亲见谅,儿以后,会尽量弥补二弟三弟。”

  在帮谢岍的过程中,赵睦利用赵瑾赵珂的舅父上官霖甫,通过抓出上官霖甫罪状而深挖细究,找到某些官员犯罪证据,上官霖甫因再添新罪,还未出大理寺狱旋即又被判处白银四千两罚,人更不知会因此而被追加流放还是羁押多少年。

  上官霖甫家产早已被充公一次,其妻儿走投无路,哭求到开平侯府来,上官氏又哭到赵新焕面前,是赵新焕替大舅哥拿出四千两白银,关键问题是因受上官霖甫此牵连,早前被调去礼部当差的赵瑾,三年内不能参与评级考核擢拔升职。

  三年,官场新人各部调任积累经验以大展身手的绝好时期。

  若赵睦没有新挖出上官霖甫罪状,则其已有之罪罚积累是不够影响道赵瑾的。

  赵新焕摇头:“你为一个外人,耽误了你亲弟弟的大好前程。”

  “谢岍不是外人,”赵睦抬头,与父亲四目相对,惯常温和的态度露出几分尖锐:“她除去是吾友,还是边军,今朝事即便不是谢岍,换做其他任何人来,儿照旧会为其讨回应有的公道。”

  这几句话,让赵新焕想起赵睦和谢岍小时候因捣蛋被罚面壁思过的事。

  彼时俩人站在公家书房外的九龙壁前,一个对着影壁低头抠手生自己的闷气,一个背着手半仰起脸想着怎么干翻全世界,那时他们老兄弟几个就说,渟奴和佛狸性格互补,若非性别禁锢,将来或许能成为互相交付后背的生死战友。

  用江湖上话来说,便是佛狸在前提剑杀人,渟奴在后浴血问道。

  想到这些,赵新焕平静语气稍有改变,故意带了隐约笑意,似在笑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公道?你当自己是谁,凭什么去评判何为公道?”

  赵睦不卑不亢道:“儿当自己是大理寺评事,司国朝律法之官,如是而已矣。”

  说完这些,父女二人再次四目相对,相对,又相对,谁也不肯先低头。

  历来草原上最厉害的狮王只会败给自己的孩子——下一任狮王。

  片刻后,赵新焕借执盏喝茶之机先挪开视线,道:“待到暮春初夏,你五妹妹出嫁,你和老二老三也多多上心些,家中姐妹们出嫁,她们日后的娘家靠山,是你们兄弟三人。”

  “是,”赵睦拾礼应,虽不知小鱼儿何时被说了亲,又忍不住问:“不是该先狮猫儿成婚么?”

  赵新焕从茶盏后瞥过来一眼:“那要照这么说,前头还得按一二三顺序来,给你这位嫡长子先娶妻哩。”

  赵睦:“......”

  对不起,打扰了。

  “若父亲无其他吩咐,儿先退下?”三十六计,溜为上,赵睦从不与人硬刚。

  赵新焕嘴角一勾:“滚吧。”

  看着渟奴跟夹着尾巴般灰溜溜跑走,赵新焕不得不再次认真思考起上官氏常有意无意在他耳边唠叨的那些,关于渟奴和阿裳的话。

  这几年来,阿裳与渟奴关系,的确近得有些不同于寻常兄妹了。